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医罗布

“我们是兽医罗布的老婆!”

当我望着眼前这两个女人,两个为兽医罗布生过小孩的女人时,封闭的记忆开始苏醒过来。从现在倒数过去,大概有十六个年头了吧。

“日子像风一样刮得轻盈!”我不自禁地这样感叹。

兽医罗布和他的两个女人、遥远的县城都早已被我弃置在了脑后。

已踏上中年末梢的这两个女人,让很多画面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

从结了一层冰的窗玻璃边沿往外望,雪花依然纷飞,天地一片灰蒙。县委大院和宿舍披着厚厚的白衣。那时,这样的天气县城里是不用去上班的,可以待在房子里或床铺上,点燃屋子中央的铁皮炉子,向牛羊粪索要一点温暖,将冗长的一天,一点一点地挨过去。

房间正中的铁皮炉子里燃着火,我站在窗前还是觉得冷,是那种从脚底冷气飕飕往上蹿的冷,是骨头都要碎裂的冷。现在归咎起来,可能那时我的心情太沮丧了吧。

除了吃喝拉撒之外,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雪却没有要停的迹象。

第八天,我们全被召集到了县委大礼堂里,参会人的裤腿、鞋子沾带着雪,融化后脚下流了一摊的水。会上宣布有几个牧民点跟外界失去了联系,县里要组织抢险人员去这些放牧点上,了解受灾情况并及时转移牧民、牲畜,把损失降到最低点。

来参加会议的许多人虽然面熟,但这半年多里我很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对拉萨人也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我们之间一直保留着一条深深的鸿沟。挤在大礼堂里,人们呼出的热气在窗玻璃上结成了水蒸气,偶尔还传来重重的跺脚声。

会场里压抑,沉闷。

兽医罗布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嘴里衔着一根烟,好像没有点燃,我看不到有烟雾从他那里升腾。

我记住兽医罗布,是因他的作风问题。当时我刚分到县城,很快就认识了从别处来这里工作的几个年轻人。周末他们把我叫去喝酒,话题是从县城生活的无聊扯开,后头内容越来越广泛了。宣传部的小干事张,突然又把话题拽回来,说,县城里最真实的人是兽医罗布。

有人马上反驳说,去球,他是最累的一个人!

他经常去乡下钻女人的被窝。

……

他们争论着,嗓门极高。小干事张梗着脖子一点都不退缩,坚持认为兽医罗布是县城里活得最实诚的人。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大致地了解到兽医罗布在县城有个老婆,在噶如牧区也有个牧民老婆。因为这事,几次升迁的机会都跟他擦肩而过了。

我惊讶,两个女人怎能容忍得了彼此!再说,这不是犯了重婚罪吗?

这种好奇心,使我从那天起,就在县委大院里留意一个叫罗布的兽医。

兽医罗布有一头没有亮泽的黑鬈发,黝黑的国字脸,五官倒是齐整,身体瘦高,右肩有点塌陷。这样一副形象是在我寻觅他的第四天,撞进我眼睛里的。

我对他先前所抱有的诸多美好遐想,顷刻间坍塌掉,甚至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这个人,对兽医罗布再没有一丁点兴趣了。我想那些同事所说的女人也一定很普通,她们会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跟这个兽医罗布纠葛着感情了此一生的。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关心他了。

你是哪里人?

拉萨的。

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

毕业后没有靠山,还能指望分到哪里去?

啊!惊叹成O形的嘴里露出一排被烟雾熏黄的牙齿,嘴唇也是紫黑。

不幸的人啊!接着他又说。

我从县委办公楼的楼梯上下来时,兽医罗布追下来,同我有了上面的这段对话。现在想想他的声音毫无特色,吝于言辞。

我妈在我临走时还一再叮嘱,跟别人打交道时不要乱说话,要老老实实的。要是她听见我当时跟兽医罗布说没有靠山之类的话,肯定要训斥我一顿。

我们齐头并进走下楼去,走到了办公楼外面。

地面、墙壁上洒满了白花花的阳光,还有热气罩着我们。

他拖着午日照射出的扁扁身影,径直向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没有跟我道别。

这是我们之间进行的第一次对话。

他那一身褪色的衣服和瘦弱的背影,通过我的眼睛扫描,深刻地嵌在了我的记忆里,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兽医罗布又要下乡了!多吉从办公室的窗户里俯瞰着大院,用轻佻的声调说。

