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内外研究进展述评

2.1 国外城市空间的社会生产研究

空间生产理论起源于法国社会学家列菲弗尔(Lefebvre H.)的开创性研究工作,它借鉴和吸收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思想,在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对话中努力实现社会理论的空间化转向,构建了以“空间生产”为核心的新的社会理论体系,为当代社会科学研究的整合与交融提供了全新的研究视角(田毅鹏,张金荣,2007)。20 世纪70 年代以来,众多学者对空间生产理论的产生和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并且形成了薪火传承的研究团体,其代表人物包括列菲弗尔、哈维(Harvey D.)、卡斯特尔斯(Castells M.)、苏贾(Soja E.)和戈特德伊纳(Gottdiener M.)等。他们关注于国家社会经济体制以及各项规章制度对城市空间生产的影响,着重于揭示资本主义制度、资本循环以及集体消费等与城市空间生产的内在关系。

2.1.1 空间的构成

列菲弗尔空间研究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把“空间”这一概念推到了思想领域和知识领域的前沿,并使它成为富有理论构建性以及思想活力的术语,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空间”的内涵及其后来的使用状况(童强,2011)。列菲弗尔(Lefebvre, 1991)认为,任何事物的存在都包含了空间性、时间性与社会性,因此空间的呈现必然隐含了时间的发展历程与社会的作用力再现,因此空间同时是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 )(外部的物质环境),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 )(借以指引实践的概念模型),以及表征的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 )(使用者与环境之间生活出来的社会关系)的三元辩证关系(图2.1,表2.1)。

空间的表征属于构想的层面,指的是空间的呈现方式,是一种概念化的空间,它暗示了空间背后的生产准则与行为准则,相当于马克思的生产关系、社会结构与上层建筑。空间的表征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空间生产方式,是任何社会的支配性空间,是科学家、城市规划师、技术官僚等对于空间秩序的建构,统治者和社会精英阶层往往把对空间的表征作为达到与维持其统治的手段。

表征的空间则属于生活经历的层面,是空间实践和空间表征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产物,是“居民”和“使用者”的空间,也是艺术家、作家和哲学家的空间。表征的空间关注于空间的具体使用与它的意义,反映了人们的真实生活体验,而不是本质上的那种被某些城市规划师所创造出来以便于统治的抽象真理。它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空间生产方式(刘怀玉,2005),当统治阶级创造出自己的空间的表征时,表征的空间就从人们的实际生活体验中悄然隐去了。

图2.1具体空间的殖民化

资料来源:R.J. 约翰斯顿主编,柴彦威等译。 2004: 559. 个别术语翻译上有改动。

而空间的实践属于感知的层面,涉及空间中的人类行动,包括了生产、使用、控制和改造空间的行动。空间的实践关注了空间的表征与表征的空间之间的组织、相互转化、相互作用的方式与方法,既表现为人类活动、行为与经验的一种中介,也表现为其一种结果,相当于物质生产实践的空间化重述与改写。

表2.1 列菲弗尔空间分析的基本架构

资料来源:根据渥德(1996:8)修改。

基于列菲弗尔“表征的空间”的思想,苏贾(Soja, 1996) 提出了“第三空间”(the third space)的思想。在第三空间里,一切都汇聚在一起:主体性与客体性、抽象与具象、真实与想象、可知与不可知、重复与差异、精神与肉体、意识与无意识,不一而足。“第三空间”鼓励人们用不同方式去思考空间的意义和底蕴(潘泽泉,2007),思考地点、方位、家园、城市及人文地理等相关概念,力求抓住观念、事件、外观和意义的事实上不断变化位移着的社会背景。

2.1.2 空间的属性

对于列菲弗尔来说,空间并不简单意味着几何学与传统地理学,而是一个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的建构过程;不是一个抽象逻辑结构,也不是既定的先验的资本主义的统治秩序,而是一个动态的实践过程。因此,列菲弗尔认为,空间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空间中弥漫着社会关系。而空间不仅被社会关系所支持着,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列菲弗尔的空间是一个社会的生产的概念,而不是自然的概念或者精神实体的概念,即空间是社会的产物。

1.空间是政治性的

列菲弗尔(1991)认为空间并非静止的容器或平台,而是矛盾性的相互重叠、彼此渗透,空间一向是被各种历史的、自然的元素所塑造,空间涉及了政治权力的运作,而政治环境以及权力关系则左右着空间的形成、变迁甚至消失。卡斯特尔斯(1983)认为,在特定的社会生产方式及发展战略下,空间表现出统治阶级的利益,也表现出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权力关系。空间的意义并不只是社会结构的反映,还是社会各阶级之间支配与反支配的冲突结果。因此,空间是充满利益、权力与价值观冲突的地方,不同的行动者以不同的话语企图塑造空间。空间意义界定的政治过程关系着空间的生产,也就是什么人在什么背景下用什么方式赋予空间什么意义,推动其运作,展现其文化表现(夏铸九,王志弘,2002)。哈维认为,资本主义城市空间可以被理解成是阶级斗争和资本积累之间内在矛盾的结果。城市化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资本积累导致生产在地理空间上的集中分布,另一方面阶级斗争导致受剥削、受压迫的工人阶级在同一个地方的大量集中,形成社会的极化和空间分异现象 顾朝林,李平.2005. 哈维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中华读书报, 5月29日 .

