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戈尔韦疯狂一夜

刊于《哈泼斯》(Harper's)

1959年8月

阿古 译

我们远在爱尔兰岛的西端,在戈尔韦,阴冷的大西洋上刮来了阵阵暴雨、股股寒流以及更多的暴雨。你带着忧伤上床睡觉,在午夜惊醒,仿佛听到有人在哭喊,以为是自己在哭泣,摸了摸脸,却没有泪水。然后,你翻了个身,看向窗户,心中的忧郁更浓烈了,想努力抓住一丝睡意。

如我所说,我们在戈尔韦,一座石头小镇。海水冲刷,雨水瓢泼,灰色石头上长着绿色苔藓。我和导演两人在这儿待了整整一个月,创作一个剧本,而电影将于来年一月在墨西哥的温暖艳阳下开机拍摄,这真是巨大的讽刺。剧本中挤满了愤怒的公牛、热带花卉和灼热的双眼,我却窝在旅馆的灰色房间里敲着打字机,手指冰冷麻木。风雨如野兽在玻璃窗上撕咬咆哮,旅馆的清淡薄粥简直是喂犯人的。

在第三十一天的晚上七点,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导演神经兮兮地走了进来。

“我们得离开这鬼地方,在爱尔兰岛上找点疯狂的乐子,忘掉这场该死的雨。”他急匆匆地说。

“什么雨?”我说着,把手指放在嘴里呵暖,“屋顶上哗啦啦一直响个不停,我都麻木了,都忘了在下雨!”

“才待了四个星期,你说起话来倒像个爱尔兰人了。”导演说。

“把我的陶烟斗递给我。”我说。我们跑出房间。

“去哪儿?”我问。

“赫伯·芬酒吧。”他说。

我们跑过黑暗中的石头街道,道路像一艘在黑色洪流中轻轻摇晃的小船,头顶的街灯轻轻摇晃,我们的影子忽前忽后,被撕扯成怪异的姿态。

我们面色僵白,浑身蒸发着雨水的湿气,闯进酒吧。门里面温暖得像个羊圈,镇上的男人全都拥挤在吧台前,赫伯·芬大声讲着笑话,不停倒酒,直到泡沫从杯中溢出来。

“赫伯·芬,”导演大喊,“我们来这儿过一个疯狂之夜!”

“那就来个疯狂之夜吧。”赫伯·芬说。不一会儿,一小杯私酿威士忌已经在我们的胃里丝丝灼烧开,仿佛要烧出一些洞,让光线透进去。

我喷出一团灼热的酒气,说道:“这就开始啦。”

我们又喝了一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口齿不清的喧闹笑话和玩笑,我们觉得可能是爱尔兰口音本就难辨,威士忌一浇,就更难懂了。但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发笑,因为那些男人讲完一个笑话,会使劲敲打自己的膝盖,然后敲敲我们的。他们会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然后往我们胳膊或胸口捶上一拳。

我们狠狠吐出一口酒气,心头腾起一股无名亢奋。我们紧紧眯起眼,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倒不是喜极而泣,而是酒太烈,喉咙被烫坏了。导演和我像压扁在温湿发霉的巨大书本里的委顿花朵,我们流连此处,等着看其他热闹。

最后,导演的耐心到头了。“赫伯·芬,”他隔着闹腾的人群大嚷,“到目前为止还挺带劲的,但我们要更疯狂的乐子,我是说,整个爱尔兰最野的!”

赫伯·芬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在瘦削的肩膀上披了一件毛呢外套,钻进一件雨衣里,把毛茸茸的帽子扣在头上,推着我们走向门口。

“在我回来之前,把这里看紧了,”他吩咐店员,“我要带这两位先生去见识见识最疯狂的疯狂之夜。他们根本就想不到外头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他打开门,回头招呼我们跟上。狂风卷起半吨冰水,迎头砸在他身上。这反倒点燃了赫伯·芬的兴奋之火,他连脸都不抹一把就大吼道:“赶紧出来!快!我们走!”

“我们真的要去吗?”我犹豫了。事情好像真的疯狂起来了。

“你什么意思?”导演喊道,“你究竟打算干什么?在你的房间里挨冻?把今天已经写好的狗屁场景再写一遍?”

