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时五十分,枫岚乡办公楼二楼的小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除了周士毅尚未进入会议室,其余党政班子成员都已悉数入座。会议室的长条桌左侧为上首,此时正空着的那个位置,应该是周士毅出场以后的落座之处。章汉杰与杨树青分坐在那个位置的左右两侧,其余人等则各安其位。
现在离预定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不知是今天连续两场重大治安事件的影响,还是因为新任“一把手”即将正式出场,一众参会人员都是神情肃穆地正襟危坐着,由于大家谁都没有吭声,会议室的气氛让人觉得有点压抑。
章汉杰的眼睛看似盯着前面的笔记本,其实他是在回味晚饭前周士毅对他的连番发问。章汉杰想,幸好自己提前思虑周全,周士毅所提问题全都被自己巧妙地应付过去,否则,一旦周士毅对自己抱定深深的成见,自己的仕途势必举步维艰。章汉杰想到两人的关系已经度过了他最担心的危险期,心里不由得略觉宽慰,他见预定的开会时间快到了,便朝宋慕贤抬了抬下巴。
宋慕贤知道章汉杰的意思,就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扫视了一下到会人员的情况,然后起身朝周士毅住所走去。这时,他远远看见周士毅坐在外间的木椅上,腿上放着个本子,手里拿着一支并未打开的笔,似乎在那里沉思着什么,便放慢和放轻了脚步。
晚饭后,周士毅见开会尚早,就和章汉杰各自回到住所。周士毅回房以后,先是思考了今晚会议的开法,然后谋划了近期的工作思路,当然,因为他在荷塘乡担任了两年半的副书记和乡长,对农村工作已经驾轻就熟,这些事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因而用时无多。他见还有些时间,就着重考虑了以后如何对待章汉杰的问题。
周士毅最后想,根据自己今天与章汉杰的近距离接触以及饭前两人的短聊,他觉得自己以前对章汉杰比较感冒的几件事似乎都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他想,反正离换届还有两三个月,先不忙下定论,还是按照常规处理彼此的关系,至于以后是不是要将他提任为乡长,或者说是不是将他留在枫岚,等观察几个月再说吧。他正这样想着,忽然察觉有人来到门前,抬头一看,见宋慕贤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对自己微笑着。
见周士毅抬起头,宋慕贤说:“周书记,现在是七点少两分,除了分管妇女工作的党委委员龙细萍一直在外治病没来,其他的人都到齐了。”
周士毅闻言应道:“知道了”,然后肃容起身,他左手拿着夹着水笔的笔记本,右手正要去端茶几上的茶杯,却被宋慕贤抢先端起。周士毅执意不肯,宋慕贤只得将水杯交还。周士毅来到外间的门外,宋慕贤随手将门关上,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朝小会议室走去。
周士毅步履从容地来到小会议室门口,他立定脚步,神色庄重地朝里面缓缓地扫了一眼,只见众人一个个面带笑容地朝门口投过迎候的望眼。对于这个新来乍到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党委书记,大家不仅知道他力斗“孽龙”的精彩故事,也亲眼看见他勇退大阵的豪壮气概,所以当周士毅站在会议室的门口时,许多人或是被其威严气势所慑,或是出于对他的仰慕与敬重,竟然一个个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章汉杰、杨树青和牟玉成在迟疑瞬间之后,也都相继起身。
周士毅两只手都拿了东西,便朝大家点了点头,同时笑道:“大家坐吧!”随后便走进会议室,来到左侧的首席座位落坐。在宋慕贤尾随而入的同时,其他人也相继纷纷坐下。
周士毅看了看腕表,分别向左右两位副书记征询道:“正好七点,是不是开会?”
章汉杰与杨树青相继应道:“好!好!开吧!”
