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斐德若篇——论修辞术[1](1)

对话人:苏格拉底

苏:亲爱的斐德若,你从哪里来?向哪里去?

斐:我从克法罗的儿子莱什阿斯那里来,到城墙外去散步。因为从天亮起,我就坐在他那里,一直坐了很久。我们的公共的朋友阿库门[2]也在场,他劝我沿这条大路走;他说这比在院子里走要爽快些。

苏:他说得不错,朋友。看来莱什阿斯是在城里?

斐:是,他跟厄庇克拉特住在一起,就住在靠近奥林普斯天帝庙的莫里俅的那座房子里。[3]

苏:你们在那里拿什么消遣?莱什阿斯拿他的文章[4]来款待你们,那是一定的啰?

斐:我可以说给你听,如果你不忙,可以陪我走远一点。

苏:忙!哪里话!你想不到我会像品达[5]的诗所说的,把听一听你和莱什阿斯的谈话,看作“比一切忙事都较重要”?

斐:那么,跟我一道走吧。

苏:你就开始谈谈吧。

斐:好,我们所谈的倒是你的老题目,我们也是在谈爱情问题。莱什阿斯写了一篇文章,谈一个美少年受人引诱,而引诱的人却不是一个有爱情的人。妙处就在这里,他很巧妙地证明应该接受的倒是没有爱情的人,而不是有爱情的人。

苏:真是一个妙人!我倒愿他说应该接受的不是富人而是穷人,不是少年而是老翁。总之,让我自己和多数人所有的缺点都得到优先权。若是他那样说,他的话就会真正有趣,而且有益于公众福利。我很想听听他的话,纵然你要我陪到墨伽拉[6],像赫洛狄库[7]所开的方单,步行到那里城墙边,又步行回来,我都心甘意愿。

斐:你说的什么话,我的好朋友!莱什阿斯是当今最高明的一位作家,就连他写这篇文章,也要费很久的时间,卖很大的气力;像我这样一个门外汉,你以为我能把他的文章背诵出来,不糟蹋他吗?我没有这样的本领,若是有这样的本领,我宁可不要发一批大财。

苏:啊,斐德若,若是我不懂得你,我就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懂得我自己,也就懂得你。我知道很清楚,你听过莱什阿斯读他的文章,觉得听一遍还不够,要求他读而又读,而且他也很乐意接受你的要求。后来读得不能再读了,你还是不满足,把那篇文章从他的手里要过来,好把你心爱的那些段落看而又看;这样就费了你一上午的工夫,坐久了,疲倦了,你才出来散散步。可是那篇文章从头到尾你都记得烂熟了,若是它不太长的话。你现在是要到城墙外找一个地方,一个人把它再细加研究。在半路上你遇见我这样一个人,也有爱听人读文章的毛病,你就很高兴,以为找到了一个人,可以一同咀嚼这篇文章的滋味,大大快乐一场。所以你就邀我陪你一阵往前走。可是到了这位爱听文章的要你开始念,你却扭扭捏捏的,好像不大愿意。其实你心里正想有人听你,纵然找不到人愿意听,你也要强迫他听。得了吧,斐德若,迟早你是要说的,就快点说吧!

斐:我看我的最好的办法是尽我的能力把这篇文章复述一遍,反正我若是不复述一遍,你绝不肯放我过去。

苏:我的意思你看的很准。

斐:好吧,我尽我的能力来试试。我实在没有把原文个个字记熟,我可以告诉你,苏格拉底。关于莱什阿斯所说的有爱情的人和没有爱情的人的分别,我可以逐条依次说一个大概,我就来从头说起。

苏:好,亲爱的朋友,但是我先要看看你左手拿着藏在衣襟下的是什么,我敢打赌那就是那篇文章。如果是的,我就要请你了解,尽管我爱你,却毫没有意思要听你练习背诵,既然莱什阿斯的文章在这里。拿出来看看吧!

斐:好吧,苏格拉底,我只得招认了。我本来希望利用你来练习我的记忆,你这一下就把这希望打破了。你愿坐在哪里来读它呢?

苏:我们且撇开这条路,转弯沿着伊立苏河走,碰到一个清静地方,我们就坐下休息。

斐:我今天出来没有穿鞋,真凑巧,苏格拉底。你咧,你从来就不穿鞋。我们最好赤着脚打水里走,沿着河流,在这个时节,尤其在这个时辰,走水不会不舒适。

苏:就这样办,我们且走且留心找一个坐的地方。

斐:你望见那棵高梧桐树吗?

