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跳房子
- 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选集(全4册)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4161字
- 2020-09-08 15:32:15
收录于短篇集Quicker than the Eye
1996年
袁凌子 译
维妮亚被一只兔子跑过月下旷野的声音吵醒了,但醒来只听见自己快速而轻柔的心跳。她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平复呼吸。现在奔跑声已渐渐减弱,消失在远方。最后她坐起来,从二楼卧室的窗户往下看去:破晓前的朦胧月光笼罩着大地,长长的人行道上画着跳房子。
这是昨晚一些孩子用粉笔画出的巨大房子,它无尽地延伸,线条接着线条,格子挨着格子,格子里的数字也在不停递增,看不到尽头。它沿着街道疯狂地增长,从三、四、五到十,然后到三十、五十、九十,在遥远的街角处转了过去。孩子的世界里可从没出现过这样的跳房子,可以一直跳向天际!
现在时间还很早,周围很安静,她的目光沿着粉笔画出的梯子一路前行,跳跃,停下,又起跳,她自言自语道:“十六。”
但她没有继续往下跳。
她知道,下一个方格在等待着她,那是用蓝色粉笔潦草写下的十七。在想象中,她伸出双臂保持平衡,摇晃不停的双腿分立在一和六两个格子里,无法再向前一步。
她摇晃着倒了下来。
整晚,这房间就像是阴凉的井底,而她躺在这儿,就像井里的一块白石头,享受地漂浮在黑暗却清晰的半梦半醒中。她感到气息像小喷气机一样在鼻孔中穿行,而眼皮如同巨大的帘幕般一次次开合。最后,她终于感受到山那头的太阳为房间注入了丝丝热气。
已经是早上了,她想。今天可能是个特殊的日子。毕竟,这是我的生日。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希望能。
夏日的空气像呼吸般吹起了白色的窗帘。
“维妮亚?”有人在呼唤维妮亚。维妮亚坐了起来,呼唤声又出现了。“维妮亚?”
她滑下床,跑到二楼高高的窗户前面。
詹姆斯·康韦正站在早晨气息清新的草坪上呼唤她。他十七岁,并不比她大。他非常认真地微笑着,看到她出现在窗口便向她挥手。
“吉姆[1],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道,心里想的却是,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已经起床一个小时了,”他回答说,“我要去散步,从早到晚,玩上一天。你想一起去吗?”
“噢,我去不了……我爸妈今晚要很晚才会回来,只有我一个人,我得留下来看家……”
她看到小镇那头的青山,还有那些通往夏天、八月以及远方河流土地的道路,远在这座小镇、这栋房子、这间屋子和这一时刻之外。
“我不能去……”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听不见!”他温和地抗议,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对她微笑。
“你为什么邀我跟你一起去散步,而不是其他人?”
他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只好承认。他又想了想,朝她露出最阳光迷人的微笑。“没什么理由,就是想叫上你。”
“我马上下来。”她说。
“嘿!”他喊道。
窗口已经空无一人。
他们站在如宝石般完美的草坪中央。草坪上留下了两道痕迹,一道是她在快速奔跑,另一道则是他步伐缓慢而有力地走去迎她。这座小镇安静得就像一只停摆的钟表。所有的门窗依旧紧闭着。
“我的天哪,”维妮亚说,“现在真早,太早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早起床出门。听,大家都还在睡觉。”
他们听到树木和白色房子的窃窃私语,老鼠回窝安眠,花朵开始绽放。
“我们走哪条路好呢?”
“选个方向吧。”
维妮亚闭上眼睛,转了几圈,随手指了个方向。“我指的是哪条路?”