周士毅点了点头,说道:“各位,上午一起见过面,下午一道上火线,所以我们已经是熟人了。”
大家刚才还是一个个神经紧绷,此时听了周士毅这意想不到的幽默话,不由得全都缓颊笑了起来。
周士毅见会议氛围已经轻松了,接着说道:“‘开场白’我就不说了,直接谈工作吧。昨天市委李书记找我谈话时,郑重其事地要求我,‘要力争尽快地把枫岚乡治理好’,今天上午和下午相继发生的两起恶性治安案件,不仅证明李书记的话抓住了关键,而且也让我这个新任党委书记倍感压力,所以我想,我们当前必须下大决心抓好治安管理,要尽快给老百姓创造一个能够安居乐业的良好社会环境。”
大家听到这里,神色重又凝重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近几个月来,枫岚确实是乱得有点离谱了,不仅街上打架斗殴不断,不仅暗藏宗族械斗危机,而且在靠近望城乡的那个方向还赌博猖獗,弄得老百姓很是不满。
周士毅又说道:“当然,我们强调抓治安管理,并不是要放弃其他的日常工作,现在已经是公历的十二月底,还有个把月就要过春节了,所以我们要充分利用好年前所剩的这点时间,努力完成各项工作任务,力争为明年的开局打好基础。”
周士毅看了看大家,接着说道:“由于上午的‘见面会’时间很短,下午在刘家湾那边场面又很混乱,所以我对乡里的党政班子成员还不太熟,现在哩,我想请各位就个人情况,自己分管工作的现状和打算,一并做个简要的介绍,同时也欢迎大家就其他面上的工作谈谈自己的看法。当然,最后我也会做个发言,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大家,我想通过这样的双向交心来增进彼此的了解。呃!汉杰,杨书记,牟乡长,还有大家,看看这样行不行?”
章汉杰以比较夸张的声调笑道:“哈……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是自由发言?还是定个顺序呢?”
周士毅笑道:“就不做硬性规定,大家随便谈吧!不过两位书记可以在后面发言。”大家一听,觉得周士毅的意思似乎是从职务低或资历浅的说起,便都心里有数了。
首先发言的是党委组织委员蒋智丰,他是四年前从江南农大本科毕业的,分管土管和电管工作,并兼任韩家片的片长,是资历最浅的副科级领导。在发言中,他先是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以及所分管的土管、电管以及挂片蹲村的工作,最后他朗声说道:“……枫岚人好讲‘蛮劲’,这从坏的方面来讲,容易引发社会治安问题,但从好的方面来看,则说明枫岚人有血性,不服输,我想,倘若我们善于压制邪气,激发士气,在致力于强化社会治安的同时,对于其他工作也能合理部署和强力推进,那么我们枫岚乡就不仅有望实现社会稳定,其他许多工作也完全有可能甩掉落后帽子,进入先进行列。”
周士毅目不转睛地看着蒋智丰,觉得蒋智丰汇报工作时不仅思路清晰,而且富有激情,他觉得这个小伙子今后值得关注。
章汉杰也对蒋智丰投过不无惊异的目光,他觉得蒋智丰进入班子也有一年多了,但以前似乎从未听到过他这样激情澎湃的发言,今天新书记上任,他竟然讲得头头是道且豪气冲天,觉得这个后生见风使舵,很会“来事”。
坐在蒋智丰右边的是党委宣传委员刘秋声,他见蒋智丰发言结束,便对周士毅投过一份毕恭毕敬的笑容,然后以略带羞涩的语气,按照个人的基本情况,所分管的宣传工作,以及所挂枫岚片的工作,分层次汇报起来。刘秋声三十来岁,是尚州农专的工农兵学员。
周士毅便问刘秋声乡里宣传工作用稿量最大的是谁,刘秋声说,原来主要是办公室副主任兼广播站站长的李秋云,并说自己和其他人也写了一些,去年李秋云离开广播站下到韩家村蹲点之后,乡里的稿子便少了一些,并说自己打算以后要强化这方面的工作。周士毅听到这里,似乎若有所思地轻轻地“哦”了一声。
“周书记,现在我来发个言吧!”坐在周士毅对面座位上的是武装部长苗壮,周士毅见他朗声打了招呼,便亲切地朝他点了点头。苗壮三十五六的年纪,精明干练,在部队当过炮兵连长,转业时分配到枫岚乡担任武装部长。苗壮似乎今晚喝了点酒,情绪好像格外的饱满。他在将自己的情况略作介绍之后,继而汇报了自己如何在征兵工作中保障兵员质量,如何抓好民兵工作“政治落实、组织落实和军事落实”,以及如何抓好姚坪片的工作。同时他还提到他们片有的村已经出现打宗族械斗的危险苗头,他觉得应该尽快予以处置。苗壮发言时言语流畅,态度积极,周士毅对他的发言很是满意,觉得这是攻坚克难的一员“虎将”。
