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新主庆典,旧臣骂街

“仙师,又飞来……一条鱼!”伍三秀惊呼着,侧身让那灵鱼过去,落在胡思凡面前的桌上。待人看完灵鱼腹中的信笺,他才忧愁地问:“今晚上又是灵蝶,又是灵犬的,还来了一条没见过的灵鱼,是不是出了什么急事?”

胡思凡似乎没听见他问什么,把三卷信笺一字排开,掌心虚扣其上,愣怔,忽地都捏在手里,猛然想起伍三秀还在身侧,忙转头看他,挤出一个笑容,安抚道:“没事……你回去睡觉吧,明日还得到街上跑腿买药呢。”言毕,见愁眉苦脸的少年仍不想走,把那肉嘟嘟的脸颊揉揉、捏捏,在他吃痛叫出声的时候,半笑半严厉地说:“清醒了吧?傻站在这里也没用,该干嘛干嘛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胡思凡缓慢地叹出一口气,声音还挺响,榻上那个虎妖分身警觉地支起身子来,与他对视一会儿,见无事发生,才躺回去。眼皮子变得沉重,烛光刺得人目痛欲泪,他索性闭上眼睛,指甲在攥着的纸卷上压出一个又一个印子,耳鸣如闷雷,久久不去,直到窗外吵闹的声响压过……

“外面怎么了?”胡思凡感觉到伍三秀蹑手蹑脚地进来,打算拿走脸盆给他接水,开口问道。

“好像是要开庆典。”

“什么?”

“开庆典。保全楼的伙计说,今日好像是圣人的生辰。”

胡思凡一脸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赤红的双目和铁青的面色,这令伍三秀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刚想解释什么,对方已经一阵风似地出了门,于是,赶紧丢下脸盆,跟上去。

贱谷地里的住家,不少人相伴着走到街上,包括散下头发遮住伤耳的蒋悦卿和紧紧挽着他的梁再冰,二人走得很慢,一路无言。

“你要是累,就别凑这个热闹了。”蒙着面纱的冷红梅逆着人群走过来,拦在他们跟前。

此时,胡思凡也从后面追上,质问劈头盖脸而来:“这是怎么回事?”

冷红梅看着欢腾的人群,答道:“此前,浮都上下为先圣人挂白致哀,嫁娶延期,小儿百天、老人高寿都不得办酒庆祝。今日,是当今圣人的生辰,也是解禁后碰上的第一个大喜,人们自然借着这个由头,放肆一回。”

“他们难道不知道,外面有那么多的百姓因为水火之患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吗?”说到这里,胡思凡紧抿嘴唇,红了眼眶。

不远处,几个孩童拿着拨浪鼓,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声声童谣刺破人群的嗡鸣般的说笑声,听来清晰:“浮都好,像那船儿水上漂,水涨船高,大水来了淹不了;浮都妙,像那月亮不生草,寒宫捣药,隔岸观火不用跑;世代记得祖宗好,定居宝地实在高,白发青丝与黄毛,白日飞歌梦里笑。”

梁再冰身上一层一层出着冷汗,从蒋悦卿肘窝里抽出手,说:“我想回去了。”

“好。你先回去,我去客栈把东西取回来。”蒋悦卿目送妻子离去,回首时,发现胡思凡不知何时,已经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失去了踪影,忙抓住身边的伍三秀问:“仙师哪里去了?”

“他说要进宫问问。”

蒋悦卿点点头,有些失神地往前走。冷红梅默默地跟上,伍三秀望了望身后贱谷地的黑暗,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投入到眼前明亮、多彩、笑逐颜开的景象里。

宫门前,胡思凡因为没有诏令,被侍卫拦住。许久,内侍出来,满面歉意地说:“近日,圣人收到各地方呈上来的折子,忧心百姓安危。自昨日起,已移居扪心殿,沐浴斋戒,为民祈福。”

“这外面都闹成这样了,没有人管吗?”

“今早,就有大人呈上帖子,言明情况了。只是圣人正在静心自省,我们贸然进去,怕是会影响天子与父对语,若是误了天机,为百姓招致更多的祸患,谁也担待不起这个罪责啊!再者,百姓自发的事,无碍法度,官家不便干涉。不过,仙师也不必烦忧,比神司已经派人去各处维护秩序,以免踩踏伤人、寻衅滋事。”

本来飘然若仙的人,愤怒与悲哀都已经挂相。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内侍保持着似有若无的笑,向胡思凡揖礼告退。

抬头看浮都的天,大片的乌云打着旋攒聚在此地无形的穹顶上,像是毒菇的伞盖,下面是潮湿乃至腐败的土壤。

自上次鬼分身被救出来后,胡思凡就发现,受到感召的乌云停止扩张,若不是飞近,看不出滚动的云是鬼脸的模样。今时今刻,立于楼头的他无比希望,那乌云离地面近些再近一些,能把这街上的百姓吓回去,也是好事了。沉思之际,一个妙龄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举着一个玉簪问他:“公子,这可是你的簪子?”

