童年生活

我的童年是在艰苦、病痛和欢乐中度过的。

我同我的双胞胎弟弟出生于1945年7月12日(阴历六月初四,子时)。我满月三天即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我小时候家里很苦,父亲基本没有工作,全凭我爷爷的杂货铺过活,生活很拮据。我姐姐是1943年生的,她两岁时,母亲生下我和弟弟。本来生活就很拮据,突然又增加两个孩子,到了几乎无法养活的地步。母亲白天要协助爷爷照顾杂货铺,还要打柴烧饭,劳累得几乎没有奶水,根本不够我们小哥俩吃,但又买不起奶粉,我和弟弟几个月时就开始喝玉米面糊糊。我弟弟不肯吃这些东西,活了不到一周岁,就病饿而死。母亲告诉我,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口壮,无论什么我都吃。当然也是勉强活下来。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几次濒于死亡。大概在两三岁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得了一场大病,已昏死过去,但气息尚存。实际上我已经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在临近死亡时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但十分恐惧。在我尚存的意识中,觉得自己孤零零地走在一个旷野里,周围全是黄沙黄土,天昏地暗,毫无人烟,我非常害怕,不知道向何处去。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我的乳名,渐渐地声音大起来了,我回头一看,是我的母亲,就急忙奔向母亲的怀抱。当我苏醒过来后,才发现母亲和姐姐在我身边哭喊着我的乳名,我想,也许是乳名救了我。我的乳名叫“永来”,永远地来(我弟弟的乳名叫“双来”)。我体质很差,腿酸腿疼,晚上腿酸得不能入睡,经常在夜里喊,腿酸啊,腿酸啊!需要母亲给我捶腿才能入睡。我腿软得不能较长时间站立,七岁才能走路,上小学时是我舅舅家的大哥背着我上学。从初小升高小时,体重只有42斤,高小升初中时,体重也才78斤。升大学那年(1965年)我体重还不足100斤。我从小就患有股骨淋巴结核(在左腿腋部),老是流脓流水。直到十几岁后才基本愈合,现在还是疤痕满布。没有人相信我能活到成年,这也是父母后来还要再生几个孩子的原因,他们想再要一个男孩,作为我的候补。我后面一连来了四个女孩,到最后才是一个男孩。他们的身心也都因此垮下来了。

我小时候是在困苦中度过的。每天只吃两顿饭,早晨一般是喝小米粥,稀得可以照月亮,晚上喝高粱米粥。中午不做饭,有时饿得直发昏。冬天中午有时在火盆里烧个土豆充饥,有时啃个冻豆包。好的时候母亲偷偷给我五分钱让我到街上买一个馒头或割一块切糕。

爷爷开杂货铺时,我家生活还算过得去,因为爷爷每天都有些营业收入。虽然生活困难,但爷爷很重视老礼儿,很重视年节,无论如何都要把日子过得好些,不被街坊四邻笑话。

我们小孩当然盼着过年了,过年总会吃饺子,穿新衣。我们那里有一句顺口溜,叫作“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好像对我说的一样。腊月里,就开始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包豆包。先是爷爷从农村买来大黄米,用水泡后,磨成面,和好,在炕头上发酵,两三天后,包入熟豆馅,放锅里蒸熟,金黄色的,十分诱人。东北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豆包冻起来,我们包了很多,放在外面的大缸里冻起来,随时可以在火盆里烤热了吃。实际上我们有时饿了,直接啃冻豆包。到年根底下,还要发面,包面馍馍(里面包入豆馅)、枣糕等。家里有馍馍模子,扣出各种花样的馍馍,我们很喜欢吃。母亲把面做成枣山,放在神仙排位前做贡品,过了正月十五后再撤下来,重新蒸着吃。

到了腊月二十九左右,爷爷打开箱子,拿出使用多年的贡器,有香炉、贡盘、蜡座等(可惜这些贡器在爷爷去长春居住时全部作为废铜烂铁卖掉了,估计里面有不少珍贵的古董)。墙上挂上财神爷的画像。三十晚上烧香、点蜡,贡上水果、点心等贡品。给人一种神圣和神秘的感觉。我们家有两根很粗的蜡烛,只有三十晚上点着,点不长时间就吹灭,怕烧没了。这两根大蜡烛可能已经点过很多年了。

