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价值:我对投资的思考
- 张磊
- 4700字
- 2021-03-04 15:35:32
走近耶鲁捐赠基金
耶鲁捐赠基金最初的资金来自一个名叫伊莱休·耶鲁(Elihu Yale)的人,1718年,他把自己的417本书和一些家当捐赠给康涅狄格州一所新建的大学学院。为了纪念他,这所学院就以他的名字重新命名为耶鲁大学。说到耶鲁捐赠基金,需要先从美国的机构投资历史谈起。
从机构投资的历史谈起
19世纪末,美国投资市场混乱无序,因为当时英国国内产业发展日趋饱和,剩余资本大量增加,加之美国经济发展的需要,大量资金涌入美国。由于金融市场尚不完善,大部分投资者都是散户和投机商,市场上充满非常规乃至非法的交易和运作。针对这种情况,英国政府专门成立海外投资公司,运用集合资金的方式,委托专业管理人员进行投资管理。就这样,海外投资公司成为美国市场上第一批机构投资者,此模式而后被各国效仿。1892年,美国老摩根财团凭借雄厚的资本优势,广泛投资、兼并工业企业,这标志着以银行等金融机构为主的机构投资者的新时代逐渐到来。1921年,美国成立了第一家国际证券信托基金;1924年,马萨诸塞州成立了第一家开放式基金,原始资产是由哈佛大学200名教授出资的5万美元,其宗旨是为出资人提供专业化投资管理,管理机构叫作“马萨诸塞金融服务公司”(Massachusetts Financial Services)。由于当时机构投资者所占市场份额不大,大量中小投资者过度追求短期利润,导致市场大幅波动,部分机构投资者一时难以为继,纷纷破产倒闭,这一点在1929年的股市崩盘和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中尤为突显。
20世纪30年代以后,在经济缓慢复苏的过程中,美国开始出现多种类型的机构投资者,联邦政府也适时颁布了一系列法律法规,如《美国1933年证券法》(Securities Act of 1933)、《美国1934年证券交易法》(Securities Exchange Act of 1934)、《美国1940年投资公司法》(Investment Company Act of 1940)和《美国1940年投资顾问法》(Investment Advisors Act of 1940)等。随着金融立法的充分完善、市场机制的逐步建立以及机构投资的有力发展,美国金融市场逐步进入了稳定健全的发展轨道。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各种专业化的投资管理公司开始了规模化、现代化的经营,开始在市场上贯彻长期稳定的投资策略,并逐步获得出资人的信任。在发展历程中,各种特定功能的机构投资者,包括洛克菲勒基金会(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福特基金会(Ford Foundation)等信托基金,保险基金,养老基金和诸多学校及慈善机构捐赠基金,开始在金融市场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耶鲁捐赠基金就是典型的大学捐赠基金。由于这些机构投资者有近乎固定的资金来源和特定的支出原则,所以它们的投资需要在确保基金支出目标、侧重长期回报、强调风险管理之间寻求较好的平衡。为了更好地实现管理目标,它们或者由自己的专业分析师和基金专家管理,或者雇用专业投资公司来管理。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耶鲁捐赠基金以一种更加长期、稳健、灵活的方式诠释了美国机构投资的核心要旨,它继承了这些传统,而更加令人激动的是,它作为超长期基金的标杆,推动了机构投资的创新。
机构投资的创新之路
耶鲁大学走过了300多个年头,耶鲁捐赠基金的规模也从当初的几十万美元发展到现在的300多亿美元,其价值投资理念、资产配置策略以及长期投资业绩均独树一帜且引领潮流,成为美国机构投资行业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投资力量。这个投资力量并不仅仅源于它的规模,更是来自它的影响力。
