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家住在陈朝的首都建康,也就是现在的南京。当时是个风景秀美的国都,在南方是最繁华的城市了。
而我们家又是豪门旺族,我爹有个high大的宅子,但是家里屋子再多,也不够我爹乱收小妾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猴子询还是和我住在一个屋里的。
大赦天下之后的身份拨正,的确稍稍治愈了一点他PDST(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小心灵吧,我爹的偏袒又给了他些许归属感,从外表看起来他那面色稍微明亮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样印堂发黑、苦大仇深了。
而且你别说,他穿上整洁的衣服捯饬一下好像也没那么难看了,还真是“人靠衣装”啊。当然,也许只是我看习惯了。
只是我们这几个兄弟平日里却和他搭不上半句话。
他浑身都散发着冷艳高傲的气质,如同行走的冰山,还是雕刻成猴子形状的。无论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与别人搭话。
一开始我俩在一屋也一句话也不说,不过我这人吧,没啥优点,就是性格平易近人、人见人爱,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十足的富N代大暖男,就算我平日里长相一般,和他一比那也是极品小鲜肉一只了,我这“暖富帅”出马,即使他性格个色得像块石头,我也能如沐春风……
好吧,我不鬼扯了。
相处了几天之后,我觉得他人其实并不坏,似乎很知道寄人篱下的准则,就像他在我的屋中主动会去睡榻、而不会和我抢床一样,他在我们家呆着从不提要求,有什么吃什么,给什么拿什么,全无存在感。也许只有当人主动攻击他的时候,他才会下狠手反击吧。
正是他这种“规则感”让我觉得他还挺nice的,甚至比我某些亲兄弟都要好。
那时我们一起上私学,就是我爹请来先生在家里教我们明经史论。我们那个时代,学与仕是分不开的。所以,像我们这些官N代嘛,自然是要从小接受文人仕大夫的教育。
不过话说回来也就是能学点是一点吧,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严格的知识考核标准呢,选官主要还是看家庭出身,所以很多人也就是混着学学,等再长大点就能推荐入朝做公务员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士族子弟都是如此的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事实上我们这个群体中会有很多聪敏过人、才学出众的人。
比如我爹,就算你们觉得他政治上不靠谱,但是也不能否认他文学诗赋的造诣是极具名声的。
比如这个欧阳询,我后来才知道他这脑子有多聪明,也惊觉说不定正是因为他的才华出众,才能幸存下来。
为什么这么说呢,后来我了解到,其实欧阳询在他们家也不是独子,排行可能是老三老四吧,我爹在岭南经常上他们家做客,偶然发现了这个“相貌脱俗”的娃聪颖过人,颇具文才,当时就特别喜欢,所以一直与他走得挺近,也会教他读书。
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在他们家落难的时候,我爹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定要将他救下来。他才能在极其凶险的灭门之祸中留下命来。
欧阳询和我们上私学第一天,就展现出了过人的本领,各种历史、文章倒背如流,似乎私学课上的东西他都学过似的。老师也是大开眼界,疯狂点赞。
我们几个兄弟也只能各种羡慕嫉妒恨了。
而我脑子不好使,别说和欧阳询比了,在亲兄弟中都是垫底。但是没想到我与欧阳询这种“天壤之别”反而还拉近了我们的关系,初步培养了“革命友情”。
事情是这样滴,我嘛,小学渣一个,那背书写文甚是费劲,可偏偏十三四岁的我们又开始接触比较难的诸家文章政论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吧,一般都是写小论文,唉,真的特别烦,有时候我熬到深夜也憋不出一个字。
我的房间只有一个榻,上面一个小桌,当时我与欧阳询就这样各占一边,每天晚上面对面地写作业。
这里还要说明一下,我们南朝那时候,写文章的纸不是放在桌子上趴着写的哦。而是人跪在榻上,直着身板,一手执笔一手拿着纸卷竖着往下一行一行这样写的。桌上只是放油灯、香薰、砚台啥的杂物的哦。这个书写习惯会牵扯到“南帖”的特性,我后面还会提到。
每次都是,他下笔如有神,一行一行写得飞快,尔后就将写好的作业放在一边,在桌上铺上书本继续看。而我则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写两个字又发现写错了撕了重来,折腾不休。
有时候我写不出来愣愣地瞪着低头看书的他,心想这肯定是上帝在造他的时候天赋全点在智力上了,连颜值的点数都挪过来用了才会这样吧。
忽然有一天,他看书中猛地一抬头,正好和我涣散的目光相撞。给我吓了一跳。
然后,他从身边拿出自己写好的文章纸,递给我,说了三个字:“别全抄。”
我迟疑地接过来,打开来一看,第一感觉是那字真叫一个飘逸。
这不是那“二王”遗风吗?当时在首都权贵文艺圈中极其流行东晋书圣王羲之的书风,我也有幸见过几张小札真迹,虽然我这小白完全看不懂哪儿好吧…
他这才多大,就能写这一手好字,我现在可是连字儿都写不端正呢。
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当时我困得已经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只胡乱地把他写的放在桌上,伸着头看着,颠三倒四地又抄了一遍,写满一张纸完事儿睡觉。
你们以为第二天我会因为抄的技术不到家被先生打手心?
