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公元2000年,夏,中国,一座中大型北方城市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遭到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时间的地震。以该市裕西动物园为震中,向整座城市扩散,形成层层时环。被“时间地震”波及的市民,陷入历史漩涡,跌入不属于自己的年代。“时间地震”将时空割裂,人们无法进入时环。随后十几年,科学家不断研究,终于突破结界,时震救援队应运而生,他们的职责是打捞封印在过去的被困者……
北方热闹的庙会,朴素而生动,摩肩擦踵,人头攒动。
小吃摊、服装摊、玩具摊、粗糙的游戏项目、姓名作画、算命、烧香祭拜,一同构成庙会底色。梁华和搭档张复兴置身其中,人手一把竹篾制成的圈儿,兴致勃勃抛撒。地上铺着一块白布,白布上摆放造型各异的瓷器,有观音菩萨、弥勒佛、笔筒、存钱罐、各种动物,越往后排,瓷器式样越复杂,个头越大。
梁华三五个圈儿一起投掷,很快扔完手中存量,腆着脸跟张复兴索要:“给我匀俩。”
张复兴依依不舍分给梁华几只,“你能不能省着点?这都匀你五次了。”
梁华不顾张复兴的提醒与指责,深呼一口气,颇具神圣感地抛出竹圈。竹圈套中一只瓷虎翘起的尾巴,惯性使然,在尾巴上打转,越转越快,让人眼晕。
他们心满意足离开套圈的摊位,走到一座绿色帐篷前面。门口挂着条幅,用硕大的正楷写着:马戏团。
帐篷类似结界,从开放的天地间割裂出封闭的场所,带有一些离经叛道和怪力乱神,跟民间传说一样具有野蛮的生命力,能够直截了当抓取普罗大众的注意,那是人类最底层、最私密、最活跃的精神诉求。
售票员坐在门口木椅,叼烟、翘二郎腿,不断晃荡的脚上挂着一只胶底鞋。他一手握着厚厚一沓现金,另一手攥着一把劣质油印门票。在他腰身与椅背之间的空隙,匿着一只广而告之的扩音喇叭:快来看哟快来看,比猫还大的老鼠,两头蛇,老虎吃人,猴骑摩托,狗跳火圈,空中飞人,喉咙顶钢筋,吞剑吞铁球……
梁华上前问清价格,从裤兜摸出一张两元钱,买票入场。
帐篷外围有一圈充作隔离与保护的铁栅栏,几个半大孩子正在试图翻越,一条腿已经跨过来,脸上满是紧张又得逞的表情,胜利在望。售票员前脚收了梁华的票钱,后脚飞起胶底鞋,砸中半大孩子脑袋。
售票员单腿蹦跶着冲锋,喝道:“买票,买票!”
趁售票员驱逐逃票者的间当,两个小孩从正门溜进去。两个小孩一胖一瘦,瘦小孩左眼有一块胎记,仿佛青面兽杨志的卡通版。
扩音器还在尽职尽责广播:铡刀活人,独一份!