苏:我望见。怎样?

斐:那里阴凉,有草地可坐,如果我们高兴,还可躺下。

苏:我们就朝那里走。

斐:请问你,苏格拉底,传说玻瑞阿斯抢掠俄瑞堤亚[8],可不是就在伊立苏河的这一带?

苏:依传说是如此。

斐:可不是就在这个地点?这条河在这里多美多明亮!我想女郎们爱在这样的河岸上游玩。

苏:倒不在这地点,还要下去小半里路,在我们过渡到猎神[9]庙的地点,那里还有一座玻瑞阿斯的祭坛。

斐: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它。老实告诉我,苏格拉底,你相信这个神话吗?

苏:如果我不相信它,倒不算什么荒唐,学者们都不相信这一套话;我可以用学者们口吻对它加以理性的解释,说她和法马西亚[10]游玩时,让一阵北风吹过附近的山崖,跌死之后,传说就把她当作被风神玻瑞阿斯抢掠去了,或是从此地抢掠去,或是像另一个传说所说的,从战神山。但是这是学者们的态度。我哩,虽然承认这种解释倒很有趣,可是并不把做这种解释的人看作可以羡慕,要花很多的精神去穿凿附会。要解释的神话多着哩,一开了头,就没有罢休,这个解释完了,那个又跟着来,马身人面兽要解释,喷火兽也要解释,我们就围困在一大群蛇发女,飞马以及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中间[11]。如果你全不相信,要把它们逐一检验,看它们是否近情近理,这种庸俗的机警就不知道要断送多少时间和精力。我却没有工夫做这种研究;我的理由也可以告诉你,亲爱的朋友。我到现在还不能做到得尔福神谕[12]所指示的,知道我自己;一个人还不能知道他自己,就忙着去研究一些和他不相干的东西,这在我看是很可笑的。所以我把神话这类问题搁在旁边,一般人怎样看它们,我也就怎样看它们;我所专心致志的不是研究神话,而是研究我自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要看一看我自己是否真是比泰风[13]还要更复杂更凶猛的一个怪物,还是一种较单纯较和善的神明之冑,呃,朋友,这不就是你要带我到的那棵梧桐树么?

斐:就是它。

苏:哈,我的天后娘娘,这真是休息的好地方!这棵榆树真高大,还有一棵贞椒,枝叶葱葱,下面真阴凉,而且花开的正盛,香得很。榆树下这条泉水也难得,它多清凉,脚踩下去就知道。从这些神像神龛来看,这一定是什么仙女河神的圣地哟!再看,这里的空气也新鲜无比,真可爱。夏天的清脆的声音,应和着蝉的交响。但是最妙的还是这块青草地,它形成一个平平的斜坡,天造地设地让头舒舒服服地枕在上面。斐德若,你真是一个顶好的向导。

斐:苏格拉底,你这人真奇怪。你真像你自己所说的,不像一个本地人,倒像一个外方人跟着一个向导。原因是你一向就不出城去到国境以外走一走,甚至连在城墙外散散步也不曾有过,我相信。

苏:是的,你得宽容我一点,斐德若。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学的人。田园草木不能让我学得什么,能让我学得一些东西的是城市里的人民。可是你好像发见了什么一种魔力,能把我从城里引到乡间来。一个牧羊人拿点谷草在羊子面前摇摆,那些饥饿的羊子就跟着他走,你也就这样引我跟你走,不仅走遍雅典,而且你爱引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单凭你拿的那篇文章做引媒就行了。现在我们既然到达这地点了,我最好躺下来听你,你自己选一块草地,开始把那篇文章读给我听吧。[14]斐:好,请静听:

“你已经知道我的情形怎样了,也知道我期望这件事[15]的实现对你我双方都有利益了。现在我就要希望我的请求不至于因为我不是一个对你有爱情的人,而遭你的拒绝。因为有爱情的人们一旦他们的欲望满足了,对于所施与的恩惠就觉得追悔;至于我们没有爱情的人们却不然,我们不会有追悔的时候,因为我们施与恩惠,不是受情欲的驱遣,而是自由自愿的,顾到自己的地位能力,也顾到自己的利益。其次,有爱情的人们要计算为了爱情在自己事业上所受的损失,要计算对爱人所施与的恩惠,又要计算他所费的心力,就满以为他们对爱人久已酬劳过分了。我们没有爱情的人们却不然,我们不能冒充为了爱情而忽略了自己的事业,不能计算过去所费的心力,也不能埋怨为了爱情而引起家庭的纠纷。我们既然没有这些不方便处,所以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讨好对方的事。再其次,假如你说,有爱情的人比较值得看重些,因为他声明他爱他的爱人超过爱一切人,只要能讨得爱人的欢心,说的话和做的事都不怕得罪全世界人。如果这话是真的,这也只能证明他有着未来的爱人而抛弃现在的爱人,如果那未来的爱人要他那样做,他会毫不犹豫地伤害现在的爱人。在这样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一个人如果稍有理性,怎样能把自己交付给一个患恶病的人?这病连懂得病理的人都不敢诊治,因为病人自己就承认他的神志不清醒,就承认自己疯狂,自己不能控制自己。这样人到了神志复原时,回想他在疯狂中所要做的事,会以为那是好事吗?再其次,没有爱情的人要比有爱情的人多的多,如果你要在有爱情的人们中选择最好的,你就只能在一个很小的数目中选择;如果在有爱情的人们以外,你在世界选择一个最便利于你自己的,你就可以在一个很大的数目中选择,你就更有希望在这大数目中可以找到一个人,值得做你的朋友。

还有一层,如果你怕舆论,怕事情泄露后受人指责,那么,有爱情的人们自然高兴要夸耀他们的胜利,因为旁人以为他们值得羡慕,他们自己也以为自己值得羨慕,他们会大吹大擂地向一切人夸耀他们的心力不曾白费。至于我们没有爱情的人们却不然,我们能控制自己,只讲实惠而不讲虚名。其次,有爱情的人们明目张胆地追求他们的爱人,掩不住人家的耳目,只要他们碰在一起,人们就疑心他们在谈私心话;可是你若是和我们没有爱情的人们在一块交谈,人们看见了,绝不会疑心,他们知道和一个人交谈是常有的事,或是由于交谊,或是为着旁的乐趣。再其次,你忧虑到交情难得长久吧?你心里想到在通常的情形中,交情破裂了,双方同样觉得不幸,可是在爱情中,你把你看得最珍贵的东西交付给对方了,若是破裂,受更大痛苦的就是你吧?那么,我就要提醒你,最可怕的是有爱情的人们,因为有许多事可以使他们生气,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以为你故意要和他为难。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想尽方法阻止你和旁人来往,深怕有钱财的人会用钱财赢过他们,有学问的人会用学问打败他们;无论一个人有什么优点,他们都会猜疑那优点对他们有不利。他们劝你脱离了社会,结果使你在世上没有一个朋友;若不然,你想到你自己的利益,不听他的话,还是和旁人来往吧,他们就会寻你争吵,交情就要破裂。至于我们没有爱情的人们却不然,满足了欲望,就算达到了目的,对那些和你来往的人们绝不妒忌,并且对不和你来往的人们还要厌恨,因为我们想,瞧得起你就是瞧得起我们,瞧不起你也就瞧不起我们。我们的看法既然如此,你就一定可以想到:我们的交往只会有恩,不会有怨了。

还有一层,有爱情的人们大半只爱容貌,对于爱人的性格和身世毫不明白,因此,到了欲望已满足的时候,交情就保持不住。至于没有爱情的人们在达到目的之前,先有友谊,目的达到了,友谊也不会冷淡起来,而且往事的追忆会保证来日的交欢。其次,你和我来往,比和有爱情的人们来往,益处要大得多。那批人对爱人的言行一味赞扬,尽管赞扬的不得体,一半因为他们怕得罪爱人,一半因为他们的情欲把他们的判断力弄昏迷了;爱情的圈套就是这样,一件事碰得不巧,在旁人看来本值不得烦恼,有爱情的人们就会烦恼;一件事碰得巧,在旁人看来本值不得高兴,有爱情的人们就会大加赞赏。所以被他们爱的人们实在是可怜,并没有什么可以羡慕的。但是你如果听我的话,头一层,我在和你交往中,绝不只顾目前的欢乐,还要顾到你的未来的利益;我会自作主宰,不让爱情控制住我;也不会为一点小过错就对你大生气,若是大过错,也不过是慢慢地有一点小不快。至于无心之失,我就会宽容;存心犯的过失,我也会设法事先防止。这些地方不是都可以见出我们的友谊可以维持久远吗?如果你以为没有爱情就不能有很深的友谊,你就得想一想,若是那样,儿女父母对于我们就值不得什么,我们也不能有忠心的朋友,因为我们同这些人的团结并不以我们所谈的这种爱情为基础,而是依靠别种关系。

