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脱贫攻坚动员会开了以后,宁静的尚家河村不再宁静,到处犬声一片,弄得树上的鸟儿高飞地上的蚂蚁急行。一辆辆小汽车隔三差五钻进了尚家河村高矮不齐的山窝窝,有的停在山窝里,有的停在半山腰,有的停在山顶顶。从车上走下来了一个又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有穿绿的,有穿黑的,有穿红的,有穿蓝的,不管来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庄户人家的狗遇见了,都会汪汪汪叫个不停。山大沟深,一家离一家也远,庄户人家的狗很少带铁链,都习惯了自由散漫,见主人家突然来了陌生人,飞奔而去,吓得这些在城里呆惯的人慌了神,手忙脚乱,拿着公文包当打狗棒,眼看那公文包要被狗咬走,突然从天降下来一声霹雳,狗发现那霹雳声来自二郎神,灰溜溜夹着尾巴跑了,一个个帮扶干部被村干部、小组长、村民代表分别引进了贫困户的家。
“死狗,傻了你的狗眼了,还不给我滚远!”
狗不是毛驴,毛驴会打滚,狗当然不会滚,夹着尾巴,好像犯了错误的奴才,尽管不情愿,但是还是低着头离开了。
“这是万三强。”万山沟小组长李廷珠指着穿着一身粗布黑衣服,肩膀上搭着一条花草绳、刚骂走大黄狗的一个高个子对帮扶干部小何说。
小何是市委督查室的,二十八岁,结婚两年,家里有一个刚会走路的胖小子,他帮扶的两户是黄一鸣和万三强。
“你好,我是市委督查室何晓刚,是你的帮扶干部。”小何带笑说着,伸出了手。
万三强用衣服擦了擦手,慌慌张张握住了小何伸过来的手,那绿草染过的粗手和小何白白嫩嫩的手一接触,染绿了小何的手,小何的手绿得耀眼,和沟里的苜蓿草一样绿。石槽旁站着的一头黑驴,嘟着嘴,朝着小何发出了一声驴叫,充满了热情。
“不好意思,我刚给毛驴割草回来,你看我这脏手,弄脏了你的手!”万三强扔下草绳,连连道歉。
小何笑道:“叔,没事的,这就叫做下了村入了户,手上沾了草,真正算触摸到了大地的泥草味。”
万三强冲着黑乎乎的窑洞喊:“死婆娘,端一盆子热水来!”
“死鬼,我正在和面,要端你自己端,摆什么老太爷的臭架子!”一个油腻味的女人声音从冒着烟的黑窑洞跑了出来。
“这个死婆娘,一日不打上墙揭瓦,两日不打还以为她是正宫娘娘!”万三强骂着,把小何和李组长引进到一个窑洞,拿起放在木头架子上面那个没有瓷的脸盆向家里走去。
“死婆娘,来人了!”
“来就来了,干吗大惊小怪!”
“是个大洋芋疙瘩,市里来的!”
“是不是给咱们送钱的?”
“不知道呀,他说是帮扶咱们的!”
“条桌抽屉里面有大女婿拿来的一盒黑兰州,还有二女婿拿来的一瓶酒,这是钥子,你拿出来招待好,一定要招待到位,我给他们做鸡蛋臊子面!”
“好,我这就去!”
“你端水干吗?”
“我这手,刚握手,把人家的手染成绿色了!”
“你一个驴窑出来的,和人家大洋芋握什么手,赶紧把水端去,承认错误,赔礼道歉。”
万三强和老婆子叽叽喳喳了一会,端着冒着热气的水,走进了窑洞,把热水和脸盆一起放在了木头架子上,压地木头架子发出了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声。万三强也没有在意木头架子的呻吟,满脸堆笑说道:“何书记,请洗手,刚才真的不是我故意的,对不起。我虽然在计划生育上和当官的对抗过,但我现在还是认识到了我的错误,对当官的还是挺尊敬的,刚才弄脏你的手,真的不是我故意捣乱的。”
万三强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学生,低头哈腰,承认着错误。
小何带笑道:“叔,你就不要那么严肃了,我说过了,手上染点草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这就洗洗,不就没有了吗?”