小孩分开帆布门帘,涌入视线的是乌泱泱的人群,放眼望去,皆是黑色后脑勺,仿佛一片被贬下凡的乌云。两个小孩像两条鱼在人群游弋,从最外层向中心区域渗透。随着他们介入,人群不时爆发出几声叫骂:嗐,你妈谁家孩子啊;操***,别瞎摸;挤**什么挤……
梁华宁心打量舞台,腰间被顶了一记。他扭头发现一个瘦小孩,把食指竖在嘴上,轻“嘘”一声,架住小孩两腋,稍一用力,把他托举到肩膀。梁华余光扫到,一只胖手捅向他的搭档。张复兴看看梁华和他脖子上的小孩,无奈依样而行。胖小孩太重,张复兴几次架举未果,只好蹲下来,让胖小孩骑上脖子。
他们聚精会神盯着舞台:硬气功表演者喉咙顶钢筋,钢筋一端戳在地上,另一端放在表演者喉咙;一条铁链将猴子跟车把锁在一起,小猴煞有介事地踩油门;四只小白狗依次跃入火圈;驯兽师把脑袋放进老虎嘴巴……
一个身穿廉价连体衣的女演员表演脚蹬水缸。衣服白底,点缀大片蓝色花纹,跟她蹬的水缸为同一色系,每次水缸腾空,都会引来一阵欢呼和担忧。女演员表演结束,行礼下场,复又登台,手里多了一只呼啦圈。这次,她表演空中飞人。空中坠下一根钢丝绳,末端绑成环状,她把呼啦圈固定在钢丝绳末端,拽着呼啦圈绕场快跑,钢丝绳骤然拉紧、升起,她便如飞天一般扶摇而上。她在空中钻进呼啦圈,用臀部靠后的位置固定和平衡,双手双脚伸展,高潮环节是她将下巴磕在呼啦圈上,凭借颈部力量挂起。
随着安全着陆,一颗颗悬着的心也跟着落地。
女演员回到后场不久,再次出来,担任报幕员。她用方言包装的普通话一字一顿说:“下面,终于到了大家万众期待的节目,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魔术师和他的助手出场。音响老师和灯光老师请就位。接下来,让我们一起用双眼见证这个动人心魄的时刻!”
报幕员语言修养有限,不能对她要求苛刻,观众们挤进来也不是挑剔赘余的语病。
音响老师调动氛围,先是一首欢快的《土耳其进行曲》,随着身穿燕尾服的魔术师登场,背景音乐陡然变成恐怖哀号,仿佛鬼魂出没。观众不由得屏住呼吸,刚才的喧嚣与欢乐瞬间消音。灯光老师则用追光灯锁定魔术师,塑造廉价而实用的科技感。
魔术师用同样口音的普通话自我介绍,他讲话的时候,工作人员搬上铡刀和几根胳膊粗的白萝卜。萝卜表皮沾着新鲜的湿泥,好像刚从地头拔出,就与有荣焉成为这台大型魔术的助演。
铡刀一侧,是四把凳子。
魔术师拿起一根萝卜,放在铡刀下面,咔嚓一声,随着萝卜一分为二,人群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啊”音。魔术师助手(即刚才的女报幕员、蹬缸者、空中飞人,某种意义上的三位一体)推着一张特制铁床来到舞台中央,床上躺着一位女人,身穿助手的同款连体衣。
工作人员再次登场,把几张凳子摆成一排,将女人从床上抬到凳子,在她身上放置一根萝卜,之后将铡刀架在腰腹之间。
魔术师念念有词,像祭祀前的祝祷,突然大喝一声:“落!”
铡刀轰然斩下,一小撮人扭头闭眼,更多的人扩大眼眶,把更多细节收纳进去。铡刀从她身体穿过,萝卜一分为二,她完好无损,没有溅出任何血迹。人群再次爆发“啊”音、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这是他们见过最接近奇迹的表演。
梁华和张复兴把脖子上的小孩放下来,从汹涌的人海中退潮。
*
梁华跟张复兴经过一群眼神呆滞的动物,混入马戏团后台。动物们对陌生人突然到访颇不适应,纷纷躲避,似乎担心他们图谋不轨。
张复兴看了一眼用铁链拴住的猴子,说:“真可怜啊。我听说这个年代,人们生吃猴脑。在木桌挖个洞,固定猴子,用无齿锯剌开,拿铁勺挖,趁热吃。他们大快朵颐的时候,猴子还没死透。你说,他们怎么下得去嘴?”