再说恩宠若是应该给追求最迫切的人们,应该受照顾的就不是最好的人而是最穷困的人,因为最穷困的人得到恩宠就偿了最大的心愿,因而也就会怀着最深的感激。正像设酒席待客,应该被邀的倒不是朋友们,而是乞丐们和饿饭的人们,他们会爱戴你,随从你,依傍你的门户,心里最高兴,对你最感激不尽,为你祝福。说到究竟,你应该给恩宠的不是最会讨好的,而是最能感恩图报的;不是只知讲爱的,而是值得爱的;不是只爱你年轻貌美的,而是到老也可以和你共安乐的;不是达到目的就向人夸耀的,而是顾全体面,守口如瓶的;不是苟图一时欢乐的,而是‘白头偕老’,始终不渝的;不是恩尽怨来,吹毛求疵的,而是你虽年老色衰,他还忠心耿耿的。记住我的话,还想想这一点:有爱情的人们不免受亲朋指责,说这种交往不体面,没有爱情的人们却从来听不见亲朋们说一句坏话,说他们不顾自己的利益。

你也许要问:我是否在劝你对所有的没有爱情的人们都一律给恩宠呢?我可以这样回答:有爱情的人也不会劝你对所有的有爱情的人们都一律给恩宠;因为就受恩宠者说,漫无选择的恩宠引不起很大的感激;就你说,你怕人知道了要说闲话,人多就不免嘴杂。我们这种交往应该对双方有利,不应该对某一方有害。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够了。如果你以为还有什么应该说而没有说,也不妨提出来问我。”[16]你看,苏格拉底,这篇文章如何?从各方面看,尤其是从辞藻方面看,真是一篇妙文,是不是?

苏:妙得很,我听得神魂颠倒了!这却要归功于你。斐德若,因为我看你读它读得神飞色舞,心想对于这种事情你比我要内行,我就跟着你的榜样,也欢喜得发狂了!

斐:真的?你在开玩笑吧?

苏:你以为我不认真吗?

斐:别再那样说,苏格拉底。真话是真话,凭着友谊之神宙斯,请你告诉我,你想希腊还有第二个人对这个题目可以做出一篇更高妙更富丽的文章吗?

苏:呃,我们在这篇文章里应该赞赏的是作者所说的哪些内容呢?还只是他的语言简洁精妙呢?如果该赞赏内容,我不敢赞一词,你怎么说就怎么好,我只注意到辞藻方面,对内容不配表示什么意见。至于语言方面,我想连莱什阿斯自己也不会满意。在我想——我说的不对,你可以纠正——他一句话重复了两三遍,若不是词不达意,就是他对这种题目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趣。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想显才能,一个意思可以用两三种方式来说,都是一样好。

斐:你所说的全是废话,苏格拉底!你所谓重复正是这篇文章的顶大的优点;这题目中凡是值得说的他没有遗漏一点。所以我说在语言方面,没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好。

苏:这却是我不能和你同意的。古代有许多哲人,男的和女的,对这类事情说过话或写过文章,如果我因为爱你而随声附和你,他们都会起来指责我。

斐:这些人是谁?你在哪里听到过比这更好的语言?