“不,不。”我把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

刚来此地时,我冷静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我有妻子和三个吵闹但可爱的孩子,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远离家人足足八千英里,窝在这上帝遗忘之地?我真的想这么干吗?

后来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床就是一个潮湿的木框子,铺着冰冷的白色裹尸布,雨水打在床边的窗户上,滴滴答答一整夜,像一个萦绕不退的阴魂。我呻吟了一声,打开赫伯·芬的车门,迈开一条腿跨进去。我们像一个隆隆滚下球道的保龄球,驶出了镇子。

赫伯·芬握着方向盘,狂热地说话,一会儿兴奋莫名,一会儿清醒冷酷得像李尔王。

“一个疯狂之夜,没错吧?你们会见识到最带劲的夜晚,”他说,“你们永远也猜不到,走遍整个爱尔兰,下面还藏着那么多乐子。”

“我就知道肯定有逍遥快活的好地方。”我大喊。

时速五十英里。石头墙忽而从右边一闪而过,忽而从左边一闪而过。雨下个不停,黑暗苍茫的天空衔接着黑暗苍茫的大地。

“好地方没错,”赫伯·芬说,“要是让教会知道了……但他们不知道!就算他们知道了,但神父们,那些个老酒鬼,也不管咱们!”

“在哪儿?什么好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赫伯·芬说。

时速六十英里。我的胃变成了一块石头,在两堵石头墙中间摇来撞去。这车有刹车吗?我疑惑起来。我暗想,要是来一场车祸,死在爱尔兰的路上,在黎明之前,在别人找到我们的残肢碎尸之前,我们早已溶解于瓢泼大雨,成了草坪的一部分。可死亡又是什么?总好过旅馆的猪狗食。

“我们还能再开快点吗?”我问。

“能。”赫伯·芬说着,时速已到了七十英里。

“这样挺好,挺好的。”我虚弱地回了一句,纳闷前路到底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在凄雨如幕的爱尔兰石板墙之后,到底藏着什么?在雨水浸透的草坪下面,在燧石之下,在麻木生活的核心之处,是不是有一颗小小火种,轻轻一扇就会爆发出一座火山,把雨水煮沸成蒸汽?

也许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座巴格达后宫,里面丝绸轻飘流苏装点,满是天然而完美的女人?这块细雨不断的土地上,也许某处住着一群胴体滚烫毛发纤细亮如灯盏的女人,让我们伸手就能取暖?我们驶过一座教堂。没停。我们驶过一座修道院。不是这里。我们驶过一座衰败的村庄。还没到。左边闪过一道石头墙。右边闪过一道石头墙。再等等,还没有……

我扭头看了一眼赫伯·芬。我们其实可以关掉车灯,他镇定尖锐的目光注视着黑暗,简直能一路撞飞雨滴,导航绝对没问题。

我心中暗想,我的妻子和孩子们,请原谅我今晚的所作所为,我也许会做出可怕的事,全怪这雨中的爱尔兰,全怪我在这天嗔神厌的时刻来到戈尔韦。

刹车了。我们滑行了足足九十英尺,我的鼻子撞在挡风玻璃上。赫伯·芬下了车。

“我们到了。”他的声音听着像在雨中浸泡了很久。我看了看左边。石头墙。我看了看右边。石头墙。

“好地方在哪儿?”我大叫。

“问得好,”他神秘兮兮地伸手一指,“那儿。”

我看到墙上有一个洞,一扇小门开着。

导演和我匆匆跟了上去。现在我们看到黑暗中还有其他汽车和许多自行车,但没有灯光。我暗想,一个隐秘之所,唔,这个秘密一定很疯狂。我究竟来这儿干什么呢?我把帽檐压低。雨水爬进了我的脖子。

我们跌跌撞撞走进门洞。赫伯·芬抓住我俩的胳膊肘。“给,”他嘶哑地说,“站在这儿,你们得待好一会儿呢。喝一口,让血脉偾张起来。”

一只钢酒壶碰了碰我的手指。我把那团火倒进了我的锅炉里,让蒸汽冲上烟道。

“这真是场可爱的雨。”我陶醉地说。

“这个人疯了。”赫伯·芬说着,在导演喝完之后也喝了一口,他现在只是众多黑暗阴影中的一个。

我眯着眼到处张望,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午夜的海洋之上,人们像一艘艘小船在巨浪之上漂泊。四周杵着一百多号男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着头,小声嘀咕。