三十晚上全家开始包饺子,包很多,包完一盖帘就放到外面冻起来。小偷会乘机来偷饺子。那时我们那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知道小偷来偷饺子也不去抓,因为小偷也要过年呀!实际上小偷也不会把一家的饺子都拿光,他们会各家拿一点,吃百家的饺子。饺子里要包几枚硬币,年夜饭要吃饺子,谁吃着了包有硬币的饺子就代表谁有福气。为了吃着硬币,会多吃不少饺子。我还真有运气,吃到硬币的时候最多,姐姐为此很生气。但她不知道硬币把我的牙硌得生疼。

三十晚上十二点,要接财神,记得爷爷届时把门打开,放鞭炮,院子里点着一盆火,爷爷对着火堆磕头,还叨念着:“财神爷到我家来吧!财神爷到我家来吧!”我当时觉得好笑,放鞭炮不是把财神爷吓跑了吗?他怎么还敢到我家呢!后来才知道北方的财神爷是《封神榜》里的比干,他是一个无心的人,谁恭敬他,他都不领情!我爷爷是典型的多神论者,除了供财神爷,最重要的是供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家里有什么事情都要给灶王爷上贡、烧香、磕头,求其保平安。每年腊月二十三,都要送灶王爷回西天向玉皇大帝汇报工作(传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的三弟)。每年腊月二十三,母亲都要跪在灶坑前,把旧的灶王爷画像烧了,顺便向灶坑里扔些灶糖(据说是为了灶王爷嘴甜些,到玉皇大帝那里多说些好话),母亲边烧边叨念:“灶王老爷本姓张,上上方见玉皇,好话多说,坏话别讲。”我们小孩当然高兴了,因为那天可以吃到黏黏的灶糖。腊月三十换上新的灶王爷画像供在厨房。据说灶王爷主管一家的起居饮食。灶王爷佛龛上的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或保平安),横批:一家之主。我们家还有一个神位,供奉的是狐(狸)黄(鼠狼)二位大仙。东北好多人家都供狐黄大仙,据说狐黄在深山中修炼成仙后,会帮助人们驱邪解难。东北老有狐黄大仙显灵助人的传说。狐黄大仙的牌位每年都要用红纸重写:狐黄二位大仙之位。神龛上也配有对联,上联:在深山修身养性,下联:出古洞四海扬名,横批:有求必应。我家还供观世音铜像、眼宫娘娘画像(如果害眼病,可以求她保佑治愈)等。那时我们家和其他人家供那么多位神仙,与其说是迷信,不如说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希望有人来保佑家人平安无事。过年时把这些神仙请出来礼拜,我们小孩子的事就多起来了,就是要在每个神位前都磕头,回报是可以得到一两个贡果吃。

最热闹的是大年初一。早上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换上新棉袄,到姥姥家、姨妈家拜年。见着大人们就磕头,嘴里喊着姥姥姥爷、舅舅舅妈过年好!大人们乐呵呵地往我们手里塞压岁钱,那时的压岁钱也就一两毛钱,但那也高兴得很,至少可以买几块糖吃。

记得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老扶余街上每年春节都要举办秧歌会,踩高跷、跑旱船、耍龙灯。鞭炮、锣鼓、喇叭声震天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很幸运的是我父亲是解放军,我家是军属,门上挂着“光荣军属”的灯笼。爷爷的杂货店铺刚好在大街旁边。每个秧歌队过来都要在我家门前摆开架势,进行秧歌、旱船等表演。带头的喊,向军属大爷、大嫂致敬!围观的群众热烈鼓掌。我爷爷抱着我,对我说这是专门为我家表演的,我感到特别幸福、光荣、骄傲和自豪!