“我来说几句吧!”坐在宋慕贤左边的是年近四十的纪检书记涂林茂,涂林茂表情似笑非笑,语速不快不慢,语调不高不低,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在简要地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他先谈到自己所分管的纪检工作,由于无案可办,所以这方面也就三言两语点到为止,然后他就将自己所挂的枫林片的工作做了详细汇报。周士毅见他说完,朝他面容平和地点了点头。
“周书记,我来说几句吧!”坐在涂林茂左边的副乡长满平,一边看着周士毅,一边态度恭谨地笑道。满平四十出头,身材高大,方脸大耳,他本来仪表不俗,但偏偏性格圆滑,惯于逢迎,常常以拔高的手法一本正经地夸赞领导,所以把自己的形象搞得很是滑稽。满平在发言中先是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然后又扼要介绍了自己所挂的霍家片的情况,汇报了自己分管的林业、畜牧、水利、水产等项工作,最后他说:“周书记,不是我夸您,像您这样有水平有魄力的领导,不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我敢肯定地说是万里挑一,我觉得能跟您这样的领导在一起工作,这是头世修来的福气,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我一定要认真地向您学习,争取把本职工作做得更好。”
周士毅是第一次跟满平接触,对他这种过于夸张的语气和措辞一时显得不太适应,脸上有些不太自在,正在这时,对面又有个声音发话了。
“看起来,现在应该轮到我了。”坐在宋慕贤右侧的是年约五十的“坐家”副乡长牟玉成,牟玉成身材高大,白白净净。他在说话时,通常声调偏低而语速偏慢,措辞严谨且目光从容,他虽然官职不大,但因常常观点独到,不仅主官倚为智囊,一般班子成员也往往把他高看一等。这时他正了正姿势,一边略带微笑地看着周士毅,一边不卑不亢地开腔了。在作了自我介绍之后,他将自己所分管的财贸、民政、交通三项工作做了汇报。他的目光时而与周士毅对接,时而又扫视全场,显得沉着稳重,让人对他的话语不得不给以特别的重视。譬如他刚才所提到的今年财政收入任务为什么完成无望的事,就让周士毅眉头紧锁。周士毅觉得,这个牟玉成既了解情况,又思虑周密,应该是个可以依仗的智囊型人物。
“周书记,我来说几句吧!”坐在章汉杰左侧的是位头发花白,五十出头的妇女,她叫郭春萍,是分管文化、教育、卫生、计生等项工作的副乡长,她斯斯文文的,早年当过小学教师,是位知识女性。
见她一副慈爱长者的形象,周士毅礼遇有加地笑应道:“请讲。”
郭春萍依例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将自己所分管的几项工作逐一做了汇报,最后她说:“……总的来说,我们乡的文教卫生工作在全市一直是名列前茅的,譬如我们乡的卫生院是属于乡镇中心卫生院,无论是生存发展能力还是医疗护理水平,在我们城东片都是首屈一指的;尤其是在教育方面,我们枫岚中学是省重点中学,教育质量仅次于市一中,比市二中还要强一点,过一阵子周书记就会知道,外乡镇的甚至是市里的一些学生为了能来我们枫岚中学读书,找你批条子的家长可能不在少数。”说到这里,郭春萍的神色渐转黯淡,语调也明显地低沉下来,她接着说道:“不过,让我觉得问心有愧的是我分管的计划生育工作,不瞒您说,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我们乡今年计划生育工作的综合排位,在全市可能是倒数第二名,在这个问题上,我确实负有工作不力的责任。”郭春萍说到这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随后说道:“唉!我哩,已经到了‘一刀切’的年龄,还有两个月就要退下去了,有功也好,有过也罢,反正这一切马上就要过去了……周书记,我就说这些吧,汇报得不好,请领导批评指正。”
见郭春萍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周士毅忙安慰道:“郭乡长,我知道,文教卫生方面所取得的成绩,都是来之不易的,这里面应该凝聚了你大量的心血,这是必须肯定的。至于计划生育工作的不尽人意,虽然你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作为这么一项牵动全局的中心工作,显然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要说起来,我觉得整个班子都负有责任,大家说是吧!”