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全挤到了窗子前。

我从众多脑袋的缝隙中,望见兽医罗布和一个男的正往一辆小车里装纸箱,旁边站个背土黄色背包的女人,她望着这两个男人忙乎。

老婆亲自送丈夫到二老婆那里去呢!听到这句话,我们都开心地笑,那声音一浪一浪地荡开去。

他又想那个女人了。

他老婆也真是的。

听说他干那事很有一套,女人离不开呗。

呸,胡说八道。

办公室里的女孩子生气了,她离开窗户,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前。

秋末,杨树的叶子被染成了金黄,经徐风抚摸,不时发出脆脆的呻吟。几片叶子从枝干上旋舞着身子,急不可待地投入到大地的怀里。地面上积了一层枯黄的树叶,有些随风向前奔跑。这种黄不免让人心生伤感。

在树叶的呻吟声中,兽医罗布和男同事钻进汽车,车子驶出了县委大院。

女人的胳膊在空中挥动,直到院子里空荡荡。女人放下胳膊,定定地站在那里,看来有些怅惘和失落。

兽医罗布的女人在哪里上班?我问旁边的人。

那女人开始离开了原先站的地方,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办公大楼走来。

县文化局。

她以前是跳舞的,人长得很漂亮!多吉补充道。

人长得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最关心的是,怎样尽早离开这偏远的县城,回到拉萨去。

“有三个月了,我俩每晚都在做罗布的梦,而且梦的都是同样的场景,听到的是同样的话。这次来拉萨是为他祈愿的。”兽医罗布的县城老婆其米说。

“是吧!那么,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在梦里罗布告诉了我们你的地址。”其米回答。

“难道昨晚他没告诉你我们要来吗?”牧区老婆永青瞪着疑惑的大眼问道。

“啊——没有。昨晚梦里出现过一个模糊的形象,但我不敢确定是他。”

“肯定是他。”

“你知道的,他的右肩比左肩低。”

“我不能确定!”我有些慌乱,心跳一下加速了。

“不需要确定就是他。今晚他会来找你的。”

兽医罗布瘦弱的背影,再次出现在我的头脑里,但过这么多年后不再那么清晰了。

“你们现在住哪里?”我不想为一个死人纠缠不清,有意把话题岔开。

“地区驻拉萨办事处的宾馆。”

我们坐在一家四川餐馆里,桌上摆了八个菜,还有白酒。旁边的桌子已坐满客人,声音吵吵的。

服务员不断地被人叫唤、指使,各个表情僵硬地忙碌着。

窗外,汽车把人行道给占满,灯光下的马路边有很多来旅游的人,他们脖子上挂着相机,满脸好奇地四处张望。出租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驶过去。

“你们在拉萨待多久?”我问。

“直到他不再在梦里出现!”

“我们还想到山南桑耶寺去,那可是很有加持的一座寺庙,希望罗布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安心、平静。”

这顿饭吃得很慢,在吵闹声中她们提着嗓门唠唠叨叨地跟我谈论一个死人,一个名字跟我相同,但已经死去十六年的人。

从两个女人的眼神里,我分明能感受到兽医罗布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们,一直生活在她们的周围。

我跟她们不停地碰杯,想让热辣辣的酒烧毁神经,这样就不用想任何事了。这种事我待在县城里时干过很多回,那是很见效的。

酒杯里的最后一滴酒,顺着喉管嗒地落到肚子里的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但我要拒绝让兽医罗布闯入我的梦里来。

“明早我来接你们。”我把她们送到宾馆门口道别时说。

路灯暧昧的光铺洒在四周,徐风轻轻地吹。她们说着感谢的话,亲密地牵手走向宾馆阶梯。我转身向路边走去,准备打辆出租车回家。

“别忘了,今晚罗布会去找你的。”女人从背后吼道。

夜里听到这句话,我身子抖了一下,急忙转身,两个女人却不见了。

隔着宾馆的玻璃门,我看到里面灯光的映照下,曲尺形的柜台和墙壁上依次挂着的时钟,一名女服务员坐在电脑后面盯着屏幕看。

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脊背上冷气直冒,心咕咚咕咚地跳。

两个女人怎么倏忽间就蒸发掉了呢?

我推开玻璃门,踏进宾馆大厅里,向电脑后的服务员问:“刚才有两个女的进来了吗?”

服务员警觉地盯着我,反问道,“你是谁?”