列菲弗尔认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资本主义城市空间被注入了资本主义的逻辑,因此是资本主义的产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不仅在企业、社会中发生,而且也在作为一个整体的空间中发生,空间打上了资本主义的烙印,而资本主义关系则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这种空间构造而被再生产出来(图2.2)。

图2.2 当代资本主义景观中的主要紧张关系

资料来源:R.J. 约翰斯顿主编,柴彦威等译, 2004.

2.空间是意识形态的产物

空间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意识形态与生产方式的变化必定带来空间性质的变化。中世纪的空间构造同封建主义的生产模式相关,其布局与农民改造的地貌道路网络相呼应。资本主义生产出来的抽象空间的基础是银行、商务中心、企业、机场等组成的巨大网络。社会主义空间是一个差异空间,其特点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对空间的政治性主宰的终结。空间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下获得了各自的历史性使命。资本主义有其空间及其生产形式,社会主义也必定存在着自己特有的空间及其生产形式。资本主义正是通过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空间关系和全球空间经济,才存活到20 世纪。在列菲弗尔看来,城市空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同时也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行再生产,空间也具有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围绕空间进行的政治斗争成为城市问题的核心。资本主义空间是一种量化的、均质化的空间,是一个各个部分可以互换的空间,是一个可以相互交换的商业化空间,是一种力图消灭所有差异的空间,是一种“对空间的支配”,是一种交换价值优先于使用价值的空间。

如果说资本主义的全球化空间已经成为目前社会现实的实然存在的状态,那么社会主义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则是列菲弗尔通过空间生产理论所建构的一个乌托邦的指向。列菲弗尔认为,社会主义的社会也必须生产自己的空间。社会主义的空间应该是一种差异化的空间,是一种各个部分不能互换因而不能交换的非商业化空间,是一种“对空间的取用”而非“支配”, 是一种作为使用价值的空间。社会主义空间的生产,意味着私有财产以及国家对空间的政治性支配的终结,空间不再是被宰制的,而是被挪用,同时空间更多的是被使用,而不是被用来交换。在社会主义空间的理论设想中,列菲弗尔将对私有财产的扬弃视为是社会主义的一个根本特质。在社会主义空间的理论设想中,凸现了“使用”对于“交换”的优先性,这是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一种继承。

3.空间是历史性的

空间向来是社会和实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列菲弗尔批判了将空间仅仅看做是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容器”或“平台”的传统社会政治理论,而认为空间是在历史发展中产生的,并随着历史的演变而重新结构和转化(包亚明,2003)。列菲弗尔将战后资本主义生产从以工业为基础的传统生产方式向以城市为基础的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称之为“城市革命”,并且认为“城市革命”与早期从农业生产转向工业生产的工业革命相类似(张应祥,2005)。列菲弗尔借鉴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与社会形态理论提出了所谓“空间生产的历史方式 ”(图2.3),将迄今为止的空间化历史过程理解为绝对的空间、神圣的空间、历史性空间、抽象空间、矛盾性空间和差异性空间等,以作为生产资料与消费对象的空间为基础,以空间中的阶级斗争为矛盾的主线,建立起来的一个空间的历史发展模式(刘怀玉,2005)。列菲弗尔从轮廓上勾画了空间表达的历史系列,每一种空间都与一种特定的生产方式相联系,借助于这些生产方式社会空间逐渐地被“无形化”。换句话说,他认为资本主义的进步不仅依赖于资本积累的逻辑,而且依赖于可视化的逻辑。借助于后者,人类空间性与人类身体的关系越来越脱离(约翰斯顿,2004)。

卡斯特尔斯(1983)提出一个跨文化的城市社会变迁理论。他认为,城市变迁的一个基本视角是不同社会阶层对城市意义、社会结构中的空间形式意义以及关乎整个社会结构的城市内容、层级和命运的冲突。哈维将空间的思想注入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而形成“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并且采用“时空压缩”概念来表达全球化实践所带来的时空变迁。交通和信息的加快速度使得空间障碍进一步消除,资本为了加速的增值不得不将空间的障碍看做是增长的障碍。这种空间障碍的废除带来了一系列的后果(汪民安,2006),人、资本和商品的更加频繁地流动,使得相对完整的形式和内容变得难以确定,动荡不已。

图2.3 空间生产方式演变的理论模型

资料来源:R.J. 约翰斯顿主编,柴彦威等译,2004:558.