大家见周士毅说话入情入理,都连声附和起来,满平也趁机大加赞叹。今年的计生工作在市里坐了“冷板凳”,郭春萍本来担心新任书记知道以后会对她多有责怪,现在见周士毅竟然这样善解人意,体恤周到,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副书记杨树青是个面容清癯、不苟言笑的瘦高个,这时他不卑不亢地坐在那里,认真听着大家的发言,待他看见场面逐渐安静下来,这才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周士毅,然后回过头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看着会议桌的中间说道:“周书记,我的工作职责主要有三项,一是分管政法,二是分管农业,三是分管农机,另外还主蹲岗前片。农业方面倒还过得去,由于枫岚在人民公社时期修了不少山塘水库,对于旱涝情况具有一定的调节作用,所以粮食收成总体还好。而农机工作目前还处在起步阶段,各个乡都差不多,片里的工作也都问题不大,我觉得,现在难就难在政法工作。我不说大家也知道,长期以来,枫岚一直是长平社会治安的‘重灾区’,在一九八三年的‘严打’过后,大约只消停了一年多,各种治安问题就接踵而来,全乡二十个村委会,一百二十五个村小组,三万八千多人,我和公安特派员活像救火队员,天天疲于奔命。”
说到这里,杨树青将身子左转,对周士毅诉苦道,“周书记,今天是你来枫岚上班的第一天,你上午斗了‘孽龙’,下午退了“大阵”,接下来我们还将面对什么呢,大家不得而知……我说句实在话,枫岚之所以会乱成这个样,除了民风强悍,素来好斗,主要就是综治工作没有硬起来,以致歪风邪气盛行。平心而论,在这方面,我既有责任也有难处,以前在处理治安案件时,我总是单打鼓,独划船,有一种孤掌难鸣的感觉,真正遇什么急难险重之事,需要主官撑腰力挺时,主官往往回避矛盾,不给态度,譬如上次何麻子的儿媳妇偷汉子的那件事……唉!这个事不提也罢……”
杨树青说到这里,回转头凝神想了想,然后接着说道,“周书记,我说句良心话,我老杨不是个不敢啃硬骨头的人,但要看主官的态度怎么样,你今天上午刚来上任,就在社会治安方面挺身而出,我是这样想,你周书记能这样硬梆梆地抓工作,我们这些副手就有了坚强的依靠,做工作的腰板也就硬得起来。周书记,我在这里表个态,尽管我还有两年多就要退下来,但作为一个老同志,我在退居二线之前一定会站好最后一班岗,会尽最大努力抓好综治工作,力争尽快使枫岚的社会秩序有个根本的改观!”
周士毅对杨树青点了点头,动情地说:“杨书记,谢谢!谢谢你的表态!”
在大家依次发言的时候,章汉杰便在思量着给自己的发言定个调子,他觉得为了得到周士毅的青睐,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换届时能够如愿以偿地当上乡长,他必须在周士毅面前做出相当的能得到他高度认可的“努力”,他见杨树青说完了,便笑着对周士毅说道:“周书记,可不可以让我多说几句?”
周士毅笑道:“当然可以!”