“她们来自××县,一个叫其米,另一个叫永青。我过去在那里工作过。”

服务员疑虑重重地听我说完,把眼睛转到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手在鼓捣着鼠标。

“刚才我没见她们上去啊!她们住312房间,你要上去吗?”她的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再次落在了我的脸上。

“不。”说完,我转身往外冲去。

今天是怎么了,一切都乱套了。为什么我要请兽医罗布的两个女人去吃饭,喝着酒听她们谈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我真是疯了!她们还说什么死人晚上会来拜访我。太刺激了!谁会相信这些呢?

夜晚的拉萨街道很寂静,喜欢夜生活的人三三两两地在寻找落脚点,烧烤摊上的煤烟味驾驶着风奔跑。歪戴礼帽的一个酒鬼,趔趄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涂脂抹粉的小姐不时从我身边像幽灵一样闪过,丢下一句:“帅哥玩不玩?”

我站在路边,心头很慌乱。我得找一家酒吧坐一坐,把这一切理顺清楚。

几瓶啤酒沉甸甸地储存到肚皮里时,醉意适时地涌了上来。我想:今天的这些怪事,很快就可以从我的脑海里丢弃掉。

酒吧里柔和的音乐在飞翔,朦胧的灯光拖着长长的尾翼,烟雾醉酒了似的在半空中摇晃。遗忘一切的时刻马上会到来。

有个人撕裂开雾霭走了过来,停在我的对面。他摆弄椅子,将身体沉沉地放了进去。椅子惨烈地嘎吱了一声。

那人伸过手来,端起酒杯,张开了嘴。我又看到了那排被烟熏而发黄的牙齿。

“是你吗?兽医罗布!”我不禁叫喊了起来。

“轻点声,别把隔壁桌子上的人给吵了。”兽医罗布赶忙制止了我。

我环顾四周,没人理会我刚才的惊叫声,酒吧里的人各自忙着扫荡自己桌上的酒。我顺从地选择了沉默。

真是见鬼了!

“那年的雪下得可真厚,前方除了白什么都看不到。世界一旦变成了白色,那一点情趣都没有了。雪,只能使眼睛疼痛,一切死寂。”兽医罗布压低声音,隔着桌子对我说。他在椅子里扭动干瘦的身体,选了个最舒服的坐姿。他点上一根烟,继续说:“我们坐的那辆丰田车缓缓地向前驶去,轮胎上的防滑链与地面的摩擦声从车底传到耳朵里。偶尔,车子打滑,车尾扭来甩去的。

“天空愁容满面,白色的雪花漫天飞扬。

“汽车到久迪乡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乡长穿件羊皮袍子,羊毛织的帽子被拉下来,将整个脑袋和脖子都裹在了里面,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站在没膝深的雪地里,用手指着前方,说,汽车再往前开的话很危险,现在路都找不见了。

“一辆丰田越野车和两辆装满粮食和草料的东风货车只能停在久迪乡。这里离失去联系的最近牧民点也有半天的车程。

“在乡长的喋喋不休声中,我们进入乡政府办公室,喝到了热热的茶,身子开始暖和起来。接着,我们讨论徒步过去还是开车进去的问题,形成了两种意见,各有各的道理。

“最后我说,开车进去吧,这样能抢时间。道路由我来指。

“怀疑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打消人们的这种疑虑。接着,我又解释道,我作为兽医,在这条路上骑马、徒步走了十多年,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希望你们能相信我。”

“当时,听完你的这句话,我的心里也在打鼓。怕在这种白茫茫中万一有个闪失,那就命都没了。”

“我想当时所有人都是害怕的。可是,次仁罗布,我跟你说,这十多年里,我不停地穿梭在这些牧场和农区,给牲畜打针、发药,教群众怎样预防牲畜疾病,这里的沟沟坎坎,我心里标得清清楚楚。”

“这些都是你死后,我才知道的。”说这话时我的舌头有些发僵,对面的兽医罗布也有些朦胧了。

咣。我们举起杯子,触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干。

“要是车子出了事的话,你能承担责任吗?带队的副县长问我。

“能!我来承担责任。说完这话,我的心里一下没了底。但既然话说出去了,就得凭着以往的记忆,把车队带到鄂巴乡去。

“第二天,半天的车程,我们艰难地开了一天,总算平平安安地到达了目的地。对于我来讲,好像把一生的劳累全部积蓄在了那两天里。我太累了,到鄂巴乡的乡政府办公室时,脚沉得迈不动步子,靠墙倒下去就睡着了。”

“兽医罗布啊,你肯定很累呀。一路上,你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去探路,有时爬到山坡上去确定方位,有时拿着铁锹在前面带头铲雪。那天,你只打过几次短暂的盹。后来,是我们把你从墙角边抬进屋子里,让你张开双臂舒服地睡觉。”

“我们还喝吗?”