小时候还有一个节日我的印象比较深刻,就是阴历五月初五端午节,我们那里叫五月节。我小的时候松花江水清得很,水里的小鱼都看得很清楚。早晨起来人们纷纷到江边用江水洗眼睛,据说那天在江边洗眼睛一年都不害眼病。我也去洗过眼睛。后来松花江上游的吉林市建了三个化工厂,废水直接排到江里,江水严重污染,再去洗眼睛,好眼睛也变成红眼病了。这项活动只好取消。在江边洗完眼睛后,我们便去采些艾蒿,捆好放在门框上,据说有驱逐蚊虫的作用。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那天早上要吃面片,里面打上荷包蛋,而且荷包蛋可以随便吃,能吃几个就吃几个,那时我虽小,有一次竟然吃了五六个,把母亲都吓着了。我们还自己包粽子。我们那里端午节时门上还要挂上用彩纸做成的各式各样的葫芦,都带穗,还挂风铃,风一吹,葫芦穗飘飘,风铃作响,别有一番情趣。

小时候东北的风俗、风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最困难的时期是1953年爷爷的杂货铺歇业,爷爷和奶奶去长春我二叔家,我家几乎没有经济来源(父亲在部队是供给制,从不给家里寄钱),母亲没有正式工作,有时打零工赚点钱,有时靠给人家糊纸盒、糊信封、纳鞋底维持生活。我虽小但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帮母亲糊纸盒、糊信封。有一次我对母亲说:“我也帮你挣点钱吧。”母亲问:“如何挣钱啊?”我说:“我看到有人在暖水瓶里装着冰棍卖能挣点钱,咱家刚好有一个竹皮暖水瓶,我批发点冰棍卖吧。”母亲看着我半信半疑地说:“你那么小能行吗?”(我那时8岁)我说:“让我试试吧。”在我的纠缠下,母亲给了我点钱。我到冰棍厂批发了10根冰棍。那时冰棍市场价5分钱1根,而批发价是4分5厘1根。也就是10根冰棍才能赚5分钱。我抱着装满冰棍的暖瓶沿街叫卖:冰棍!白糖牛奶冰棍啊!我感到自己喊出的声音是胆怯甚至是凄凉的。我很快卖出3根。买第4根冰棍的是一个小伙子,可能他成心欺负我,我倒出1根给他,他说已经化了,换1根,我只好放回去又倒出1根,他还不满意,连倒了3根后他竟然说他不要了。本来冰棍并没化,这么一折腾真的化了,后来再没人买我的冰棍了,最后我的冰棍全部化得几乎只剩下棍了,我只能自己吃掉。4角5分钱批发的冰棍收回了1角5分钱,赔了3角钱。第一次做生意以失败告终。回家后遭母亲一顿痛骂。

那时喝高粱米粥的时候,都没有菜吃,母亲为了让我们吃得香些,把咸菜疙瘩切成条,淋上点油在锅里蒸一下,我们姐弟三人每每都把一大盘咸菜吃得精光,咸得我们大口大口喝凉水。有时没米下锅了,饿得我们三个孩子两眼发黑,都起不来炕了,母亲只好硬着头皮到我姥姥家或姨家拿点米面来。玉米面糊糊加野菜我能喝好几碗。

1954年父亲复员回家,带回几百元复员费,父亲又有了工资,生活有所好转,但好景不长,因为孩子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重。最后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靠单位互助金维持,发了本月工资后几乎全部用来偿还上月欠款,然后再借一笔维持本月的生活。

我小时候家里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玩具。我记得自己到处捡碗碴(碗的碎片),作为跟别的小朋友玩石头剪子布时输赢的筹码。如果赢了可以从别人手中得到碗碴,如果输了就把碗碴给赢者。碗碴上的花好看的比较值钱。我唯一喜欢的一件玩具是我的一个远房小哥哥送给我的一个冰猴(陀螺,可以在冰面上或坚硬的地上旋转)。我的小冰猴小巧精致,表面漆成红色,我非常喜欢它。冰猴用鞭子缠好一放开落到地上或冰上就会旋转,在快倒掉时,再抽一鞭子它还能继续旋转。小时候老和小朋友们比赛看谁的冰猴旋转的时间长,我多数时间都是胜利者。我还有一个绝招,就是使他们的冰猴在旋转时突然倒掉。他们在冰猴快倒掉时再抽一鞭子冰猴就会继续旋转,而我一抽,他们的冰猴立刻就会倒掉。每到这时,他们都会很吃惊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作出如此神奇的表演。其实他们不知道,秘密就在于我是左撇子,我用左手放出的冰猴和他们用右手放出的冰猴旋转的方向不一样,我用左手抽改变了冰猴旋转的方向,冰猴当然会倒掉。很多孩子都喜欢我的冰猴,想拿东西跟我换,我一直没答应。后来有一天,我的冰猴生生被一个我不认识的比我大些的孩子抢跑了,我大哭着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非但没有安慰我,还骂了我一句“没用的东西”,使我的自信心受到很大的挫伤,此后再也不敢跟比我大的孩子玩了。