章汉杰轻轻地咳了一下,然后以颇具感情色彩的语调侃侃而谈起来:“各位,世界上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和周书记十年前在庙山林场分手,现在却又在这里重逢,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深的缘分。十年前,周书记已是庙山林场的团支部书记,在我们那班下放知青里,是威信很高的领导。按理说,庙山林场一九七六年的那个推荐选拔上大学的指标肯定是属于他的,但周书记却高风亮节,竟把那个指标让给我,我这才有机会去江南林学院读书。各位,换个角度来说,我今天的人生道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周书记给打下的基础,所以说,我今天要借此机会,向我过去的领导和恩人,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章汉杰说到这里,竟然离开座位恭恭敬敬地向周士毅鞠了一躬。
章汉杰这番出人意料的的表现,把大家一个个弄得目瞪口呆,因为在大家的印象中,章汉杰一直是个比较强势的人物,从来没有这般的柔情似水。
周士毅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这戏剧性的场面惊得马上站起身来,他一边扶住章汉杰已经躬下去的身子,一边语不成句地说:“啊呀!汉杰,你看你……唉!”
章汉杰顺势站直身子,一边满脸恭谨地笑着,一边重又回到座位上。他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当然,刚才说的这些本来只是我俩的私事,其实没有必要在这个场合说,但人一激动便失控了,真的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大家见周士毅和章汉杰两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倒真的止不住笑了起来。
章汉杰接着说道:“大家知道,我的工作职责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分管党群工作,二是分管乡企工作,由于有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的密切配合,我觉得我们的党群工作大体还是过得去的,当然,如果用高标准来衡量,在新的一年里,我们还是有努力空间的。譬如,由于农村的党员大都年龄偏大,我们需要注重发展年轻党员,为党的肌体补充新鲜血液;我们以前从农村发展党员较多,以后还需注重从乡机关、中小学和卫生院的知识分子中发展党员,以便提高党员队伍的总体素质,总之,我们要通过努力,尽快使我们党员队伍的年龄结构和文化结构得到优化。另外,这些年,我们有些党员外出打工,我们还得加强对流动党员的管理,如此等等,这都需要我们继续加大工作力度。周书记在荷塘乡已经作出了很多在全市乃至全省都有影响的工作,如果周书记能抽点时间对我们的党建工作加以指导,我想我们也很有可能在这方面做出点成绩的。”
章汉杰说到这里,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周士毅,见周士毅正兴趣盎然地听着,知道自己说话的路数对了头,就继续说道:“现在我想着重谈的是我所分管的乡企工作。在这方面,我首先要向周书记做个检讨,由于我在企业管理方面的确是个门外汉,工作很难抓到点子上,所以自然也就没有管出什么成效。现在我们乡的财政收入之所以上不去,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乡办企业办得不够理想。周书记,我是这样想的,反正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您都是我的领导,周书记您是学企业管理的,在企业管理方面是真正的专家,您就干脆带个徒弟,手把手地教教我,我决心认真学、好好干,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把我们乡的几个骨干企业搞上去,在财政收入方面为领导分忧解难,多作贡献……要不然……我就先说这些,也来不及做思想准备,讲得不好,请周书记多多包涵。”
章汉杰大约只讲到一半多的时候,周士毅便被章汉杰的肺腑之言感动了,他想,看人的确不能仅凭一时一事,而要历史地看人和发展地看人。譬如章汉杰上午在街上向大家介绍自己时,胸怀坦荡慷慨激昂,刚才他的发言,不仅毫无遮掩地说出当年自己让指标给他的往事,而且对于如何搞好党建工作也动了脑子,此外,对于如何搞好乡办企业也充满了激情,由此来看,自己原来对章汉杰的一些不良印象,似乎不无主观主义色彩,章汉杰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其实都不是那般的不堪。他又想,自己已经是“一乡之主”了,以后在看人和用人方面,可不能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错误。
见章汉杰讲完,周士毅收回思路微笑道:“各位,刚才大家的发言我都听全了,我觉得都讲得不错,许多内容发人深省,有关要点我已记录,以后还要着重研究。总的来说,大家的精彩发言,不仅让我大致了解了枫岚乡的各项工作,而且也初步认知了我们这班新同事,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一定会不断地加深了解的。”
周士毅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枫岚是我深深眷恋的故土,在庙山林场三年半的时光,使我锻炼了意志,认知了人生。刚才汉杰说我是他的恩人,这有点过奖了,不过,当时庙山林场的韩鼎诚老场长,对我们这班刚刚走上社会的知青,真的帮助很多、关爱很多,让我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情,说起来,他才真的是我们全体知青的大恩人,汉杰,你说是不?”周士毅说到这里,笑着朝章汉杰看了看。
章汉杰闻言赶忙一本正经地应道:“是啊!确实是这样的!”