“北边。”
她睁开眼睛。“那我们从北边出城吧。但我想我们不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
太阳升过山顶,地上的青草越发明亮起来,他们走出了小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味道:画跳房子的路面被烤得直冒烟,灰尘漫天飞舞。天空明媚晴朗,葡萄色的溪水涓涓流淌。太阳像一颗新鲜的柠檬。森林在前方,树影摇动,就像每棵树下都有一万只树叶般暗绿的小鸟在颤动。正午时分,维妮亚和詹姆斯·康韦穿过干爽辽阔的草地,脚下伴着清脆的声响。气温已逐渐升高,就像一杯冰茶在太阳的炙烤下逐渐温吞。
他们从带刺的野生藤上摘下一把葡萄。要是拿起葡萄对着太阳看,就能看见它们的思绪清晰地悬浮在暗琥珀色的液体中,许多个孤寂而又饱含种植哲学的午后的结晶——热情的小葡萄籽们。葡萄尝起来有清新干净的水以及晨露夜雨精华的味道。它们四月结果,八月成熟,向路过的陌生人提供简单的收获。它们的经验是这样的:在多刺的藤蔓上低头坐好,享受阳光的忽隐忽现或是充分照耀,整个世界的滋养便会随之而来。天空会适时地带来雨水,土地会从下而上输送养料,好让它们茁壮成长。
“吃颗葡萄吧,”詹姆斯·康韦说,“再来两颗吧。”
他们大声咀嚼着,嘴里塞满了湿湿的葡萄。
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坐下,脱掉鞋子,任由溪水像精细清冷的剃刀般划过脚踝。
我的脚不见了!维妮亚这样想。她往下看,两只脚丫子正在水下舒服地摆动,仿佛和她的身体分开了,似乎完全能适应水陆不同的环境。
他们开始品尝吉姆用纸袋子装来的鸡蛋三明治。
“维妮亚,”吉姆看着他的三明治说道,“你介意我吻你吗?”
“我不知道,”她过了一会儿说,“我还没想过呢。”
“那你会考虑吗?”他问。
“你带我到这儿来野餐就是为了吻我吗?”她突然问。
“哦,别误会!这是美好的一天!我不想破坏它。但要是之后你认为我能吻你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我会告诉你的,”她说,盯着她的第二块三明治,“如果我决定了的话。”
突然下起一场凉爽的雨。
雨水闻起来有苏打水、柠檬、橙子和世上最干净新鲜的河水的味道,这是一条流淌着雪水的河,从炙热的天空中倾注而下。
云朵在天上慢慢聚拢,形成云层,它们温柔地互相包裹着。微风吹起维妮亚的头发,蒸发掉她上嘴唇的水分,然后她和吉姆奔跑起来。雨一点点变大,凉爽地打在他们身上。他们跳过绿色的青苔,急冲入森林最深处麝香味最浓的山洞中。一大片树木在头顶展开,它们在湿漉漉地低语,每一片叶子都在沙沙作响,身上还挂着新鲜的雨水。
“这边!”吉姆喊道。
他们来到了一棵空心树下,宽大的树洞让他们可以跻身其中,躲避潮湿的雨水。他们紧挨着,胳膊抱在一起,因身上的冷雨而瑟瑟发抖,鼻子上和脸颊上也落满了雨点,他们笑起来。“嘿!”他舔了舔她的额头。“可以喝!”
“吉姆!”
他们听着雨声,听着天鹅绒般闪亮的大雨轻柔地包裹着世界,听着深草的低语唤醒了沉寂百年的湿木和叶子,散发出腐朽而甜蜜的味道。
然后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树洞温暖黑暗的上方响起持续的哼鸣,就像是远方的厨房里有人在愉快地烤馅饼、蘸糖粉、撒酵母,有人在下着朦胧夏雨的温暖厨房里制作大量的食物,嘴里快乐地哼唱。
“吉姆,蜜蜂!上面有蜜蜂!”
“嘘!”
沿着潮湿温暖的树洞看上去,那是一片黄色的小光点。现在最后一群湿漉漉的蜜蜂正匆忙地从牧场、草地或田间往家赶,它们从维妮亚和吉姆身旁经过,消失在夏日树洞中。
“他们不会找我们麻烦的。站着别动就行了。”
吉姆把胳膊抱得更紧了,维妮亚也是。她可以闻到他的呼吸,还带着野生酸葡萄的味道。雨水打在树上的声音越大,他们就抱得越紧。他们笑起来,最后悄悄地让笑声流入从远方赶回家的蜜蜂嗡鸣中。有那么一会儿,维妮亚担心她和吉姆会被上面突然掉落的大块蜂蜜砸中,像中了法术般永远地封在这棵树里,变成琥珀。这之后的一千年里,有人偶经此地时会发现他们,而树外早已历经雨露风霜,季节更替。
这里是如此温暖安全,与世隔绝,在这阴暗茂密的森林中只有雨的沉默。
“维妮亚,”过了一会儿,吉姆轻声问,“我现在可以吻你吗?”