我小的时候就接触到时代的变迁,给我的成长打下深深的烙印。从小就对共产党、毛主席有着深厚的感情,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毛主席、解放军把我从旧社会解救出来。由于我父亲参加了解放军,我家是军属,因此给我家分了房子,我家后来住的房子就是分到的房子。年节时政府还派人来慰问,送来一些米面。学校还组织一些学生帮我家打扫卫生。

我两岁多就开始记事了。1947年冬天,我看见大街上有人用爬犁拉着一个死人,就问我爷爷是怎么回事,爷爷说是土改把老地主给打死了。老地主老欺负穷人老百姓。当时老扶余是解放区,我就见到了我们自己的队伍——八路军。他们列着队,唱着“八路好,八路强,八路军打仗为老乡”的歌曲,帮老百姓挑水、干活。对我们小孩也是和蔼可亲。我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参加八路军(后来改称解放军)的。我从小就对解放军有着敬爱之情,想长大后也当解放军。

我小的时候,东北的生活很清苦,要饭的人比比皆是,我爷爷开的小杂货铺前老有来要饭的。要饭的跪在爷爷的小铺前,叫着爷爷、奶奶、大叔、大婶给点吃的吧,看着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样子,我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每次都让爷爷拿点东西给他们吃(尽管我们自己也吃不饱)。在杂货铺前面有木制的垃圾箱,每到晚上,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就抢着在垃圾箱里睡觉,我也看到过有些孩子冻饿而死,暴尸街头,我幼小的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记得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扶余县城庆祝的场面。在扶余县仅有的一条不长的主街道上,对面开来彩车,后面紧跟着游行的队伍,人们载歌载舞,欢笑歌唱。连五音不全的爷爷也学唱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我幼小的心灵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也学会了唱国歌。每当我唱起国歌时,都会感到热血沸腾。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整个东北地区都很紧张,说美国会打过鸭绿江侵占东三省。首先要防止美军的飞机轰炸。家家户户的窗户玻璃上都贴上米字条,这样能防止玻璃震碎伤人。另外,要求各家都挖防空洞,飞机要是来轰炸,必须躲进防空洞。我家也挖了防空洞。飞机来时,警报大作,大人带着小孩钻进防空洞。我记得妈妈带我钻过防空洞,但飞机并没有在我们那里扔过炸弹。警报解除后,我们从防空洞里爬上来。我倒没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好玩。1951年我们那里建立了朝鲜学院,收留朝鲜孤儿。收留的都是学龄儿童和少年。他们住的是临街的房子,我们从外面可以看到他们的起居情况。每个房间都有几张双层床,统一的被褥和服装,早上要统一出操。他们战争孤儿的身份,激起了我的同情之心。1952年我上小学一年级,还和朝鲜小朋友搞联欢会。老师还教我们用朝鲜语唱《金日成将军之歌》,并在联欢会上表演,博得热烈的掌声。朝鲜学院直到1958年才被撤销。

1951年起,志愿军伤病员开始多起来了,为此扶余建立了荣军医院,为志愿军伤病员治伤治病。志愿军伤病员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头上缠着纱布,但都很乐观。我们这些小孩儿总是缠着他们给我们讲朝鲜战场上的战斗故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我对抗美援朝有着深刻的记忆。从那时起,我开始仇恨美国鬼子,也认为中朝人民用鲜血凝成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那时我会唱一首歌:“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中朝人民团结紧,打败了美国兵,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还学会了《抗美援朝之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打败美帝野心狼!”在我的心目中,志愿军就是最可爱的人。

1951—1952年开展的“三反五反”运动我都有些印象,那时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大标语满街都是,也听说过毛主席亲自下令枪毙了两个贪污公款的大官刘青山、张子善,我们县也枪毙了一个干部,他贪污了3万元钱。可以说我从小就挺恨贪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