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

古玩鋪

“掌櫃的在屋裏麽?”“在屋裏哪,您請到後頭客廳坐吧。”“掌櫃的,王先生來了。”“請裏頭坐。”“買賣好哇?”“没甚麽事。”“請坐請坐。”“隨便隨便。”“倒茶呀。”“不喝茶。剛在觀音寺惠豐堂吃完了飯。”“您今天是請客呀,是被請哪?”“是我請一位朋友。”“您請的是那一位呀?”“是外交部的張小山。”“喝,也是一位大收藏家呀。”“甚麽收藏家,也不過是好買點零零碎碎的就是了。”“聽説前幾天,張先生在琉璃廠花了一千六百塊錢買了一個康熙五彩的錐子把的瓶、一個墨地三彩的筆洗子[1]。您聽説了嗎?”“剛纔他在惠豐堂對我提了。不過現在的磁片都呌西國人把價錢買起來了。差不多的中國人都買不起了。”“可不是麽。在二十幾年前的磁器那兒有這麽大的價錢呢。我記得從前,我買了四個元磁碗個個都有一大半紅一,,還有個青花白地的大花瓶,兩個雍正官[2]、五彩的印色盒子,一共纔二百八十塊錢。”“要是擱到現在總值兩三千。”“恐怕還不肯賣哪。”“現在郞、柴的東西還見得着嗎?”“簡直的看不見了。”“您近來買了什麽好貨啦?”“倒是買了幾件,就是不容易出手。”“怎麽呢?”“因爲買的底子太貴,所以不好賣。”“您都拿出來我瞧瞧。要是合式,我可以留兩件。”“您看這個煙壼,畫片真細,底下的欵多規矩呀!”“現在古月軒的東西很少哇,您多少錢收的?”“這個煙壼是九百八十塊錢買進來的。”“底子真不小,那個小瓶是雞紅[3]的嗎?”“不是雞紅的,是豇豆紅[4]的。”“是麽?”“您看這釉子多好哇,滿身都是鬃眼[5]。敢情您這個高眼[6]也有看左[7]了的時候哇。”“俗語説是‘慣騎馬,慣跌跤’。這也不算是怎麽丟人。”“您别説了。這裏還有一張刻絲[8]的畫請您看看。”“可惜是素三彩。要是五彩的就值的多了。”“現在五彩的刻絲見不着了。”“您這裏有什麽好一點的字畫没有?”“有幾張,也都是小名家的。倒是還有一張王石谷的山水、一副王夢樓的對子,我看不出真假來,請您給斟酌斟酌吧。”“這張山水畫的不很精神,墨氣也不好。然而圖書跟欵是一點不錯的,千真萬真,一定不假。這副對子是照着原字勾的。”“我看着就不對麽。”“我還要找兩件零碎東西,不知道有没有?”“您請到前頭看看去。”“東邊架子上那件銅器是真的是假的?”“是真的,我拿下來您看看。”“銹兒不大匀,倒是花紋很好,可惜裏頭没字。”“要是有字早就賣出去了。”“玻璃匣子裏頭都有什麽呀?”“您看看吧。”“您把那兩塊雞血圖章拿出來我看看,就手[9]把那個漢玉杠頭[10]也拿出來。”“這裏還有一塊白壽山的圖章您要不要?”“不要那個。這個杠頭是油炸鬼[11]呀。這兩塊圖章也有釘子,請您收起來吧。”“是是。”“掌櫃的,剛纔我們看的那張山水您拿來我再看看。您的這張畫打算要賣多少錢呢?”“這張畫是三百四十塊的本兒,您瞧着給吧。”“給您三百八十塊錢,有四十塊錢的賺利,行不行?”“這張畫已經擱了四年了,您拿去吧。”“好,您先記在賬上吧,我要失陪了。”“您閑着來呀。”“改天見,别送别送,請回吧。”