周士毅继而说道:“各位,组织上让我和大家相聚在一个班子里,我们今后还要长期共事,为了加深了解,所以也想给大家交底交心。我是一九七四年七月下放到庙山林场的,我的妻子高凤也是我在庙山林场的同事,不过我要声明一下,我们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建立恋爱关系。”
周士毅的一个小幽默,又把大家逗笑了。周士毅接着说道:“一九七七年底恢复高考,我在一九七八年元月考入金城大学读书,主修的是工业经济系的企业管理专业;一九八二年元月分到尚州地区经委工作,八三年七月担任生产科副科长;八四年八月作为“强工工程”干部,被选调到荷塘乡担任副书记,分管政法工作和乡办企业;八五年元月,组织上将我提拔为乡长,现在有幸调到枫岚来与大家共事。”
“各位,枫岚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驿站,我对枫岚怀有深厚的感情,现在市委让我来枫岚主持工作,这给了我一个回报枫岚人民的极好机会,在以后的工作中,我想与大家一道,同心同德、尽心尽力,努力把枫岚的各项工作不断地推向前进。对于枫岚的全局工作我还来不及深入思考,但总体而言,我觉得我们以后的工作重点,应该放在让治安更稳定,让经济更繁荣,让人民更满意三个方面。总之,我们要通过三至五年的不懈努力,使枫岚乡发生激动人心的显著变化,果真如此,我想,当我们有朝一日回想起这段有苦有乐的峥嵘岁月时,我们就能问心无愧地说,作为枫岚人民的儿女,我们对得起这块曾经哺育我们成长的热土。”
不知是谁带了头,抑或是大家不约而同,周士毅话音甫落,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在枫岚的领导班子里,很久没有听到这种感人肺腑的话语,也很久没有看见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家一边充满激情地看着周士毅,一边尽情地鼓着掌,仿佛要借此唤醒心中隐匿已久的自信与尊严,要借此表达自强不息奋发向上的信心与决心。
周士毅见大伙如此动情,这条硬汉不由得眼眶里噙满泪花,他站起身来,频频地朝大家做着停息掌声的手势,直至掌声最后完全停歇下来。
周士毅接着说:“现在离过年也只有个多月的时间,由于年前时间很短,也做不了多少事,所以我想我们接下来不妨集中精力抓好两件事,首先要重点抓好治安管理,我们要努力打好社会治安攻坚战,要让老百姓过上一个吉祥欢乐的春节,同时也要以此为着力点,把收旧欠的事一并推动一下,以免包袱越背越重,大家觉得怎么样?”