这一幕远远地被楼下的冷红梅看见,她把伍三秀的小脑袋拨过去,让他的眼睛暂时离开蒋悦卿的背影。

“瞧,胡仙师这是遇见桃花了吧。”

“哪里?哦,啊,不是桃花吧,那位姐姐一脸严肃地同他说话,应该是有事求助仙师呢。”伍三秀转过头来,人群中已经追踪不到蒋悦卿,只得喃喃地说:“今天才知道,浮都有这么多的人……”

“……是啊,人太多了……你自己认识回去的路吗?”

冷红梅用面纱遮盖脸上未痊愈的啄伤,只露一双眼睛出来,使得伍三秀很快就捕捉到她的眼神,正看着街对面暗巷里的几个男人。

“是你家的仆从吗?”

“是,要捉我回去呢。大街上拉拉扯扯太难看,我先回去了,你和蒋悦卿说,他有事要是不叫上我,我就拆了他们保全楼!”

冷红梅前脚离开,蒋悦卿后脚就来了,伍三秀把此前的话复述一遍,问他:“蒋公子,你方才是去戏园子了吗?有彩墨的香气。”

蒋悦卿眉间显出川字,闻了闻身上,叹道:“这戏园子,轻易来不得喽,唉。”

街上嘈杂说笑声里,听不清身边人在轻声说什么,伍三秀只能从表情上分辨一二,朗声辩解道:“仙师说您重情重义,怕连着两次没把青仪君救出来,走偏锋剑,再伤着自己,要我多留意。我要是说错话了,还请公子见谅!”

摸着少年的颅顶,顺滑、柔软的触感与方才园中握住的粗糙、坚硬的掌心大有不同,却是一样的暖烘烘的感觉,驱走身上的阴冷,抚平眉心的褶皱,蒋悦卿在黯淡的天色里温柔地笑起来。

乌云之上是耀眼的阳光,两相抗衡,切割出浮都界限分明的黑白两地。阳光下的人们,和着乐声跳舞,阴影中的人们也不甘示弱,毕竟他们拥宫城而居,不能跌了素日的身份。于是,他们请来更多的乐师,接连奏起欢快的乐曲,热闹非凡。

“牟疯子来了!”尊贵矜持的人们本不想打扰雅乐在坊间流淌,但是这个人的出现让他们忍不住在窃窃笑语中叫出声来,以便人们及时避开,免得沾染疯邪。

牟疯子似乎在唱歌,却又同街上的乐声不和:

“老臣牟示言,拜上进谏!逆耳忠言,一心求变,一朝被贬,哪敢埋怨。只说那虎落平阳遇了犬!什么犬?赖皮犬!买羊还问卖主愿,他却硬把小女往那猪圈牵;膘猪垂涎,大手遮天,阿爹难见,可怜可怜。又有什么犬?食日犬!抬头还见赤鸦天,他竟敢把发妻她的肝肠煎;焦心如炭,羲和无颜,隐言谁辨,可怜可怜。还有什么犬?走卒犬!迎面还在说笑间,他暗里把洪水向我家乡灌;汪洋漫漫,老幼抱憾,孟婆碎碗,可怜可怜。老臣牟示言,拜上进谏!”

牟示言边骂边笑,手舞足蹈,唾沫星子飞溅,近前奏曲听音的都纷纷躲闪,可他还偏偏往人多的地方钻,乐声与人声都渐渐淡下去,他一遍一遍地从这边唱到那边,有不少人,对号入座一般,许是愤怒,许是羞愧,脸色红白。

钟二与陶微从戏园子出来,就撞见牟疯子这出独角戏。

“比神司的人站在街上,真当自己是看戏的了?让一个疯子在这里叫嚣个不停。”钟二拨开人群,往乐师围坐的地方走去。

陶微跟在后面,道:“今天这个氛围,我都误以为自己是个看戏的了。”

“奶奶的……”钟二一步跳上高台,扯住一个乐师,吼道:“嘿,请你们来是让你们坐着看戏的吗?手里的家伙,操练起来啊!”他吊高嗓门,指点着:“比神司的人听好了,今日出巡,保民周全为上,也不要拘谨,与民同乐最佳!通传下去,这街上该响的都给我响起来,好听的不听,听人骂街,传出去了,就是浮都的笑话!”

恰有一道阳光撕开乌云的裂隙,照进来,为钟二的后背打上耀眼的白色,除了近处的人们,没人能看清他的脸,有的人畏惧,有的人仰慕。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比神司英明!”,人们纷纷扬扬跟着喊起来,如夏日的雷雨,忽的来了,又忽的散去,雨水把尘垢洗刷干净,清晰的乐声奏鸣,比之前还要响亮。

虽然无人靠近,身边有一圆小小的结界一般,但牟示言的声音和身影一样,淹没在人群里,就在他快要从蒋悦卿身前消失的时候,不远处的一声唢呐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