當 鋪

“昨天我坐着車到燈市口去看朋友。到了那裏下車要給車錢,一摸兜兒,只有票子,没銅子了。我一看路東有一個鋪子,大門外頭有栅欄門,栅欄門上有兩個鐵鈎子,掛着好像兩串銅錢似的,我以爲是錢鋪哪,就進去换錢。一看欄櫃很高,看不見裏頭,我心裏很納悶兒。這個錢鋪怎麽這麽特别呀。趕到我把洋錢擱在櫃上的時候,掌櫃的就説:‘贖甚麽呀?拿票兒來。’我説:‘我要换錢。’他説:‘這裏不是錢鋪,是當鋪。’我這纔知道是錯了,趕緊出來又到别處换去,給了車錢。那天我因爲有要緊的事情,没能跟朋友打聽。今天我特來跟您請教請教,當鋪是甚麽鋪子?我實在不懂得。”“哈哈!可笑的很。這也難怪,您是自幼没過過艱難的日子,又是初到北京來,一時那能都知道呢。您既不懂這個當鋪是作甚麽的,我可以細細的告訴您。”“好,請您説説罷。”“這當鋪不是賣東西的鋪子。若是有人急用錢,可[12]以拿衣服、首飾等物到當鋪去通融錢,所以當鋪的人常説他們這鋪子是‘裕國便民,緩急相通’的。”“怎麽個通融法呢?”“比方説您若是用錢,可以拿您的東西到當鋪去。他看您的東西值十塊錢,他就給您寫六塊錢。”“那不是賣給他了麽?”“不是賣,是當。”“那麽當鋪都要甚麽東西哪?”“各樣的衣服、金銀的首飾,以及珠寶、玉器、古玩、字畫、花梨、紫檀的木器都可以當。”“我們的東西當了,他們給我們甚麽憑據哪?”“給您一張當票。”“上頭都寫甚麽哪?”“在當票的上頭寫着當鋪的字號,右邊寫着所當的都是甚麽東西。”“若是當的東西多,當票上寫的下麽?”“他們有專用的减筆當字,所以無論多少東西都寫的下。”“當中寫甚麽哪?”“當中寫錢數。左邊是利息跟期限,還有年月。”“多大利錢哪?”“每月按着三分行息。”“多少日子的限期呢?”“二十四個月。在二十四個月的裏頭都可以贖。”“要過了限期怎麽樣呢?”“那就當死了。”“照您這麽一説,當鋪的東西可存多了,非大資本家開不了當鋪罷?”“不然。所有當死的東西到二八月招商拍賣,名呌‘打當’。把當死的東西賣了,本錢、利錢就都回來了。”“那麽到了二十四個月我没錢贖,眼看着就當死了,那麽還有甚麽法子哪?”“您要是跟當鋪認識,可以留月呀。不認識當鋪,可以入利。若是您没錢入利,可以拿别的東西替换,那就呌作‘頂當’。”“到了一個月,要過個三兩天再贖成不成?”“成啊,可别過五天,一過五天就得多給一個月的利錢。當鋪説‘過五了’,就是這個意思。”“我還問問您,要是窮人没有很好的東西,就有一把破茶壺,當鋪要不要哪?”“不要,那可以到小押去。”“小押跟當鋪又有甚麽分别呢?”“凡是小押,就要破爛的東西。限期是三個月,利錢是加一九五出。現在小押可没有了。”“這麽説起來,當當的是很上當了。”“可不是麽。所以俗語説‘當當贖當當頂當,當當頂當活上當。’”

飯莊飯館

“尊姓?”“敝姓王,未領教。”“賤姓張。”“寶號?”“惠豐堂飯莊。”“您是飯莊子的掌櫃的?我正要打聽打聽貴行的規矩哪。請問北京的飯莊子大約有多少家呀?”“也没有多少家。城外有天福堂、同興堂,城裏頭有燕壽堂、福壽堂、增壽堂、天壽堂、會賢堂等等的。”“東安門那裏有一個東興樓,那不是飯莊子麽?”“不是飯莊子,那是飯館子。”“飯莊子跟飯館子有甚麽分别呢?”“飯莊子比飯館子大。比方要辦喜慶大事,生日、滿月、開吊[13]等事,都可以到飯莊子辦去,也可以叫到家裏來。”“若是不用飯莊子行不行?”“那您可以找口上[14]的厨子。”“辦法也跟飯莊子一樣麽?”“有兩個辦法,或是您自己買材料,僱他們幾個人作菜,給他們工錢;或是您要預備甚麽菜,開出單子來叫他們包辦。”“口兒上的厨子有鋪子麽?”“没有鋪子,都是朋友介紹。”“若是隨便吃飯或是請客,或是給朋友接風、送行用一桌兩桌的席,呌他們做,成不成?”“那可不如上飯莊子叫果子和菜送到家裏去好。”“果子都是甚麽?”“果子平常的都是二十件,就是四乾、四鮮、四冷葷、四炒菜、四點心。”“菜都是甚麽?”“平常的是九大件,外加四炒菜。若講究一點兒,炒菜、果子都加倍。炒菜用的是燕窩、銀耳、翅子等等的。”“一年四季都用這樣的菜麽?”“那可不能一樣,一季有一季應時的。春季有鱔魚等等的,夏季用河鮮。”“河鮮是甚麽?”“就是蓮蓬、藕、核桃、菱角作冰碗,還有螃蠏甚麽的。”“秋季吃甚麽應時的呢?”“菊花鍋子就是秋季應時的。”“冬季呢?”“冬季應時的是湯圓、水餃、一品鍋、冬笋,各樣的鍋子。”“若是三五個人隨便吃飯也用整桌的麽?”“那就可以隨便,您愛吃甚麽就告訴茶房要甚麽。”“茶房是作甚麽的?”“就是飯莊子上開飯的。”“不是叫跑堂兒的[15]麽?”“飯館子呌跑堂兒的,飯莊子呌茶房。”“是了,這麽説起來,飯莊子跟飯館子是不一樣啊。”“對了,是不一樣。”“那麽賣飯的就是這兩樣地方麽?”“還有小飯館子、大貨屋子、二葷鋪[16]甚麽的。”“那麽回回教的人辦事就没地方找厨子去麽?”“也有包辦教席的地方。若是隨便請客,也有回回館。前門外有元興堂飯莊、西域樓羊肉館;城裏有東來順羊肉館。”“那麽羊肉館有甚麽標記呢?”“您看牌子上或是匾上有‘清真’兩個字的,那就是回回教的買賣了。”“承教承教。”