“你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今天醉个够吧。”

“好的。你到我那儿的话,我来招待。”

“还早着呢!”

桌子上的空瓶子,被服务员丁零当啷地撤了下去,桌面一下开阔了。

“那一次的雪灾,是百年不遇的啊!”

兽医罗布说完好像在摇晃酒杯,啤酒从杯口洒落了下来,被桌布一下吸掉,没留一点痕迹。

“你被雪吸了!”

“什么?”

酒吧里一个外国男人低沉地哼起了歌,就是找不见人,雾霭迷蒙。鼓声、小号声、吉他声、男声在我耳朵里极速飞驶。我在想,唱歌的是黑人呢还是白人?

“到了鄂巴乡,我们离最近的放牧点,只有三个小时的路程。我醒来,看到车上的粮食和草料全部已经卸载完毕,两辆东风货车准备返回去,继续拉救灾物资。

“在鄂巴乡我们征用了很多的马、骡子和牦牛,驮上粮食和草料向放牧点进发,去放牧点的路可真难走啊。

“我们左手拄着木棍,右手攥着牲畜的缰绳,在淹没膝盖的雪地里艰难地挪步。

“刺骨的冷风,撒落的雪片,铁灰色的天,都在考验着我们的耐力。

“我们在茫茫雪原上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到前方的山嘴下。

“脚麻木了,身子软绵无力,可是不能停下来,要是天黑之前赶不到放牧点,我们就会被冻死在雪地里。

“我和乡里派的向导在前面引路,偶尔回头看,其他救灾人员戴着墨镜,嘴唇发紫,呼着热气,摇摇晃晃。

“那时我真担心有人撑不住会倒下去。那些驮着物资的牲畜,眼角淌着泪水,鼻孔里呼着热气,疲惫地跟在旁边。它们脖子上的铃铛丁零当啷地敲响,这声音太珍贵了,给这个白色的世界增添了一丝生机。

“我听到有人在咒骂这场雪,骂这阴霾的天气,可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软弱无力啊,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黄昏时牧民盖的土灰色房子,白皑皑地翘立在雪原上,屋顶冉冉飘升充满希望的烟子。看到烟子,我们无缘由地簌簌掉泪,把体内最后那点力量积聚起来,兴奋地向牧民的房子走去。

“藏獒的狂吠声,让牧民从房子里跑出来,向狗吠的地方张望,看到有人蠕蠕地向他们走来。牧民一下激动了起来,挥袖大声吼叫,往雪原里没命地冲过来。

“我们在雪地里相互拥抱,彼此听到了喜悦的泣声。

“那燃烧牛粪的铁炉子,把屋里烤得暖乎乎的,我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红润。牧民边给我们倒茶边悄悄地落泪。他们都是些很容易感动的人啊!”

有股雾霭荡漾到了桌子上空,缥缈得我都看不清对面兽医罗布的脸了。雾霭后面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讲。

“下来救灾的人当中,除了我谁都没有到过这个放牧点,更别说下一个放牧点了。救灾人员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只想倒在地上,舒服地睡个觉。

“我们裹着大衣,围着牛粪炉子入睡。马上有人发出均匀的鼾声,沉潜到梦中。

“外面,风像小孩一样任性地哭泣,掠过时还不忘擦着门窗弄出一点响声来,以便让我们时刻记着它。

“就是这讨厌的声音,使我想起了另外那个放牧点上的牧民和他们的牲畜来,雪灾也许会让他们一下变得一贫如洗。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很难受,那里的牧民都跟我很熟啊!