首先,耶鲁捐赠基金是耶鲁大学的重要收入来源,并发挥着愈加突出的作用。1987财年,耶鲁大学来自捐赠基金的收入贡献约为1700万美元,约占学校总运营收入的11%;2019财年,耶鲁大学总运营收入约为41亿美元,其中来自耶鲁捐赠基金的收入贡献约为14亿美元,占比约为34%,是学校当年度总运营收入的最大来源。截至2019财年,耶鲁捐赠基金总额约为303亿美元。耶鲁捐赠基金延续了其一以贯之的资产配置模式,在2020年度投资组合配置目标中,超过50%的部分为另类资产,包括21.5%的风险投资、16.5%的杠杆收购基金、10%的房地产投资和5.5%的自然资源资产;约30%为与市场低相关的资产,包括23%的绝对收益和7%的债券和现金;另有13.75%的海外股权投资和2.75%的美国国内股权投资。
其次,耶鲁捐赠基金独特的机构投资理念奠定了机构投资的基础框架。具体来看,史文森领导的耶鲁捐赠基金有以下四个显著特点。
第一,独立严谨的投资分析框架。机构投资者的最大特点在于有能力构建一套系统的投资分析框架,首先充分考量投资目的、资产负债均衡、资产类别划分及配置、资金预测、投资品种及金融工具选择、风险控制等要素,然后进行基金管理人选择,最后才做具体的个别投资标的的选择。在构建投资组合时,非常注重压力测试,所有预期收益都要经过各种噩梦般的情景假设。更为重要的是,这套完整的投资框架不受市场情绪左右,它是客观、理性的选择。
第二,清晰的资产分类及目标配置体系。资产配置是耶鲁捐赠基金管理的核心要素,但如何理解资产类别特点,在符合目标的前提下实现灵活配置却是其中关键。当股市过热时,股票的大幅升值使实际的股票配置占比远高于长期目标,从而使系统自动产生卖出的信号,且这一信号随着股市屡破新高而越来越强烈,此时及时卖出促使资产配置比率恢复到长期投资所设定的目标,也使基金避免因贪婪所带来的风险;同样,市场狂跌使股票投资比率远低于当时的长期目标,从而使系统产生强烈的买进信号。这种“资产再平衡”理论在史文森的投资实践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即抓住投资的本质,避免择时操作,从而实现合理的回报。
第三,充分运用另类投资,尤其是那些市场定价效率不高的资产类别,如风险投资、对冲基金等。在历史上,美国大多数机构投资者会把资产集中于流通股投资和债券投资这样的传统资产类别,但耶鲁捐赠基金喜欢并鼓励逆向思维。相对于流动性高的资产来说,流动性低的资产存在价值折扣,越是市场定价机制相对薄弱的资产类别,越有成功的机会。正是由于耶鲁捐赠基金认识到每一种资产类别都有其独特的功能特征和收益属性,与传统资产类别的收益驱动因素及内生风险有所不同,所以另类投资对投资组合的贡献也体现在不同的维度。基于对市场的深刻理解,耶鲁捐赠基金大胆创新,先于绝大多数机构投资者进入私募股权市场,1973年开始投资杠杆收购业务,1976年开始投资风险投资基金,20世纪80年代创立绝对收益资产类别。另类投资为先觉者耶鲁捐赠基金带来了硕果累累的回报,也因此越来越为机构投资者所重视。
耶鲁捐赠基金对资产类别的深刻理解也体现在其对股权资产的大量配置上。从本质上看,股权资产,不管是上市公司股票还是非上市公司股权,其价值都取决于公司的剩余现金流,而债券则只基于固定收益的获得。耶鲁捐赠基金的投资目的是保存和增加购买力,从而为耶鲁大学“百年树人”的教育大业服务,而耶鲁大学的开支主要集中于对通货膨胀非常敏感的教职员工工资福利。债权投资往往在通货膨胀严重时期表现较差,而且长期回报率远低于股权投资,因此,耶鲁捐赠基金在债券市场的目标配置比率大大低于同行。
第四,近乎信仰的投资信念和极致的受托人精神。耶鲁捐赠基金保持了一贯的理性思维,始终保持对金融市场的前瞻性洞察,一旦形成信仰,就会无比坚定。这份坚持来源于它对金融市场规律的领悟、对现代金融理论的掌握和对人类本性的洞察。在选择基金管理人上,耶鲁捐赠基金把品格作为第一位的筛选标准,防止投资管理机构与最终受益人的利益背离。在此基础上,它注重投资管理公司的利益结构,并通过适当的激励机制来激发投资管理公司和投资专家的能动性和效率,使之与耶鲁大学的长期发展目标结合起来,敢于选用事业刚刚起步的投资经理。
对于像耶鲁捐赠基金这样大型的、具有特定目标和责任的基金来说,关键不在于一时的得失成败,而在于建立行之有效的制度体系,这是对机构投资者的重要启示。在耶鲁大学的求学和工作经历,让我看到了常青基金(Evergreen Fund)的实践指南。至此,我开始思考,如何建立一家真正践行长期投资理念、穿越周期、不唯阶段、创造价值的投资机构。建立一家这样的投资机构,成了我的夙愿。
美国机构投资的“耶鲁派”
更为神奇的是,在史文森的领导下,耶鲁投资办公室成为机构投资者人才的诞生地,从这里走出了众多大学捐赠基金管理人和投资机构首席投资官,其中许多还是我当时的良师益友。