小何从热水中抽出手,手冒着热气,恢复了原来的白白嫩嫩。
万三强讲:“何书记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亏是大领导!”
小何苦笑道:“叔,我不是书记,也不是大领导,就是一个跑腿的。”
万三强讲:“庙大了和尚也大,池塘大了鱼就大,你虽然是个跑腿的,但在市委工作着,比乡上那些官要大得多了。我活了五十二岁,见过最大的官是乡党高官,还是在手术台上见的,我在手术台上做男扎手术,他站在旁边盯着我看,我看见他那张脸歪曲地像我家的黑驴脸,当时我想抽他一驴鞭子,可全身被四个狼养的大汉死死压着,动不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能够见上市上的领导,而且市上的领导竟然如此和蔼,长着一张菩萨脸。”
小何道:“叔,你就不要叫我领导了,叫我小何,我是你的帮扶干部。从今天起,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戚,以后无论有什么困难,都可以随时联系我。”小何递给万三强一张卡片,接着道,“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你有事,可以随时按照上面的电话号码给我打电话,我会把你的事,当成我的事,把你家的事,当成我家的事。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掌握一下你家的基本情况,然后针对你家的具体情况,分析你家贫穷的原因,然后有的放矢,为你制定脱贫计划。”
万三强道:“何书记,不用分析,都是把那些死大死妈生的多了,一锅馒头刚出锅,一人一个,半锅就没有了,馒头还没有凉,一锅便没有了。”
小何讲:“把你的户口本拿来,我要填一下家庭人口。”
万三强用钥子开了大红条桌的锁子,拿出来一盒烟一瓶酒。扯去烟盒子外层的塑料线,抽出一支,递给小何,小何说他不抽,没有接,王三强把那支抽出的烟递给了小组长李廷珠,忙着要拆酒瓶盖子,小何走过去阻止了,笑道,不喝酒,不喝酒。
万三强道:“市上的领导就是不一样,不抽烟不喝酒!”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面取出来一个铁盒子,从铁盒子里面取出来一个红布包,从红布包里面取出来一个塑料袋,从塑料袋里面取出来了户口本。
李廷珠笑道:“三强,我以为你取金元宝呢,没有想到原来是户口本。”
万三强道:“这户口本比金元宝更值钱,你小子,懂得!”万三强双手捧着户口本,把户口本递给了小何,小何翻开户口本,看了看,道:“没有想到,你有五个孩子,我这是第一次见一家有五个孩子的。”
万三强讲:“五个算个屁,三个已经出嫁了,这五个原来没有户口。交不起计划生育罚款,乡政府卡住不让派出所给上户口,为了这些娃娃上户口,我愁白了头发,过去没有户口还能在社会混,这些年没有户口不行呀!好多个晚上,我梦中都想着给娃娃上户口,求爷爷告奶奶,没有钱,就是上不了,好在最近上面松了口子,三个月前给五个娃娃终于上了户口。”
小何道:“怪不得你把户口本外三层里三层包着,原来是这样。”
万三强道:“那些有钱的交了计划生育罚款给娃娃上了户,见了我,眼睛都笑花了,那个神气样子,就像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我总寻思着,不交计划生育罚款不让上户,就是乡政府的土政策,迟早有一天会让这些娃娃上户口的,这不,二十多万的计划生育罚款我一毛都没有交,娃娃齐刷刷上了户。我的这个户口本值二十多万,李组长,你说金元宝值钱,还是我的户口本值钱。”
李廷珠言道:“三强,谁有你的脑瓜子好,你为了对付计划生育工作组,把地道进口挖在土炕下面,出口挖了八个,谁会想到。”
万三强哈哈大笑,笑声震得窑洞往下落土,小何看见一只拇指大的黑蜘蛛钻进了窑洞顶上的一个裂缝。那个裂缝正对着土炕,小何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