苏:我确实听到过,不过我目前说不出是从谁听到过,美人萨福呢?哲人阿那克瑞翁呢?[17]还是一位散文家呢?我说不出。可是我为什么说听到过呢?因为我觉得一种神思焕发,如果有必要,我也能做出一篇文章,和莱什阿斯的那篇不同调,可是并不比它差。这些思致无论如何绝不能由我自己的头脑里涌出来,因为我很明白,我是蒙昧无知的。所以我只能推想:这是从外面的来源灌到我耳里去,就像水灌到瓶里去一样。可是由于脑筋的迟钝,我竟记不起在哪里听到的,或是从谁听到的。

斐:呵呵!居然有这种事!且不管你在哪里听到的,或是从谁听到的,纵然我很想知道,你也暂不用说,只要你做到你刚才所说的,做一篇文章,用同一题目,同样篇幅,做的不同,可是做得更好。我可以向你打赌,像九“阿康”[18]一样,在得尔福铸一个和身材一般大的金像,不但替我自己铸,也替你铸一个。

苏:你倒顶慷慨的,斐德若!不过如果你猜想我认为莱什阿斯所说的全不对,我可以另做一篇,和他所说的全不相同,那么,你就未免真是金子铸的了[19]!最平庸的作家也不至于句句都不对。就拿我们谈的这个题目来说吧,若是不赞扬没有爱情的人们谨慎,指责有爱情的人们不谨慎,谁能做得出文章呢?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丟掉它们就无话可说。所以我以为对于作者,不用在这方面苛求;对于这一类题目的文章,不必较量里面的意思,只消看这些意思怎样安排。只有对于原无题中应有之义的那类题目的文章,意思才是难能可贵的,在安排之外,我们还须看意思本身。

斐:我承认你说的有理,我就给这个题目让你作出发点,就是说,有爱情的人在神志上不如没有爱情的人清醒。如果你做出一篇文章比莱什阿斯的那篇更富丽,更有价值,而且用不同的说法,我再说一遍,我就用纯金来铸你的像,摆在奥林庇亚和库塞勒斯[20]的儿子所立的巨像并列。

苏:我和你要好,和你开玩笑,你就认真起来吗?你真以为我要做一篇,来和莱什阿斯这样大才子争胜负吗?

斐:得了吧,苏格拉底!你原来怎样对付我,我现在就要那样对付你,你只有尽力去做你的文章。别让我们要像丑角用同样的话反唇相讥,别让我拿你向我说的话来向你说:“啊,苏格拉底,若是我不懂得你,我就不懂得我自己,你本来想说,却又扭扭捏捏的不肯说。”告诉你吧,你若是不把心里所想的文章说出来,我们就待在这里不能走。这里只有你和我,我比你年轻也比你强壮,想想吧,别逼得我动武!

苏:但是,我的好人,以我这样一个外行,要临时口占一篇文章,来和莱什阿斯那样大作家争胜负,那多么可笑!

斐:别再和我啰嗦了,放明白一点。不然,我有我的办法,让你非说不可。

苏:千万别使用那个办法。

斐:不用!哼,马上就用!我的办法就是发一个誓:“我凭你发誓”,凭谁?凭哪一位尊神?对了,凭这棵梧桐树,“我凭这棵梧桐树发誓,如果你不肯说出你的文章,你就永远不会从我口里听到任何作者的文章,永远不会听到我背诵或是提起!”

苏:坏家伙,你就知道我的心病,酷爱文章如我者就只有向你屈服了。

斐:还有什么旁的花样呢?

苏:没有。你既然发了誓,我怎能抛开这样一件乐事呢?

斐:那么,就请说下去吧。

苏:你知道我预备怎样说?

斐:怎样?

苏:我要蒙起脸,好快快地把我的文章说完,若是我看到你,就会害羞起来,说不下去了。

斐:只要你说,一切都随你的便。[21]

苏:求你们降临啊,声音清妙的诗神们!你们有这样称呼,也许是由于你们的歌声的特质,也许是由于你们来自利勾那个长于音乐的民族[22],求你们保佑我把这位朋友逼我说的故事说出来,使他所忠心崇敬的那位作家显得更可崇敬!

从前有一个漂亮孩子,或者毋宁说,一个美少年,他有很多的爱人,其中有一个特别狡猾,虽然和旁人一样爱这个少年,却故意要使这个少年相信他并不爱他。有一天他向这个少年献殷勤,用这样的话来说服他,说一个没有爱情的人应该比一个有爱情的人更有理由得到恩宠。下面就是他说的话:

无论讨论什么问题,都要有一个出发点,这就是必须知道所讨论的对象究竟是什么,否则得不到什么结果。许多人对于事物本质,都强不知以为知;既自以为知,他们就不肯在讨论的出发点上先求得到一个一致的看法,于是愈讨论下去,就愈见分歧,结果他们既互相矛盾,又自相矛盾。现在你和我不要再犯我们指责旁人的那种错误。我们的问题是:应该得恩宠的是有爱情的人,还是没有爱情的人?我们就应该对于爱情的本质和效能先找到一个你我公认的定义,以后我们讨论爱情的好处和坏处,就时时刻刻把眼光注在这个定义上。