在周士毅讲话的过程中,大家一边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在认真地思索着,大家都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这时见他发问,大家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
周士毅见大家没有异议,接着说道:“由于时间不等人,我想利用今天晚上的会议,请大家共同分析社会治安的热点问题,认真查摆群体冲突的苗头现象,仔细筛查扰乱秩序的重点人物,以便对全乡的治安形势做到心中有数,进而制定有的放矢的化解之策,在这之后,我们再将收旧欠的事做个安排。怎么样?我就先说这些,大家随便讲,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一次没讲完的还可以再作补充。”
不一会,会议室里便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
当然,气氛热烈的也不仅是楼上的会议室,在楼下的场地上,也聚集了不少干部和家属,他们并未理会“头九”夜晚的寒意,在那里兴致勃勃地交谈着,都为枫岚乡来了个硬汉书记而感到高兴,觉得此后的枫岚肯定会大有希望。尤其是当他们听说这位周书记以前还是下放在庙山林场的知青时,大家更是觉得亲切异常,仿佛觉得周书记早就是他们的自己人似的。
内心激动但外表平静的李秋云此时也站在人群里,其实,周士毅要来枫岚当书记的事,她昨天下乡回来时就从宋慕贤那里听说过,而且上午周士毅在街上勇斗“孽龙”的场面,她也在人群中看到了,当时她看到周士毅那威风凛凛挺身而立的模样,让她回想起周士毅当年在庙山林场时,与“枫岚四霸”尖峰对峙时的场景。由此她又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室友乔晓娜,想起周士毅与乔晓娜有缘无分的憾事,如烟往事此时重又兜上心头,竟让她百感交集,鼻子发酸。上午在圩场时,她曾想过去与周士毅相见,但她瞬即抑制了自己的冲动。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她的性格已经不似当年那样风风火火,她处事已经有了相当的分寸。她知道,她不宜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和特殊场合出现在周士毅的面前。
这次党政联席会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半钟。散会前,为了卓有成效地整顿社会治安,清收各项旧欠,周士毅提议利用二十天的时间集中精力打好两场硬仗,他提议由分管党群的副书记章汉杰牵头负责“清收旧欠工作组”,由分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杨树青牵头负责“治安整顿工作组”,同时由坐家的副乡长牟玉成负责“机关后勤工作组”,为前两个组提供策应和服务,所有乡干部都分到三个组里面去。
在年前这段时间里,周士毅准备在初期抽出一些时间到各村委会、各乡办企业和各条管部门单位去调查研究,以便尽快熟悉各方面的情况,为年后更好地开展工作奠定思想基础,到了中后期便以调度全局工作和应对突发情况为主,以稳住大局和防止变故。
当树上的鸟叫声把周士毅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周士毅拿起枕边的“梅花”腕表一看,见已是早晨七点,便赶忙起床洗漱,然后拿起碗筷到食堂去吃饭。
当他快要下到一楼时,忽然看见当年庙山林场农业队队长夏冬生和林业队队长刘建华两人站在门厅里,周士毅心知夏、刘二人应是专门为见自己而来,心里一阵激动。而夏、刘二人见周士毅从二楼下来了,也都笑容满面快步迎了过来,三个人在楼梯口热情地握着手,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当年下放那会儿,周士毅是分在农业队,而夏冬生是农业队的队长,两人交谊颇深,现在见了面,夏冬生兴奋得脸都红了,他激动地说:“小子,你……哦!不不!对不起!周书记,是周书记……唉!怎么搞的,瞧我这张嘴……”
周士毅笑道:“夏队长,你是我的老领导,‘小子’就‘小子’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夏冬生忙说:“不敢!不敢!我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胡说八道呢!周书记,我这两天都在林场那边,不知道这边的事,我是刚才进乡里才听建华说的,诶!周书记,听说您来枫岚当书记,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刘建华与周士毅的交情虽然没有夏冬生那么深,但毕竟也是挺不错的。他见夏冬生说完,就接口道:“周书记,我是昨天晚上在家里听村里当街的人说的,他说乡里来了个很有功夫的书记,还说这个书记原来在庙山林场下放过,姓周,我一琢磨,估计准是你,今天赶过来一打听,果然没错,然后就碰到冬生,所以我们俩就等在这里,想跟您早点见个面,嘿嘿嘿……”
周士毅说:“韩场长和李秋云呢?怎么没有看见他们俩?”
夏冬生说:“韩场长就别提了,他病了,现在正在市人民医院住院呢,我估计他十有八九还不知道您来枫岚的消息呢!”
周士毅闻言心中默然,一种颇为伤感的情绪袭上心头,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过了一会,他又说道:“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以后,麻烦你们去把李秋云叫过来见见面,你们俩也一道来,行吗?”