“哪个年代都一样。你没看见,不代表不存在。”梁华抬起手腕,看看超出时代的电子表,表蒙有一行时间,末尾数字不停滚动,很显然,这是倒计时,“都怪你贪玩,时间不多了,立刻行动。”
“我看你刚才也挺兴奋啊?”张复兴反驳道。
“我是不想让你扫兴。”梁华说着拉下线帽,只露一双眼睛。
张复兴跟着拉线帽,结果被他宽阔的面部拦住,扯不下来,只好请求梁华帮忙。梁华双手拽住线帽,使劲往下扽,好不容易弄妥,身后响起一把女声:“恁们是谁?”
梁华和张复兴同时转身,看见女报幕员。走下舞台,她立马抛弃蹩脚普通话,操着一口飘零的乡音;游走四方的人呐,方言就是故乡的形状。
赶在她召唤同伴之前,梁华向前跨出一步,捂住她的嘴巴。女人不是吃素的,吭哧咬了一口。梁华吃痛撤回鲜血淋漓的手,胡乱抓过一件给猴子和小狗穿得马甲,缠在手上止血。
张复兴举枪射击,从枪管飞出针状物,就像古代暗器,钉在报幕员身上,后者迅速晕倒,不给她通风报信的机会。张复兴跨过报幕员,说:“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对女人更狠!”
梁华随后跨过女人,向后台深处潜行。一路上,他经过五花八门的道具:吞剑的长剑,小狗跳圈的铁圈,小猴骑的挎斗摩托,以及那只唬人的双头蛇。梁华自诩是一位硬汉,却对蛇虫有着无法遏制的天然恐惧。他不由自主叫出来,连忙用伤手堵嘴巴,从衣服传来的腥臭直往鼻孔冲锋。双头蛇在铁丝笼耀武扬威,一双血盆大口吐着两条猩红的信子。梁华把马甲褪下来,盖住铁丝笼。蛇嗅到血腥味,扭动地更加疯狂,整个铁笼都在蹦迪。
再往前走,梁华看见一条棉布门帘,他跟张复兴打了个手势。
张复兴上前观察,之后闪到门帘一旁,对梁华点点头。
梁华快步走到门帘另一边,跟张复兴一左一右控制住出入口。梁华轻轻掀起门帘,恰好跟屋内的人面对面,鼻尖几乎点上。两人不约而同后退,梁华不小心撞到匆匆搭建的置物架,摆在上面的水缸坠落,轰然炸裂。
与梁华打照面的正是舞台上被铡的女人,他们的营救对象。
“于默?”梁华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是来救你。”
“你们来自我们的年代?”
不待梁华回答,听见响声的人们冲进来,包括表演吞剑和用喉咙顶钢筋的力士、驯兽师、魔术师等,林林总总十来号人,将后台围得水泄不通。
于默一手抓住梁华手腕,一手扣住他的肩膀,把他胳膊向后别,向魔术师邀功:“这两个人鬼鬼祟祟摸到后台,被我逮了正着。你瞧着处理吧,班主。”
被于默称作班主的人正是魔术师,他看看梁华、张复兴,又看看于默,说:“不是,恁不是在床上绑着吗?又他妈想跑!都给老子捆了。”
班主一声令下,众人齐往里涌。
于默拧着梁华胳膊,将他搡出去,拦截众人。
梁华趁势挥拳,击中一人鼻梁,后者立时喷出两道鼻血。他频频出拳,接连得手,左近几个大汉都挂了彩,但是情况不容乐观,梁华寡不敌众,被四五人团团围住,左支右绌。
张复兴掏出麻醉枪,被来人推搡,射中拴铁链的猴子。猴子龇牙咧嘴叫了几声,随即晃晃悠悠倒地。张复兴的麻醉枪被撞在地上、踩碎。他只能赤手空拳上阵,但本领明显不如梁华,没几个回合,就被两个大汉钳制,用膝盖跪压在地。梁华看在眼里,却无暇他顾,比起搭档,他更关心营救对象:于默跑到门口,被班主用铡刀逼回来。
班主把铡刀架在于默脖子,说:“你可是我的摇钱树,恁走了,谁给我摇钱呢?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表演铡脑袋了。”