人人都知道,爱情是一种欲念;人人也都知道,连没有爱情的人们对于美的和好的东西也有欲念。那么,没有爱情的人和有爱情的人应该怎样区别呢?我们须想到我们每个人都有两种指导的原则或行为的动机,我们随时都受它们控制,一个是天生的求快感的欲念,另一个是习得的求至善的希冀。这两种倾向有时互相调和,有时互相冲突,有时甲占优势,有时乙占优势。若是求至善的希冀借理性的援助,引导我们趋向至善,那就叫作“节制”;若是求快感的欲念违背理性,引导我们贪求快感,那就叫作“纵欲”。纵欲有多种名称,因为它有多种形式。某一种形式显得特别刺目时,犯那毛病的人就因而得到一个不很光荣的称号。例如食欲若是压倒了理性和其他欲念,就叫作“饕餮”,犯这毛病的人就叫作“饕餮汉”。若是饮欲挟暴烈的威力使一个人贪酒,那也有一个称号,用不着说。其他可以由此例推,有一种癖嗜,就有一种名称。我这番话的意旨你大概已经明白了,它是很明显的。不过默契不如言喻,我还是明说为是。有一种欲念,失掉了理性,压倒了求至善的希冀,浸淫于美所生的快感,尤其是受到同类欲念的火上加油,浸淫于肉体美所生的快感,那就叫作“爱情”。

亲爱的斐德若,我且暂停一霎来问你一句话,我觉得有神灵凭附着我,你听我诵读时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

斐:真的,苏格拉底,你的话源源而来,滔滔不绝,倒是不常见的。

苏:别作声,听我说!这地方像是神圣的境界!所以在我诵读之中,若是我有时像有神灵凭附着,就别惊怪。我现在所诵的字句就激昂的差不多像酒神歌了。

斐:真的是那样。

苏:这都是你的过错!且静听下文。也许我感觉要来凭附的那阵迷狂可以过去,不过一切都由神灵决定。我且回到向那位少年谈的话:

好,亲爱的朋友,要讨论的对象究竟是什么,已经说过了,下过定义了。把眼光注在这定义上,让我们来研究研究,有爱情的人和没有爱情的人,对于接受他们的殷勤的人,究竟有哪些好处或坏处。一个人让欲念控制住了,变成快感的奴隶了,就自然想设法从他的爱人方面取得最大限度的快感。他于是就有一种心病,喜欢一切不和他的欲念作敌的,厌恶一切比他优越或和他平等的。因此,他的爱人若是有比他优越或和他平等的地方,他也会不乐意,一定常想设法降低爱人,使她显得比较低劣。愚昧不如聪慧,怯懦不如勇敢,木讷不如雄辩,迟钝不如敏捷。若是爱人有这些缺点以及其他缺点,无论是天生的或是习成的,都是他的情人[23]所喜欢的,他使本有的缺点变本加厉,未有的缺点逐渐形成,否则他就享受不到那飘忽的快感。因此可想而知,他是很妒忌的,设法不让爱人接近亲友,尤其不让她接近能帮助她形成高尚人格的人们。这样他就使爱人遭到大损害,而最大的损害是不让她接近可以使她在思想上升到最高境界的那些影响。这正是神圣的哲学,情人一定不让爱人接近哲学,深怕自己因此遭到鄙弃。他要用尽方法使爱人完全愚昧,无论什么事情都要靠他。这样,爱人就使情人开心而自己倒霉。总之,说到理智,说到教导合作,从有爱情的人那方面绝对得不到什么好处。

说到身体方面,一个不顾善恶只顾快感的情人希望他的爱人有什么样身体,什么样颜色,做什么样打扮呢?他不是宁可选娇柔脆弱的,不肯要强壮魁梧的吗?他所要的爱人不是在太阳光里而是在暗室里长大的;向来不知道出力发汗是怎么一回事,吃的全是山珍海鲜;没有天然的健康颜色,全靠涂脂敷粉。这种生活人人都可以想象到的,不用我多说了,我只需总结一句,然后再说别的。这样一种人若是遇到战争,或是遇到任何紧急关头,倒可以提高敌人的勇气,叫亲友们和情人自己吓得发抖!