以耶鲁捐赠基金高级主任迪安·高桥(Dean Takahashi)为例,他是耶鲁管理学院1983届校友,毕业两年半后,于1986年进入耶鲁投资办公室,仅比史文森晚了一年。在此后的32年间,他和史文森一起,与同事们创造了12.8%的年回报率,在机构投资史上创下了最高纪录。
当年我进耶鲁投资办公室时,还有一位面试官塞思·亚历山大(Seth Alexander),他是耶鲁大学1995届校友,在耶鲁投资办公室工作10年后,于2006年接手管理麻省理工学院捐赠基金,其管理的基金规模由84亿美元增至2019年的174亿美元,增幅高达107%,目前在大学捐赠基金规模中全球排名第六,且2018财年投资收益率达到13.5%,再次跑赢自己的“恩师”耶鲁捐赠基金(12.3%)和哈佛捐赠基金(10%)。亚历山大运用的依然是师出耶鲁捐赠基金的非传统型策略,其在诸如股票和债券这些传统资产上的配置比例显著低于平均水平,并大量配置对冲基金和私募股权基金。他的投资理念是,要寻找那些符合宏观经济趋势或同类宏观因素的基金。
耶鲁大学1997届校友,现任鲍登学院(Bowdoin College)捐赠基金首席投资官的葆拉·沃伦特(Paula Volent)在2017—2018财年获得了15.7%的投资收益,问鼎全美大学捐赠基金。在其任职18年间,鲍登学院捐赠基金获得了9.2%的年化收益率,规模从4.65亿美元增至16亿美元。她有个观点:“捐赠基金改变了基金投资市场过去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以前投资经理只投股票和债券,比如铁路股票,也许还有一些教师住房。但现在不一样了,鲍登学院捐赠基金的投资组合非常全球化——我们在寻找中国、拉美和其他新兴市场国家的各种机会,而且鲍登学院捐赠基金也大量投资风险资本、私募基金和对冲基金等另类投资领域。”
耶鲁大学2002届校友,现任斯坦福捐赠基金首席投资官的罗伯特·华莱士(Robert Wallace)是我的多年老友。他对资产配置、资产类别以及新兴市场国家的理解,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在他领导下的斯坦福捐赠基金,广泛配置私募股权、绝对收益以及新兴市场国家股权投资等另类资产类别,为斯坦福大学创造了长期稳健的收益来源。
耶鲁大学1989届校友、普林斯顿捐赠基金首席投资官安迪·戈尔登(Andy Golden)在那里负责投资工作24年,在他任职期间,12.6%的年化收益率让普林斯顿捐赠基金规模从35亿元增至260亿美元,该基金也是高瓴的早期出资方之一。
很难想象,耶鲁投资办公室能够培养出如此多成功的投资人。或许,正是史文森的榜样作用,让人们看到将受托人责任(Fiduciary Duty)与理性诚实(Intellectual Honesty)结合到极致会产生多么伟大的结果。正是这样的道德标尺,让这里走出的每一位投资人都将自律、洞见、进化与学习作为不断追求的最核心能力。
从机构投资的历史,到机构投资的未来,我都有幸能够近距离地学习和理解;从互联网经济的诞生,到互联网泡沫的消解,我都有幸能够亲身地感受和反思;从近乎信仰的投资理念,到抱朴守拙的受托人责任,我有幸能够理解其中一二。实践告诉人们,方法和策略能够战胜市场,但对长期主义的信仰却能够赢得未来。
我对投资的思考
· 对于“风险”这个在金融学中被谈到令人麻木的概念,大多数人的评估标准是看投资收益的波动方差,而我从入行第一天起就被要求看出数字背后的本质并忽略那些从“后视镜”中观测到的标准方差:到底是什么样的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基本面在驱动收益的产生及波动?又有哪些因素会使预期的资本收益发生偏差?而这些基本面因素在本质上有哪些相关性及联动性?
· 尽管投资人没有要求归还投资款,我们仍然坚持“这些钱一定要还”。我们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感谢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一个人的职业生涯很长,不能做任何对帮助过你的人有损害的事情,否则那可能会困扰你的一生。
· 投资的目标是盈利还是实现某种社会理想,其间的平衡必须把握。
· 方法和策略能够战胜市场,但对长期主义的信仰却能够赢得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