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梁和景:世界待我如此薄凉

梁和景在依循古城担任守护人已经一年多了。

守护人的小屋离古城并不远,从窗内向外望,可以尽览那座遗址的全貌。

夕阳西下,他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前,凝视那团火球渐渐下沉。远处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肃立在夕阳里,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距离太远,梁和景感觉这人似曾相识,有些熟悉,但摇摇头,又不想费心去想。一年多来,对这样游客已经见怪不怪,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同来路的人不远千里来这里游览。游客的表现也是千奇百怪,有的吟诗,有的哭泣,更多的还是各种摆拍,然后嘻嘻哈哈地笑闹着离去。只要游客不干出格的事,不去异想天开地挖地寻宝,他都不会去干预。

天渐渐暗了下来,那个穿西装的小伙子慢慢地向团场方向走去,古城遗址再也没有其他游客了,恢复了往日的静寂。梁和景也从窗前离开,坐在小屋的炕上,开始了一天的晚课。今天他诵读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带他皈依的师父在讲经时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实相,是世界的真实,事物的本来面目。人在认识中念念不离对象,却以为心的主观构想即等同客观实际,但其实已经背离了事物的真实。以般若观照实相,即对此名相采取不住、不执、不取的如实态度。一切法相,甚至连佛的形象、佛土,都是用文字和形象对实相的近似表达,皆非实相本身。故本经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堪称全经之精髓。

不知为什么,居士梁和景今天诵读经文时没有了平日里的平和与安详,而是感到心浮气躁,那个夕阳下穿西装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他不仅有些埋怨自己,平日里常说,八风不动心,无忧无污染,宁静无烦恼,是为最吉祥!遇点小事却心烦意乱,自己的修为还是差得很远!连续诵念百遍“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心潮才慢慢平和下来。

若论修行之所,这里确实是个绝佳之地。看护人的房屋离那座“米兰大寺”仅有2公里,从窗前可以看见佛塔的顶端。曾经香烟缭绕,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的历史已经堕入烟尘,一去不复返了,现如今,只有孤零零的佛塔静静地矗立在荒野中,让人们为曾经的繁华留下一缕想象的空间。

1907年1月,斯坦因跨过伊循古代灌渠,终于来到了米兰,举目四望,他深深为眼前非凡的气势震惊,高耸的古堡、矗立的佛塔、广布的寺院、挺拔的烽燧。斯坦因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米兰古城的挖掘工作,先从城东北约2公里的米兰大寺开始。在挖掘的过程中,一个罗马希腊风格的有翼天使壁画呈现在自己面前,仿佛有翼天使突然向自己迎面飞来,一双洋溢着青春欢乐的眼睛闪耀着温柔喜悦的光辉,面庞丰润俊美,酷像丘比特,却不是丘比特,丘比特怎么会有这一对舒展潇洒的翅膀,更像是美丽女神阿佛洛狄忒同战神阿瑞斯之子爱神厄洛斯,有着和他父亲一样修长英武的鼻子,母亲一样妩媚迷人的眼睛,眉毛弯曲细长,眼睛大而有神,像在与你对视,洋溢着爱的温馨,双肩浑圆丰腴.画面一派诗意,朦胧中神秘的微笑让人无法平静。挖掘的人都被这副壁画惊呆了。斯坦因认为“有翼天使”就是佛教中的飞天乾达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翼天使被公认为佛教飞天乾达婆的形象。塔里木东南的米兰大寺与意大利的米兰大教堂分立在地球的东方与西方,这也许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吧,两座宗教场所名称一样,同样都让人产生荡魂摄魄的震撼,这就是宗教神秘的力量吧。

作为看护人,梁和景对这段斯坦因盗画的历史十分清楚。只不过他每次徜徉在一座废墟又一座废墟里,并不在意过去几千年米兰历经风雨的历史,而是感到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所带来的发自内心的欣喜。

自由对他来说弥足珍贵。小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被拐卖了几手,最终在豫东一个偏远的乡村被一对年纪较大无子女脾气古怪的夫妇所买下,算是落了脚。从记事时起,自己就经常莫名其妙地挨打。养父母打,邻居的小孩也打,他挨了打,却不能像别的小孩那样有人哭诉,身体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对于伤痕或伤疤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他天真地认为,如果自己身上没有伤疤,出门就和别的小孩一样,不再受欺负,所以挨打后所能做的只有尽快让伤疤愈合,为此经常在伤疤刚结痂时就忍痛揭掉,长此以往,长大后身体上就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几处暗痕,永远提醒他记住那不堪的童年。

上小学后,他的处境更加糟糕,养父母打得少了,因为他们年龄大了,上了年纪,人也懒了,打人毕竟是个体力活。但是同村同龄的孩子又都长大了,他又成为那些孩子欺负的对象。在贫穷而又偏远的农村,这是他们散发过剩精力的方式之一。他想逃离这个令他夜夜梦魇的地方,可是在离开后多则十天,少则两三天又不得不回来,一个孩童如一个小羔羊一样是无法逃离草场的。无论他离去或归来,仿佛是一直小狗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村里均无人在意。在他初二的暑假里,当几个孩子把他拦住,拖到水塘里嘻笑着把他的头往水里按时,没人注意到水里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屈辱与愤怒在少年的心里燃烧。