其次,我们来看看在身家财产方面,有爱情的人交接和管教,对爱人会有什么好处或坏处。人人都知道得很清楚,一个情人对于他的爱人所认为最亲爱的,最体己的,最神圣的,父母也好,亲友也好,都一律希望他们灭绝。他心里想,这批人都是些障碍,都是些对他和爱人的欢聚说短评长的家伙!还不仅此,他还想到一个爱人若是有财产,无论是金钱或是货物,就不容易得到手,到了手也不容易驾驭。因此,他妒忌爱人有财产,等它损失完了,他才高兴。此外,他还希望爱人长久不结婚,没有儿女,没有家庭,因为他想尽可能地长久霸占着爱人,供他自私的享乐。

世间的灾殃确是有许多种类的。它们大半还掺杂一点一时的乐趣。比方说谄媚人,本来是很奸险讨厌的,可是当面奉承你的时候,滋味还是不坏。再比方说娼妓,你可以说这类人和她们所做的勾当都是有害的,可是至少在暂时间还能给你很大的快乐。情人对于爱人却不然,他不仅有害,而且天天在面前啰嗦,叫人生厌。老古话说得好:“幼有幼朋,老有老伴。”年龄相近的人,我猜想,气味也就相投,友谊就从此产生。可是就连这种友谊过久了也还是腻味。勉强敷衍对于双方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种情形在情人和爱人的关系上就坏到极点。照例,情人年老而爱人年轻,说不上气味相投。那年老人日日夜夜都不甘寂寞,受着需要和欲念的驱遣,去从色,香,声,味,触各种感觉方面在爱人身上寻求快感,所以他时常守住爱人,拿他来开心。至于那爱人自己,他能得到什么快感或安慰呢?他看到的是一张起皱的苍老面孔和苍老面孔所带来的一切丑形态,提起来都叫人发呕,而他却迫于情势,非天天受他玩弄不可,他能不极端嫌厌吗?还不仅此,他天天在众人面前受到猜疑的监视和侦察,听些不伦不类的过分的夸奖,也听些责骂。这些责骂,在那老家伙清醒的时候,已够难受,在他醉的时候,就不仅难受,而且到处传遍,叫人更糟心。

还不仅此,情人在有爱情的时候已经是够麻烦讨厌的,到了爱情消失的时候,他就成为失信背义的仇人了。从前他发过许多誓,说过许多好话,允许过许多好东西,借这些花言巧语勉强达到目的,爱人所以隐忍敷衍,是希望将来能得到他所允许的那些好处。可是到了还债的日子,那老家伙变成另样一个人了,爱情和痴狂都已过去,他现在是一位有理性有节制的人了。爱人还不知道,还向他索取报酬,提醒他过去发的什么样的誓,说的什么样的话,满以为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人。而他却只有惭愧,既没有勇气说明他已改邪归正,也找不出办法去履行痴狂时代所立的誓约,既然变成有理性有节制了,就不愿故态复萌。他现在只好背弃过去了,非做负心人不可了,蚌壳完全翻一个身了[24],从前他追,现在他逃了。至于那爱人咧,迫于需要,还是要央求他,心里常怀怨恨,向老天诉苦。他所以走到这步,是由于在原则上不曾了解他不应接受一个神魂颠倒的有爱情的人,应该接受一个神志清醒的没有爱情的人。若不然,他就不会落到一个没有信义的人手里,那人脾胃又坏,又妒忌,又没趣,损害了他的财产,损害了他的身体健康,尤其是损害了他的心灵的修养——人神所同崇敬的再没有比这种修养更高的。

想一想我这番话,美好的少年。要明白情人的友谊不是从善意来的,他有一种瘾,要拿你来过瘾。情人爱爱人,有如狼爱羊。

话就是这样,斐德若,我早就说过,我是由神灵凭附来说的,现在话说完了,你不能从我口里再听到一个字了。

斐:还没有完,我想你才说了一半,还有接受没有爱情的人的好处那一半须拿来对仗起来。你为什么停在半路呢?