“狗吠声刚响,马上就被风卷走,只留下风的呜呜哭泣声。

“天亮时,雪花减少了,但冷风刮得更加迅猛,呼呼地从原野上咆哮而来。

“我看到这个放牧点上的畜群,快把储备的草料吃完了,下一个放牧点的情况可能要更糟,要是不及时转移,牲畜会因没有食草而死去,那样,那些牧民将来的日子不好过啊。

“我发现救灾人员走不动了,就雇用两个牧民牵着六头牛,穿过那片雪原,进入积雪覆盖的山坳里。

“要是以往,进入到这山坳里,头顶上有雄鹰振翅飞翔,山谷里清丽的牧歌悠扬,绿色的山坡上牛羊时隐时现。唉,眼前的这种白,不知从大地上夺去了多少条生命啊。

“雪下得太厚了,深的地方快没到大腿上。我们往前走几步都得付出极大的气力来,走走停停,行进速度极其缓慢。

“到了半夜,我们才走到了最深处的那个放牧点。

“在手电的光照下,我看到牧民家体弱的牦牛和羊儿都已死掉,饥饿了几天的牦牛和羊,表情麻木地啃吃同伴的肉来维持生命。

“我望着这幕悲惨景象,眼泪落个不止。

“牧民们仰头凝望阴暗的天空默默无语。

“我们不能再等待了,牲畜随时都会因饥饿而倒下去。我要带领牧民离开这个偏远的放牧点,向鄂巴乡转移,这样能给他们补给更多的草料,尽量保住牲畜的生命。

“牧民谁都没吭一声,黯淡的眼神犹犹豫豫。

“次日,我们带着十多个牧民和六十多头牦牛、几百头羊,向鄂巴乡转移。

“这一路上,牧民不说话,踩着厚厚的积雪,轻诵祈祷的经文。有一些体弱的羊,经不住艰辛的行走,倒在途中死去。

“我们走出那狭长的山坳,来到开阔的雪原上。这里离鄂巴乡不远了。

“冲在最前面的我,想到自己已把这些牧民转移了出来,揪紧的心一下松弛了下来。我一脚踩进深雪里,身体的重量就被雪吸引过去,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在牧民的推搡和叫喊声中,我的身体开始僵硬起来,意识渐趋模糊。一切逐渐变得黑沉沉的,四周没有一点声响。

“我藏匿在这黑暗里,一下轻盈如烟,再也没有疲惫和负重感了……”

我很想说,“你救出的那些牧民和牲畜,后头都好好的”,可是这可恶的舌头硬得像块冰,眼帘沉重得似卷帘门,不能哗啦啦地卷上去,把面前的东西看个清楚。

一切都是白色。傍晚时刻,你被牧民用牦牛驮回到了鄂巴乡。那晚我们把你放在了乡政府办的一个墙角边,牧民自发地为你点了酥油灯。他们不顾劳累,盘腿围坐在你的四周,诵经祈祷了一夜。那声音有时像奔腾的江水,有时又像溪流般婉转缠绵……

我站在辽远的草原上,黑色的牦牛帐篷里升腾炊烟,一个女人在木桶里用搅棒柄哗啦哗啦地抽动牛奶,旁边一个穿着红衬衫的小男孩在玩耍。兽医罗布盘腿坐在草地上,旁边搁着医药箱,满脸喜悦地凝望着。

远边的山绿得耀眼,山峰戴着白皑皑的雪帽,几朵耀眼的白云像玉带一样在半山腰轻柔地飘荡……

县城会议室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红,红色的旗帜、红色的横幅、红色的鲜花、红色的歌曲,一派喜洋洋。

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歌唱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歌声中,胸戴鲜红纸花的许多人走来走去,个个脸上挂着甜蜜的笑……

我走在路上,外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的光,这让我突然感到恐惧。

我老婆在喊,你尿床了——你尿床了——她还用力推我……

我睁开眼睛,幽暗的灯光下,有个年轻而陌生的女孩在推搡我,同时在喊:“大哥,你醒一醒,我们要关门了。”

我睡眼惺忪地瞅着她,才慢慢想起我是在酒吧里,刚才还跟兽医罗布在对饮呢。

“大哥,你都睡了三个小时了。酒吧里的客人都早回去了。”她看到我还在迷糊状态中,有些不高兴,急着要把我赶出酒吧门外。

我对面的兽医罗布不见了,只看到桌子上有三瓶已开启的啤酒,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客人。我摸着昏沉沉的脑袋,问:“跟我喝酒的那个人呢?”

“没人陪你喝酒,一个人喝的。后来你睡着了,还一个劲地说梦话呢。”

“刚才和我喝酒的还有一个人,他叫兽医罗布。”我辩解着,站了起来。

我的身子有些摇晃,突然发现尿很胀,得先去趟卫生间。

我出了酒吧,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街道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

被拉萨夜晚的冷风一吹,我哆嗦了一下,酒也醒了一半。我环顾四周,看看能不能寻到兽医罗布,街道上唯有我一个人。我轻声念诵唵嘛呢叭咪吽,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