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和老人一问一答,说的都是琐事,我却听得温馨,觉得鼻子发酸。
我从来没和张秀芬说过鸡毛蒜皮的事情,张秀芬也从来不关心,她只关心能给她带来面子的事情,其他的一概入不了她的眼睛,我一直觉得张秀芬有做大领导的资质,她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恍然惊醒,原来这才是亲情。
亲情是建立在琐碎的事情上,无数的琐碎组成了生活,亲情就像润滑油,把琐碎却不可缺少的环节润养,然后构成幸福的真实感。
我的生活没有填充,所以我到了二十九岁还如同悬空的楼阁,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却处处碰壁。
吃完饭,老人躺在走廊里的躺椅上打盹,妇人利索的收拾起碗筷。
我把盘子端过去,和妇人一起洗。
“阿姨有你这个女儿真幸福”。
“她我婆婆”,妇人咯咯笑了。“我妈待我比亲妈都好,要说幸福啊,那是我幸福才对。”
我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我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和谐的婆媳关系。印象中,婆媳之间都是隔着空气都能宣战的。
“我老公在城里上班,下午回家”,妇人擦擦手说,“以前我也是上班的,不过前些年生过一次病,身体不太好就不上了。那次生病,医生都下了死亡通知书了,说是再耗着也是费钱,建议我们拔管。”
妇人看了看过道,压低声音说,“那时候,人不行了,我婆家的钱也都花光了,我爸妈早就放弃了,他们后来连医院也不去了,就等着给我送葬了。只有我婆婆,她说我嫁过来就是这家的人,我不死她就要救我,不然那就是谋杀。
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婆婆偷偷卖了她妈妈留给她的首饰,给我续命,让我在重症监护室又多呆了几天。也许是我婆婆的坚持感动了上天吧,结果我真的醒过来了,我醒过来之后连医生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会醒过来。”
我承认我泪点低,抖了抖嘴唇说,“阿姨她,真好。”
“是啊,她待我如亲生,你说是不是我最幸福?”
我点点头。
我心里想的是,如果自己被下了死亡通知书,张秀芬会不会砸锅卖铁的救我。
拉倒吧,我劝自己现实点。
如果自己被下了死亡通知书,张秀芬毫不犹豫的会给我拔管。
天呐,我太天真了吧,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我病了,我都活不到被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天。
洗好碗,我的衣服也都干了。
我换上自己的衣服,从包里掏出三张因为暴晒而变形的钞票给妇人。
这也是我钱包里仅存的大面值现金了。
“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这就当是我给阿姨买点礼物的钱吧”。
妇人摆摆手笑道,“我妈每年都会带回来几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她可不是为了要你们感谢哦。你们好好活着就算是没辜负我妈了”。
跳河的人还真不少啊。
我尴尬的把钱放起来。
跟命比起来,三百块实在太少了。
妇人说我可以住这里的,如果没有想去的地方的话。
虽然我没地方去,可是我不想在她们家住,不是因为她们对我不好,而是她们太好了。
我就像个渣滓,一个没被压紧实的蜂窝煤,随时都会散掉,却又有个正常蜂窝煤一样的外表。
我的虚荣心作祟让自己离开,我怕自己在她们面前崩溃、散掉。
一直低眉顺耳惯了,如今真的好害怕别人看穿自己。
我讨厌自己,更怕她们对我好。
我不习惯。
“出门直走,三百多米你就能看到公交站台了”。妇人送我到门口,指着门前的路说,“活着啊比什么都好,记住哦妹妹,不管这世界多糟,世上总有一个人希望你活着。”
我虚伪的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活着是不是好,不过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在乎我的死活。
至少现在如此。
顺着妇人指的路,我很快到了一个只有一个牌子的公交车站台,那里有两个老太太挎着篮子聊天,好像是要去城里给孩子送土鸡蛋。
坐上去城里的公交车,我在一家修理手机的店门口下了车。
因为跳河,我的手机坏了,打不开了。
修理手机的小伙子检查了一番说是电池进水了,我默默点点头。
换了一块电池,三百块。
店家接过三百块硬邦邦的人民币问我这钱怎么了,我说钱和手机一起放洗衣机里了。
“不小心放洗衣机了啊,我也这样干过,话说人民币的纸张还真是结实呢,换做别的纸,早就碎了。”
“是啊,是啊”。我心虚的附和他,生怕他听出我的钱不是进了洗衣机而是进了河里。
换电池的钱就是我原本打算给救命恩人的那三百块。
和我命等价的电池果然把手机打开了,几条短信进来,都是广告。
一条是加微信退钱的骗子消息,一条小说推送,还有一条是澳门银河什么的
不是骗钱的就是骗我花钱的。
没有来电提醒。
我记得,我的手机是开通了来电提醒的。我手机关机时打来的电话,开机后会收到提醒的,我就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电话了。
多好的功能啊。
不过昨晚关机至今还没有人打过我的电话,连卖房子的都没有。
别瞎想了,一夜未归,张秀芬是不会担心的。我心中涌起渴望,接着被现实说服。
记得以前张秀芬对思月不满时,她白天隐忍不发,一直到晚上才开始开战,争执到半夜时,再毫不留情的把思月赶出家门,然后她就大战获胜似得安稳睡觉去了。
不止一次如此,每次都是如此。
而且张秀芬从来不会关心思月去了哪里,有没有地方可去,会不会有危险。
李一天就像是个没脑子的木偶,只会重复张秀芬的话和赞同她的做法,被子一蒙呼呼大睡,就像是没有思月这个女儿。
那时候,我对思月的固执完全不解,我一度觉得思月太笨,笨到总是被打,然后半夜无家可归。
直到现在,我才恍然发现,家里最可悲的不是思月,而是自己。
小心听话的我以为自己比思月幸运,比思月更受张秀芬的疼爱,至少从自己没被打到赶出家门。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二十九年以来,自己只是把用无底线的屈服换来的忽视当成了爱。
真相是,张秀芬根本没爱过自己!
明白真相的我站在人行道上,鼻子一酸眼泪直流,跟个要玩具不成当街哭闹的孩子一样,完全看不到路上还有别人,委屈的肩膀跟着一起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