銀行錢鋪

“久違久違。”“彼此彼此。”“您也是出分資[17]來了麽?”“可不是麽。”“您看本家兒忙的了不得,等一等再道喜罷。”“也好也好。現在您櫃上忙罷?”“也没有甚麽忙的。不過因爲是年底了,比平常稍微忙點兒,家家兒都要换點錢預備過年。”“您櫃上存着不少的銅子兒罷?”“也没存多少,總得天天上市現買。”“錢市在甚麽地方啊?”“在前門外,珠寶市兒。”“您天天上市,可真不近。買了錢來還得數,這有多麻煩。您怎麽不開票子哪?”“您還不知道哪。現在的錢鋪不准開票子了。”“爲甚麽不准開票子哪?”“因爲從前有幾家兒錢鋪開了不少的票子,可是没有實在的本錢。赶到後來有人拿票子來取錢,當時没有錢開發,這個信一傳出去,取錢的人就更多了。大家一擠,這個錢鋪就關門了。所以現在的錢鋪就是殷實,官家也不准開票子。設若官家准開,我想市面上也不敢用了。這就是‘前人撒沙子,迷了後人眼’。”“那麽現在市面上銅子票子是那兒來的哪?”“那是平市官錢局出的。因爲各錢鋪都没票子,市面上離開票子又不行,所以官家立了一個平市官錢局,利錢都被他們奪去了,錢鋪算是没飯了。”“怎麽哪?”“您想錢鋪既是不准開票子,盡指着换一塊錢賺一兩個銅子,那個利錢就有限了。再説現在煙捲鋪、雜貨鋪都兑换洋錢。雖説‘船多不碍港’,到底受點影響。簡直的錢行買賣算苦到極點了。”“您説這話未免有點太過。”“我説的都是實在情形,您怎麽不信哪。”“我昨天從西河沿路過,路北有一個錢鋪,往裏直搬運洋錢。若是買賣不好,怎麽能那樣呢?”“您看錯了,那不是錢鋪,那是銀行。”“銀行跟錢鋪不一樣麽?”“不一樣。銀行的資本可比錢鋪大的多了。”“銀行都是甚麽人開的哪?”“有國家立的,也有商人開的。”“是了,那麽銀行出票子不出哪?”“現在通行的銀元票都是各銀行出的。”“銀行作法跟錢鋪一樣不一樣呢?”“不一樣,錢鋪就指着買賣洋錢。”“銀行哪?”“銀行是專辦匯兑、存款、借款一切的事。”“存款有幾樣?”“大概分兩樣,有長期,有短期,還有一樣是零存整取儲蓄性質的。”“給利不給利哪?”“給利。短期的可就是小一點兒。存錢的時候給您一本支票,您用錢的時候就照着支票的年、月、日填寫,再簽上數目跟您的名字,拿到銀行去取款,銀行就按支票上的數目發給。”“匯兑用甚麽法子哪?”“大半都用電匯。”“往各國、各省匯錢都行麽?”“都行,可是必得給匯水。”“銀行電匯各省的款項匯到甚麽鋪子呢?”“各銀行在各處都有分行,匯兑是很方便。”“是了。在北京有幾家銀行哪?”“國家立的有中國銀行、交通銀行、儲蓄銀行。商家開的有邊業銀行、保商銀行、實業銀行。外國立的有花旗銀行、中法實業銀行、横濱正金銀行、東方匯理銀行、滙豐銀行。“喝,可真不少啊!咱們談了半天,也忘了過去道喜了。”“咱們赶緊過去罷。”