他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显得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张脸都要大。“可以。”她说。
他吻了她。
倾盆大雨用力打在大树上,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里,外面的一切是那么的冰冷潮湿,而树内的一切温暖隐秘。
这是一个甜蜜的吻,友爱而温暖,尝起来像杏和新鲜的苹果,像你在夏夜中醒来走进漆黑的厨房,从冷锡杯里喝到的凉水的味道。她没想过一个吻能如此甜蜜温柔、呵护万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地抱着她,那只是在保护她免受雨水淋湿,他现在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就好像她是一座易碎的瓷钟。他闭着眼睛,黑色的睫毛在闪光。她偷偷地睁开了双眼,看到这一幕又立刻闭上了眼。
雨停了。
四周很是寂静,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从刚才甜蜜的亲吻中回到现实。现在只剩下枝杈上悬挂的水。云团慢慢飘走,露出一片片蓝天。
他们有些沮丧地看着天气的变化,期待着雨的再次降临,好让他们不得不继续在这棵空心树里待上一分钟或一个小时。但太阳出来了,阳光穿越过云层树梢,一切又回复平常。
他们慢慢爬出空心树,双手撑地保持平衡站了起来。在这片树林里,枝叶上的雨水似乎干得特别快。
“我想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往回走,”维妮亚说,“这边。”
他们走进夏日的午后。
日落时他们穿过城区,在夏日最后的余晖中双手紧握。这之后的时间里他们很少交谈,现在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双眼盯着脚下的人行道。
“维妮亚,”他最后问,“你觉得这算是我们的开始吗?”
“噢,天啊,吉姆,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们是在恋爱吗?”
“噢,我不知道!”
他们走下峡谷,穿过小桥,来到她家对面的街道上。
“你觉得我们会结婚吗?”
“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不是吗?”她说。
“我想你是对的。”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我们会很快再去散步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等着看吧,吉姆。”
房子里没有光亮,她的父母还没回家。他们站在门廊上,她严肃地握了握他的手。
“谢谢你,吉姆,今天很开心。”她说。
“不客气。”他说。
他们站在那里。
然后,他转身走下台阶,穿过黑暗的草坪。他在草坪的尽头停下,站在阴影中,说道:“晚安。”
当她道晚安的时候,他已经跑得几乎不见人影了。
深夜,一个声音唤醒了她。
她半坐在床上,想弄清楚这阵声响。爸妈都在家里,门窗都已经锁好,很安全,但这不是他们的声响。不,这是一个特殊的声音。她躺在那里,望着夏日的夜空。不久前,它还是明亮的白天。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温暖潮湿的空心树的声音,树外下着雨,但里面舒适、干燥而隐秘,那也是蜜蜂从遥远的田野往回赶,沿着夏天的树洞飞入美妙黑暗之中的声音。
她不禁把手伸入空中,想要去抓住这声音,但她这才意识到那正是从自己昏昏沉沉、半带微笑的嘴里发出来的。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悄悄下楼,走出门,穿过门廊,通过潮湿的草地来到人行道上。跳房子的粉笔线条疯狂地延伸向未来。
她赤脚跳进了格子里,在十和十二上留下了潮湿的脚印,接着踮着脚向前跳,在十六停了下来。她盯着十七,犹豫不决,身体不停晃动。然后,她咬紧牙关,双手握拳,身体重心向后,跳!她正落在十七格的中央。
她在那儿站了很久,闭着眼睛用心体会这一刻的感觉。她跑上楼,躺在床上,摸了摸嘴唇,想看看上面是否还留着夏日午后的气息。她倾听那昏昏欲睡的嗡嗡声,那金色的声音,它就在那里。
最后,这声音哼唱着,她进入了梦乡。
注释:
[1]吉姆,詹姆斯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