“明年我弄死你。”于默竟笑着说。
“明年?”班主一脸疑惑。
梁华抄起一把剑,耍了一个剑花,护住周身要害。众人见状反而乐了,笑得梁华力不从心、心里发毛。他顾不得许多,向一人大腿根刺去,尽量避开主要器官:他是救人,不是杀人。结果大跌眼镜,被刺中之人丝毫没有躲避,反而微笑致意。梁华抽出,发现剑身缩进剑柄。他无意间破了吞剑的障眼法。
梁华把剑柄扔出,回旋着砸中笼中虎。老虎啸出一声怒号。梁华从地上捡起一块较大的水缸碎片,毫无章法挥舞着,冲到笼子附近,用力砸向铁锁。
老虎发出阵阵吼声,与梁华砸锁的频率相同,仿佛梁华每一次发力,都作用在老虎身上。
终于,梁华打开潘多拉盒子,确切地说,笼子。
老虎缓缓走出笼子,君临天下。
驯兽师被众人推到前面,他安抚大家不要怕,对老虎作威作福:“孽畜蹲下,蹲下。”
老虎愣了片刻,尖啸着腾空而起,它没有随意攻击,单单咬着驯兽师不放。
梁华趁乱解救张复兴和于默,从马戏团后台跑出,扯着步子狂奔。他们身后是穷追不舍的马戏团人员,班主骑着挎斗摩托车,挎斗上蹲着一只看热闹的小狗。摩托车为猴子定制,班主五大三粗的身材骑上去颇为滑稽与别扭。车速不快,但对付几双人腿绰绰有余。
张复兴身材发福,很快气喘吁吁,梁华只好拽上他的胳膊,助其一臂之力。这是真正的一臂之力,字面意和引申义完美契合。
改革开放的春风沐浴着这座典型的北方工业城市,墙上标语不乏时代特色:跟隨华主席进行新的長征;火车撞死牛,不赔还犯法;想想古代花木兰,谁说女子不如男;一支枪,二斤药,判两年,没啥说……
他们经过一座棉纺织厂,正值中午下班,大门向外打开,推着二八自行车的男女工人流淌一路。门口挂着喇叭,广播站正在输出精神文明建设:接下来,请工友们欣赏《长征组歌》选段《四渡赤水出奇兵》——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乌江天险重飞渡,兵临贵阳逼昆明。敌人弃甲丢烟枪啊,我军乘胜赶路程,调虎离山袭金沙,毛主席用兵真如神,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梁华与一位男工相撞,两人纷纷倒地。梁华率先站起来,抢走他的坐骑,招呼于默和张复兴上车。张复兴坐上大梁,于默分配在后座。
张复兴大喊大叫:“快,蹬快点,你还不如那猴呢。”
梁华喝止张复兴,“给小青打电话!”
张复兴点点耳廓,这才发现无线耳机在打斗中掉落,只能艰难绷直双腿,从裤兜挖出手机,呼叫,迟迟无人接听。张复兴不断呼叫。半晌,电话终于接通。张复兴把手机举到梁华耳畔。
“小青,我们被人追赶,应该怎么走?”
“直走。”
彼时,路上没有那么多私家车,路面跑得最多的机动车是公交车和面包车。梁华按照小青的指示闯了红灯,造成两辆公交迫停。事故并没能成功拦截马戏团员,只是稍作延缓。他们同样骑自行车,没有负重,很快咬上来。梁华单手骑车,从怀中掏出一只瓷虎,奋力扔出,砸中其中一名追逐者,情况仍然没有实质性改观,他们现在亟需甩掉那些张牙舞爪的追击者。
梁华体力逐渐不支,班主缓慢而坚定地靠上来。
“前面路口左拐,附近没有行人,可以‘膨胀’。”电话中传来小青的声音。
“不是,咱们都这么狼狈了,还有啥可膨胀呢?”于默听到他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