晚上,当人们睡得正香,村里的几座房子突然冒起冲天大火,惊慌的人们衣不遮体地从屋里冲出。从睡梦中惊醒的男人提着水桶从水塘来回徒劳地把水泼向大火,女人则瘫坐在地上为家里的未拿出的财物而哭天抢地。村外的黑暗里,少年睁着亮晶晶的双眼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扭头往更深的黑暗走去,他知道,这次没有回头路。

就在遇到段少华以前,他已经在全国各地流浪了四年了。当流浪儿不久,一次在翻捡垃圾箱时发现一个钱包,也许是扒手偷了钱夹后被丢弃的吧。钱包里有张身份证,名叫“梁和景”,身份证上的人相貌年龄与他相仿,于是以后他姓名就叫梁和景了。梁和景喜欢南方,尤其是海南,一年四季都不用操心御寒衣服的事。海南也是一众流浪汉的天堂,在经历几次遣返后,他准备离开,去哪儿呢?从其他流浪汉口里得知西北有个XJ,那里偏远,荒凉,少人烟,这不正是自己向往的地方吗?混上火车后,他一眼看出落榜少年段少华的幼稚与单纯,本来准备趁他不注意偷出他的钱然后逃之夭夭,然而转念一想,有了这样一个身世清白且在XJ有落脚地的同伴,对自己是很好的掩护,在自己XJ的生活大有裨益,于是和段少华结伴而行,度过了几个月打工生活。

在与段少华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他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特别是两个人一同应对困难,一同行走在漫漫旅途,更是对这个伙伴产生了依赖之情。特别是看到他不时翻开那本满是古字的旧书津津有味地阅读,心里更是羡慕不已。

段少华上学走了后,梁和景走进这大漠中的工棚,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的凄凉与对段少华的思念。他不敢写信,也不会写信,除了写烟盒纸上的歪歪扭扭的那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诗词外,他一生中从未与人用笔交流过。况且在沙漠里通信,是一件极不方便的事,需要数次中转,一封信才能到达。当老杨把段少华的来信递给他时,他激动的不知所以,平生从未有人给他写过信,更没人求他帮过忙,他得知段少华需要钱时,毫不犹豫地将存折里的钱全部汇给了他。

在沙漠里干了一个月后,因为听说公安要在油田清查流动人口,梁和景不得不领了工钱,辞了工,顺着沙漠公路继续往沙漠的深处走去,他不知道前面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向前走的意义。隆冬季节,快过元旦了,公路上车辆稀少,又困又饿的梁和景坐在公路边上,连站起来的劲都没了。一辆又一辆的汽车过去,没有一辆车在路过这个瘫倒在路旁衣衫褴褛的人时有丝毫迟疑;就在他意识快模糊时,一辆手推车停了下来,一双大手把他扶起来,背到车上,盖上被子,然后给他喂水喂饭,他的意识终于恢复。

这个中年汉子是徒步全国的一个虔诚的佛信徒,救下梁和景时双手合十,大诵佛号,感谢上苍赐予他如此功德。

待梁和景恢复体力后,两人就一路陪伴着走到米兰。中年汉子一路早晚诵读经文,并将经文精要所在向梁和景做了一一讲解,特别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空”,是破除一切名相执著所呈现的真实,并非人们所误解的虚无发度尽一切众生之大心。在梵文中,佛陀是觉悟者的意思。因此,要以空观的智慧,破除在“我”、“众生”、“佛”之间的人为分别。故要尽己所能广度众生,但不要执著于“我”在帮助众生中具有多大的功德。唯心量大者,才有大格局,方能成就大事业。凡是可以证明“我”存在的任何境界,都是我相,比如痛苦或快乐,让自身意识“我”的存在,如果没有“我”,就不会感受痛苦、快乐。他如救济穷困、慈心不杀、发菩提心等等都适足以证明“我”的存在,甚至不生不灭境界、无上正等正觉都是“我”所要证取的。如果菩萨有妄心待降伏,有无量无边的众生待灭度,就是有我相。凡是能够领悟道理,能够取舍任何境界的,就是人相,比如领悟了烦恼由“我”相所生,于是不取我相,这就是人相,甚至低等动物只有一点点领悟也是人相,如果菩萨心存少悟,以为所悟为实有,虽然不取我相,却有人相。凡是可以证取的境界和能够领悟道理证取境界的,除了我相、人相,还有分别一切境界和众生的“觉知”,凡是有情都有此觉知,不论入地狱、上天堂、做畜生、做鬼、做菩萨、做佛,都念念相随,有很多修行人证到这一灵明觉知,以为悟道了,当知这是众生相。如果菩萨以为摒除我相、人相,念念守住此一觉知,就是有众生相。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我们做一切好事之后,不要执着它的果报,其福报会扩大无数倍。

梁和景听了,感觉一股甘泉流入心田。自己长久以来胸中的一腔不平之气,暴虐之气慢慢平复,每天诵读几遍经文,心态也越来越平和。当那中年信徒在一天早上离开他,说缘分已尽时,他并没有感到不舍,而是低头垂目,任由他推车离去。

他来到米兰大寺废墟附近,认为这是菩萨让他留在此地修行的明示,于是申请当了无人愿意干的孤独的守护人。每天自己诵经念佛感觉无趣时,就想像这是一个宏大的寺院,每天晨钟暮鼓,朝拜礼佛,香火旺盛,一片梵音。

偶尔,他也会想起自己生活过的那个村庄,竟然还有隐隐的一丝思乡之情;对那些因自己放火而遭受毁家之难的乡亲,更有负疚之心,每每想到此,不觉心念大动,颂佛的声音就会比平日大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