NO,NO,NO!
我们那先生也是深谙生存之道。写得好就大加赞赏,写得不好或是有问题就默默地不说,从来不得罪我们这些公子哥儿。我只要写满字交了就能安全PASS。
后来每天晚上我也不客气了,坐在桌边等他写完就直接拿过来顺着抄满纸,收工睡觉。
他可能觉得写文章这事儿信手拈来,但是对我来说,他愿意给我抄那还真是犹如在汪洋里的一根浮木,救了我一命。毕竟小孩子的天空也没啥其他,写作业就算是最大的事情了。
这样也缓和了我们之间原来紧张的关系,之后有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还时常想着点他。
有时连我亲兄弟都会一脸厌恶地问我:“你怎么还给那猴子带啊。”
那还不是因为我是个有高尚情操的暖男小鲜肉么。
其实不是啦。
他在我们家寄居,除了我爹,再没有人对他是正面的态度,更别说对他好。
每次当我拿点什么东西给他的时候,他虽然表现都很平静,也不一定喜欢,但是总会郑重地接下来,再说一句:“多谢。”
也许在他高贵冷艳、不苟言笑的猴脸之下,他的内心却比别人更加珍惜这种小小的关怀吧。
所以对他的这份小关心,会给我一丝获得他认真反馈的成就感。
之前悲惨的际遇封闭了他对外的表达,也只有与他朝夕相处时才能感受到他裹在冰冷外壳下柔软的内心。
而且彼时他还没养成那腹黑毒舌怼天怼地的性子,其实也好相处得很。
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便在家里cos小透明,尽量避免与其他人接触,所以他平日里也就只能躲在我们屋里看看书呀、写写字呀什么的。
从这个时候我就发现他是喜欢书法的,除了老在屋里写以外,还因为他这人,一般不怎么“事儿”,唯独写字这个事情吧,简直“事儿”到不行。
比如,我后来终于知道了他第一次“攻击”我的那个包袱里的“武器”到底是什么了。那是一块“石砚”,据说是从魏晋时期传承下来的一方老砚台,是他爷爷从那古董商手里收来的。
他在落难逃命的时候,居然还带着这么重的一块砚台,那是真的当武器用来防身的吗?还是在他生死之际,冥冥之中就选择了与他一生最紧密的东西呢。这也是许多年之后,我冒出来的疑问。
他每次写文章或者练字的时候就会把这块砚台小心地放在桌上,倒入一些清水,清水必定是要打来在水洗中盖上盖子陈一天的再用的,然后他再拿起墨条研磨许久。
我撑着下巴,盯着他顺时针绕圈反复研磨的手,眼都看花了,自己都觉得手酸。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道:“差不多得了,你这是在磨墨啊,还是在磨小米粥啊?”
“你们家的这个墨条颗粒大,在石砚上若不细细研磨,书写的时候会有杂质,就会影响笔锋。”他没抬头,却罕见地认真给我解释,居然不是沉默了事。
我砸吧砸吧嘴看着这砚台,又看看他手里的墨条,问道:“那……这到底是我家墨条有问题啊,还是你这个石砚有问题啊?”
“都有问题。”他又解释道:“这石砚是古物,放久了,石头干燥,纹理开始变粗,表面就会有孔隙;你们家这墨条,为求贵气添加了珍珠粉与麝香,却是影响了墨质。”
你看,打心底里喜欢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一说到这书法的讲究,哪怕听的人丝毫不懂,他也不吝言语。
我伸了个懒腰,随口道:“你这也太讲究了,就是那王逸少也没你那么讲究吧。”
他忽然嘴角一扬,接着保持这种微笑的表情微微低头,继续磨墨,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怎敢和他相比,那气韵学得十分之一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哎,你别说,我忽然发现,他此时的神态,特别像是现在在粉丝面前忽然提到他们喜欢爱豆时的那种神态。
小兴奋、小害羞、小自卑又小骄傲的那种小鹿乱撞的复杂表情。
这是从他心底浮现出来的,丝毫没有掩饰的那种喜爱之情。
我那时候没觉得有啥,因为书法这个东西吧,在我们上层贵族圈还是很流行的,大概就和现在有钱人一定要玩一玩高尔夫啊、马术啊差不多?
我们南陈承接王羲之这一脉书风的帖学尤甚。不过你到底是真心喜欢,还是附庸风雅,这就很难说了。就拿我家来说,我爹、我们几个兄弟,也都会练练书法。
所以我看他日日闷在屋里写啊写,也觉得很正常。谁成想这东西会变成他一辈子的吃饭家伙呢?
更加想不到,这东西甚至可以让他在千百年之后,还以某种方式影响着你们现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