苏:你没有看到我的声调已由酒神歌体转到了史诗体吗?这还只是谴责,若是还要赞扬没有爱情的人,我会变成什么样呢?你没有觉得我已经由诗神凭附上了吗?这是由于你故意要作弄我。所以我只消补充一句:凡是有爱情的人的坏处,反过来就是没有爱情的人的好处。这就够啦,拖长有什么用处呢?不管我说的这番话会有什样遭遇,那是它的遭遇,我却要过河,打最近的路回家,免得你让我倒更大的霉。[25]

斐:慢点走,苏格拉底,等着大热气过去再走。你没有注意到现在已快到正午了吗?正午太阳停在天中央,紧晒着咧。我们且留在这里,谈一谈刚才所说的话。等天气凉爽了,我们再回去。

苏:你对文章的爱好真到了极顶啦,斐德若,我只有惊赞。你的时代倒产生了一些文章,但是没有人能赶上你,催生出那么多的文章,或是你自己口诵的,或是你逼旁人做出的。我看只有忒拜人西密阿斯[26]是例外,旁人都赶不上你。我看你现在又要把我的另一篇文章催生出来。

斐:呵呵,好消息!怎样?这篇是什么?

苏:刚才我正要过河的时候,我又感到那种神旨。那种神旨来临,通常都是禁止我要做的某一桩事。我仿佛听见一种声音在我耳里说,我犯了谩神罪,没有忏悔赎罪,就不能走开。这足见我是一个天眼通,固然不是一个很高明的,也够我自己受用,像一个坏作家看自己的文章对自己是够好的一样。我现在很明显地觉得我犯了罪。谈到通天眼,最会通天眼的倒是人类心灵,斐德若!我刚才口诵我的文章时,心里就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像伊比库斯[27]所说的,怕“求荣于人而得罪于神”。现在我明白我的罪过了。

斐:什么罪过?

苏:你逼我口诵的那篇文章真是罪该万死呀,罪该万死呀!

斐:这话怎样说?

苏:一篇废话,而且多少是一篇谩神的文章!还能比这更可怕么?

斐:如果这篇文章真是像你所说的,倒是顶可怕的。

苏:哼!爱若斯不是阿佛洛狄忒的儿子吗[28]?他不是一个神吗?

斐:至少照传说他是如此。

苏:但是莱什阿斯的那篇文章,和你作弄我从我口里掏出的那篇文章,都没有顾到他是神呀!如果爱若斯是神(他本是神),他就不能是坏东西。可是刚才诵读的那两篇文章都把他描写成为一种坏东西,在这一点上它们都犯了谩神罪。还不仅此,两篇虽都是废话,却都顶巧妙;说的都不是正经话,却充得像说出什么道理似的,来欺哄人们,博得声誉。所以我必须设法赎我的罪。在神话方面犯罪的有一个古老的赎罪法,连荷马都不知道,是由斯忒西科[29]发明的。他由于骂过海伦[30],瞎了眼,却是不像荷马那样糊涂[31];他知事识理,懂得他是为什么瞎了,急忙作了一首诗。诗是这样开头的:

这番话全不真实!

不,海伦,你根本不曾上船,

不,你根本不曾到特洛亚!

他作完了这首“认错诗”(这就是诗题),马上眼睛就不瞎了。我哩,要比这批人聪明一点,在骂了爱若斯还没有受他惩罚之前,我就要作我的“认错诗”。可是这回我不像刚才诵那篇文章时含羞蒙面了,却要光着头露出面孔了!

斐:呵,呵,苏格拉底,那样我就再快活不过了!

苏:我的好斐德若,这就足见你见出我的那篇文章和你从你的钞本读出来的那篇文章都太不体面了。假使有一个高尚而和善的人在爱着或曾经爱过一个和他一样高尚而和善的人,假使他听到我们念的文章,听到我们谈的那些情人们对爱人们那样妒忌,那样仇恨,那样横加损害,他会怎样想呢?他不会以为我们的爱情观念是从向来没有见过真正爱情的水手们那里沾染来的吧?他对我们指责爱若斯的那番话绝不会赞同吧?

斐:我的老天,他绝不会赞同!

苏:哼,你知道,我没有脸见这样一个人,我怕爱若斯自己,所以我希望再做一篇文章,让它的清泉来洗净刚才那番话的苦咸味。我也要劝莱什阿斯赶快另写一篇,证明在旁的情形相同时,应该给恩宠的不是没有爱情的人,而是有爱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