4.空间是生产性的

空间不仅是政治的,还是生产性的。为了解决过度生产和过度积累所带来的矛盾,追求最大的剩余价值,过剩的资本转向了对建成环境的投资,从而为生产、流通、交换和消费创造出一个更为整体的物质环境。空间生产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生产模式维持自身的一种方式(汪原,2006),它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创造出了更多的空间,城市化就是这种逻辑的充分体现。

大卫·哈维受到列菲弗尔的空间生产理论的影响,并进一步发展了该理论。Harvey (1985)把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和级差地租理论分别应用于历史上城市功能变化和城市土地利用模型的分析上,并进而提出了资本的三次循环理论(图2.4)。资本或剩余价值在生产过程中产生。在第一次生产循环如果有剩余价值,资金将会流入第二次循环;在第二次循环中,资本用作固定资本或消费基金,表现为建造实体性城市环境;最后,资本又会进入第三次循环,用于科学技术、教育、医疗等社会的支出。进入第三次循环中的资本将取决于国家干预(朴寅星,1997)。哈维通过这一分析框架,探讨了资本主义城市危机的动力机制和开发及再开发的循环过程,认为城市兴衰和发展变化都是资本积累和资本循环的结果(蔡禾,2003),城市危机的实质就是资本过度积累的危机。

图2.4 资本的三次循环结构图

资料来源:Harvey D, 1985:9.

2.1.3 社会与空间的辩证统一关系

二战以后,世界进入了全球化时代,城市间资本产业投资重新配置、城市劳动力从制造业转向服务业,大量人口失业,欧洲普遍爆发经济危机。仅仅把空间当做社会事件发生和运作背景的传统理论,已无力解释新形势下城市社会变迁背后的深层社会动因。为了走出这一理论困境,学者们建构了社会空间视角,把空间要素嵌入到社会过程研究的视域中,探析城市背后的资本、权力、财富、社会地位、利益等社会关系之间的博弈和角逐,使城市空间成为一个在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过程推动下的动态发展过程。

空间和空间的政治组织表现出了各种社会关系,但反过来又作用于这些关系,因此,社会和空间之间存在着辩证统一关系。当代西方学术界对城市空间结构的研究一般是建立在“社会空间辩证法”(social-spatial dialectic)的逻辑基础上的,它把人与空间的相互作用作为研究的着眼点,认为空间和社会之间存在着辩证统一关系,空间是社会的产物,人在空间中的活动赋予了物理空间以社会意义。社会空间辩证法就是把构成社会行为的因素诸如阶级、种族、性别、年龄、社会地位与空间环境的象征性整合在一起,这样空间就成为人类行为的构成因素之一。从社会空间辩证统一的视角来看,城市空间是由人塑造的,人们将各自的特性施加于他们所处的环境,并尽其所能地改变和调整环境,使之满足他们的需要并体现他们的价值。同时,人类自身又逐渐适应了自然环境和周围的人。因此,存在着一个连续的双向过程,社会和空间就存在着这样一种基本的辩证关系。

列菲弗尔(1991)强调,社会形态的变化必定带来空间性质的变化。但反过来,空间的变化本身对于社会现实又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社会形成和创造了空间,但又受制于空间,空间反过来形塑着社会结构。戈特德伊纳(Gottdiener,1994)在批判列菲弗尔、卡斯泰尔斯和哈维的城市空间阐述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空间视角,试图将更多的社会因素纳入城市空间的分析框架,主张从空间、资本和阶级的交互关系中去理解都市现象(何雪松,2005)。苏贾强调空间是人类行为与社会结构的中介与结果,主张空间、时间与社会存在的三元辩证统一。他特意区分“空间”(space) 与“空间性”(spatiality)这两个概念,前者指空间本身,后者特指由社会地生产出来的空间(图2.5)。空间性作为一种社会产物,它同时是社会行动与关系的中介与结果、前提与体现。

社会空间辩证法把城市空间看做社会过程和生产关系的产物,而空间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又反过来引导、限制人类活动的发展方向及人类在城市空间中的存在方式。社会空间辩证法即人们在创造和改变城市空间的同时又被他们所居住和工作的空间以各种方式控制着。邻里和社区被创造、维系和改造;同时,居民的价值、态度和行为也不可避免地被其周围的环境以及周围的人的价值、态度和行为所影响(诺克斯,平奇,2005)。因此,空间并不只是单方向地被社会所生产,更重要的,空间在被社会关系所生产的同时,也生产了社会关系。也就说,空间与社会之间是一个互动的、流动的辩证关系。空间不能被简单地看做是一个用于表述社会、经济和政治过程的媒介,它本身对于城市发展的模式以及城市内部不同社会群体之间关系的实质也十分重要。

图2.5 苏贾的空间性(spatiality)模型

资料来源:R.J. 约翰斯顿主编,柴彦威等译,2004:678.

[1] 顾朝林,李平.2005. 哈维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中华读书报, 5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