夏冬生和刘建华连忙应承。
大约是八点十几分钟的样子,已经用毕早餐候在外间的周士毅,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周士毅估计是李秋云他们来了,赶忙起身迎了过去。他刚到门口,就见李秋云三人已经上到楼梯口,周士毅一边叫了声“秋云”,一边快步迎上前去,他一双手握住李秋云的手,激动得不停地抖着。
李秋云毕竟是个女人,比较容易动感情,她见周士毅表露出如此真挚的情感,心里禁不住一阵热浪翻滚,一下子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随后,周士毅放开李秋云的手,将三人引到自己住所的外间。
周士毅自己坐在靠门的木椅上,并笑着让他们自行落座,由于李秋云和刘建华已经分坐在小方桌的两边,夏冬生只好就坐于周士毅右侧的木椅上。
周士毅见三人均已入座,就满含温情地看着他们,并热情地询问道:“诶!说说看,你们几位……怎么样?”
三个人便将各自的情况简要地述说了一下,原来在庙山林场停办后,夏冬生回到乡里担任林业员,而刘建华则“改行”担任乡里的种子员。
随后,李秋云述说道:“周书记,我从一九七五年五月离开庙山林场,除了中途得了个“社来社去”的指标出去读了两年书,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广播站和办公室工作,由于‘爬格子’的事做太久了,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去年我下到韩家村委会去蹲点,我觉得转换一下工作岗位,可以丰富自己的人生经历。”
周士毅一边听着李秋云说话,一边在想,李秋云知道自己来枫岚任职而没有主动过来见面,现在又叫着‘周书记’,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相对地位变了,人际关系也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考虑到以后还要在工作中长期相处,所以他便没有刻意地纠正李秋云对自己的称谓。
听了李秋云的述说,周士毅回道:“秋云,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是对的,经过多个岗位的锻炼,这有利于提升人的工作能力。”
周士毅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又说道:“秋云,两位队长,现在我们又重新走到一起了,今后在工作方面还需要你们多多支持,当然啰,如果你们三位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也可以提出来商量,我虽然不敢打‘保票’,但我会尽力这是肯定的。”
李秋云三人听了周士毅的真情告白,一个个咧开嘴笑了。
周士毅接着说道:“不过,我倒想先拜托秋云一件事,听说韩场长正在市医院住院,我刚来,抽不出时间去看望,所以我想请你代我去看望一下老场长,行吗?”
李秋云笑道:“这样的任务我是求之不得啊!不过我得说在明处,办完事以后,我想回家看看我的宝贝女儿,要明天才能回来。”
周士毅知道李秋云的丈夫在长平宾馆工作,她的家安在城里,所以对李秋云所提的“条件”自然是笑着应了。然后他又提示李秋云,让她跟他们片长说一下,就说是他安排的,李秋云笑着点了点头。
说着,周士毅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夹,从里面拿出两张十元的人民币交给李秋云。
“啊呀!你一个月才四五十块钱的工资,不用拿这么多吧?”李秋云说。
夏冬生说:“周书记,我看这样好不?我们四个人,每人五元,一共二十元,这样大家都尽了人情,也都有面子,您看呢?”
刘建华说:“这个建议好!周书记,就这样办吧!这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哩!”
李秋云笑道:“周书记,别的事‘下级服从上级’,这件事‘少数服从多数’,就这么定!行吗?”
周士毅觉得如果自己拿多了,虽然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但会让他们三个人为难,眼下又是“三比一”的态势,想了想,只得“服从多数”,便笑道:“也行,就这样办吧!”
然后大家便各掏出五元钱给了周士毅,周士毅也就不再客套。忽然,他像想到什么,又问道:“那汉杰呢?”。
李秋云说:“章汉杰?我觉得主动向他凑份子嘛……好像也不太好,再说了,韩场长也未必愿意让他破费呢,是不?”
周士毅觉得李秋云说的也有道理,便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周士毅看了一下腕表,李秋云他们估计周士毅还有别的工作安排,三人随即站起身来。李秋云笑着说:“周书记您先忙,我们走了!”
周士毅不便挽留,只好起身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