这里弥漫着一股邪恶的氛围……仁慈的上帝,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问自己,好奇心难以按捺。

“赫伯·芬……”导演说。

“稍等,”赫伯·芬小声说,“来了!”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也许情况会急转而下,离奇如某些惊险老电影:某些看似平常的船只揭开舱盖板,枪支魔术般显现,抓起来就能向敌人射击;一间农屋像燕麦片盒一样解体塌倒,一座远程大炮从中抬起炮口,射出一枚导弹,直指五百英里外的巴黎。

我暗想,也许这儿的石头会分崩离析,屋子石墙像幕布般揭开,玫瑰色灯光亮起,推出一门巨炮,轰然打出一打、十打珠光粉彩的女人,不是矮小的爱尔兰女人,而是杨柳腰肢的法国女人。她们会从头顶飞过,落进挥舞的手臂中。等待的众人心怀感激,张开双臂。这才是真正的赐福!

灯亮了起来。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到了整个邪恶的场景,就在那儿,呈现在雨幕之下。灯亮了起来,人们快步向前,转身,聚拢,我们也夹杂在其中。

石头庭院尽头的一只小盒子里跳出一只机械兔子,跑了起来。八条狗,从八个门洞里被放出,吠叫着,绕着一个巨大的圈子追逐兔子。人们的脑袋缓缓跟着转,注视着。

雨落在光影朦胧的现场,落在毛呢帽子上,落在单薄的布衣上,落在浓密的眉毛上,落在薄薄的鼻翼上,落在厚实的肩膀上。我注视着。兔子在跑,狗在跑。终点处,兔子跳进电舱里。狗撞在一起,吠叫着。灯暗了。

黑暗中,我转身看着导演,我知道他一定也转过身正盯着我。感谢黑暗,感谢这雨,赫伯·芬不会看到我们脸上的表情。

“来啊,现在,”他大喊,“下注吧。”

十点,我们加速赶回戈尔韦,雨仍在下,风仍在刮。高速公路成了一条河,水覆盖了铺路的石头。在旅馆门前,车铲起了一个大浪。

“那么,现在……”赫伯·芬说,他没有看我们,而是看向挡风玻璃,雨刷来回打个不停。“好吧。”

导演和我押了五场,输了两三英镑。这让赫伯·芬很不安。

“我赢了很多,”他说,“有几场是以你们的名字下的注。我向上帝发誓,最后一场,我为咱们三个人押了一把,赢了。让我把钱给你们。”

“不用了,赫伯·芬,谢谢。”我说,麻木的嘴巴勉强动了动。

他抓起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两先令。我没有抗拒。“这就好多了。”他说。

在旅馆大堂里,导演拧着帽子里的雨水,看着我说:“这真是一个疯狂的爱尔兰之夜,对吧?”

“一个疯狂之夜。”我回道。他走了。

我实在不想上楼回自己的房间。所以我行使了旅行者的特权,唤醒睡眼惺忪的大堂门房,让他端来一个玻璃杯、一瓶酒,我在潮湿旅馆的读报沙发上消磨了一个小时。

我独自坐着,听着雨滴打在冰冷的旅馆屋顶上,想起了棺材般的床正在楼上等着我。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在这旅馆里,在这镇子里,在这精灵之岛上,此夜此时,唯一温暖的处所在我的打字机上,在我的剧本里。墨西哥艳阳高照,热风从太平洋吹拂而来,木瓜熟透,柠檬金黄,沙滩炙热,女人们的黑眼睛如炙烧的木炭。

我回想小镇之外的黑暗,灯亮了起来,机械兔在奔跑,狗在追,兔子消失了,灯熄灭了,雨落在湿透的肩膀上,落在浸湿的帽子上,从鼻翼上滑下,渗进毛呢里。

上楼时,我瞥了一眼雾气模糊的窗户。路灯下,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路过,他醉得厉害,摇摇晃晃蹬着车,车轮歪歪扭扭。我看着他缓缓骑进漆黑的雨幕中。

然后,我上楼回房,去睡那张棺材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