乾果子鋪

“您貴姓?”“賤姓王。”“貴省是那一省?”“山西。”“貴縣?”“太原縣。”“在那兒發財呀?”“在東四牌樓路西晉義源乾果子鋪。”“您這乾果子鋪賣的東西不少罷?”“没有甚麽。不過賣些零碎的東西。”“大概有幾種哪?”“有四種。一樣是乾菜類,一樣是蜜浸類,一樣是乾果類,那一樣就是鮮果子了。除了這四樣東西以外,還賣一點兒日用的東西。”“乾菜類都有甚麽呀?請您説説。”“有黄花、木耳、海帶菜、花椒、大料、茴香、魚肚、海參、魚翅、大蝦米、燕菜[18],火腿、鹹板鴨,等等的。”“蜜浸的都有甚麽哪?”“有蜜浸蘋果、蜜浸沙果、蜜浸杏乾、蜜浸桃脯、蜜浸青梅、瓜條、金絲棗兒、無心棗兒、藏葡萄、山查糕[19]、青絲、紅絲[20]、橘餅,還有各樣罐頭,這都是蜜浸類的。”“乾果子都有多少樣哪?”“有桂元[21]、荔枝、蓮子、焦棗、榛子、大扁、核桃仁、柿餅、倭瓜子、西瓜子、大小花生、栗子、松子甚麽的。”“糖蘸的東西也有麽?”“有糖花生、糖核桃仁,還有油炸花生仁、油炸開花豆、五香瓜子、藕粉、百合粉,以及日用的黑糖、紅糖、白糖、冰糖,一時也説不完全,這不過大畧説説。”“鮮果子都有甚麽哪?”“鮮果子有蘋果、沙果、秋果、檳子、鴨兒梨、白梨、廣梨、酸梨、秋梨、紅削梨、海棠、桃兒、杏兒、柿子、石榴、香蕉、柚子、波羅蜜[22]、橘子、橙子、蜜柑、香圓、木瓜、佛手、長圓葡萄,到六月裏還賣點兒河鮮。”“河鮮是甚麽哪?”“就是蓮蓬、藕、菱角、西瓜、鮮桃仁、鮮杏仁。”“不賣别的瓜麽?”“别的瓜有人挑着挑子賣,我們就不預備了。”“是了,剛纔您不是説還賣日用的東西麽?”“還有筷子、涼席、雨傘、油鞋。”“我還聽説,乾果鋪的夥計都還能作小玩藝哪。”“没有甚麽,不過年年到了燈節的時候做點燈,點一點就是了。”“都是做甚麽燈哪?”“用麥芽做龍燈、魚燈。在二九裏堆一點兒冰燈。”“做得了也賣麽?”“不是賣的。因爲到了燈節,姑娘、太太都出來逛逛燈。看見乾果子鋪有新鮮的燈,他們都要進去看,就手兒就能買兩罐兒温樸[23]、紅果、蜜浸海棠,或者買幾斤雜拌。”“甚麽是雜拌哪?”“就是把各樣的乾果子摻在一塊兒,那就是雜拌。”“也擱蜜浸果子麽?”“有蜜浸果子的是高雜拌,没有蜜浸果子的那是中雜拌。還有一種都是蜜浸果子。畧微有點乾果子的那是細雜拌。”“是了,我改天到您寶號去看看。”“那是很歡迎的。您要是用甚麽,到小號去隨便拿,可以給您記帳。”“那好極了。”

[1] 筆洗子:洗涮毛筆的器具。

[2] :窑。

[3] 雞紅:即“祭紅釉”,瓷器中一種鮮紅色釉,又名“鮮紅”“寶石紅”,因銅紅釉器被用作祭祀禮器,故名“祭紅”。

[4] 豇豆紅:瓷器釉色的一種。以淡粉紅色爲主體,摻雜緑斑,因似豇豆色澤,故名。

[5] 鬃眼:即“棕眼”,又稱“針眼”“豬毛孔”。瓷器釉面上由於燒製時含有機物或雜質而形成的無釉小孔。明代永樂、宣德年間的瓷器釉面多有此特徵。

[6] 高眼:識貨的人,内行。

[7] 看左:看走眼。

[8] 刻絲:緙絲,采用通經斷緯織法的傳統絲織品。

[9] 就手:順便,順帶。

[10] 杠頭:一種玉器製品,形狀外方内圓。

[11] 油炸鬼:民國時期一種仿古玉器及工藝,將玉料染色後放在油内炸透而成。

[12] 可:底本作“何”。

[13] 開吊:有喪事的人家在出殯前接待親友的吊唁。

[14] 口上:某行業的非正式營業場所,同業者臨時聚集接頭的地方。也説“口兒上”“口子上”。

[15] 跑堂兒的:舊時指飯館中負責上酒菜的夥計。

[16] 二葷鋪:兼賣清茶和酒飯的小鋪子。

[17] 出分資:出份子。

[18] 燕菜:用燕窩做的菜。

[19] 山查糕:山楂糕。

[20] 青絲、紅絲:糖漬的以柑橘皮爲原料的調味果料。

[21] 桂元:桂圓。

[22] 波羅蜜:菠蘿蜜。

[23] 温樸:一種小紅果,似山楂。常用以製作帶汁兒的蜜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