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文无第一 各自精进

我与兄弟再折腾回到长安宫中,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在弘文馆内,冯承素已经做好了双钩填墨本的兰亭集序,李世民将这些精美的复制品分赐近臣,虞世南、褚遂良也认真临摹此帖很多遍,分别拿出了自己最满意的版本呈给了李世民。

知道我兄弟办完事回来,基本没办砸,李世民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下旨让我兄弟也来临摹此帖。

与以往不同的是,我兄弟临摹此帖时,在帖前端坐了许久。

他一辈子写字,到了老年,无论是什么书体,基本信手拈来,所以之后才有“八体尽能”之美誉。

可是这一次,他愣愣地看着兰亭集序微微泛黄的蚕丝纸上的字,不知在想什么。我看着他,只觉得他的思绪、甚至灵魂,都被旁边袅袅升起的炉烟香带去了远方。

再下笔时,他埋头书写,笔意极其流畅,从头至尾竟没停留一处,直至收尾一气呵成。

几日之后,他推说身体不适,叫我帮他把这真迹和他的临本送入宫中。我兄弟也爱拧着劲儿,在兰亭集序的事情上,他不愿意见李世民。

其实我也不想去,但是没办法,便找管事的约了个时间进宫,低着头把两张帖呈给了李世民。李世民身边向来围着他班子核心成员,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好不烦人。

“欧公身子如何了?”李世民看着帖,随便一问。

“偶感风寒……这几日不能起身。”我低头道,心里却想着他早上还在家中牵着儿子玩,那举手投足起码比我这老头要利索。

李世民却忽然不语,我低着头等了很久,听不见他回应心虚,便抬头瞄了他一眼,只见他盯着手里的帖,聚精会神。

他的班子成员也都伸着头,去看他手中的帖,竟然都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难道他们要挑刺?一想到这,我忽然浑身紧张起来,竟也不低头了,就直接挺直了身子盯着他们看去。

过了良久,李世民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这个欧阳询,的确是书艺超群。”

他身后的班子成员并不说话,倒是魏征说了一句:“此临本乃最佳,气韵竟与原帖已无二致。”

李世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才吩咐下人道:“此临本赐给太子,命欧阳询书丹兰亭集序,刻碑上石。”

下人领命拿着临本走了。

李世民此时缓缓向后靠去,叹了口气道:“如此书艺奇才,却是那样的性子,朕不能与他畅聊书法,可惜。”

“陛下,‘欧虞’能得一人伴随左右,已是难得了。况且欧公也在朝中听差,要写什么吩咐他做便是。”魏征劝道。

李世民忽然抬头看着我道:“你刚才说他这几日病得不能起身?”

“哎……啊,是,是的。”我忙说:“想也是为临这兰亭集序,殚精竭虑过度……所,所致吧。”

“传太医去看看。”李世民又吩咐道。

出了宫我忙不迭地往他家跑,可得让他装病躺好了,别太医上门看着他活蹦乱跳又来个欺君之罪。

关于我兄弟这块刻碑的兰亭集序呢,原来就立在这唐学士院之中。可是战乱之后几经易手,经历也是离奇坎坷,没办法,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估计都想扛回家去练练字。现在仅仅剩下当时的拓本残片,一般这个版本叫做“定武兰亭。”

因为兰亭集序的临本之事,朝中便有人议论这“欧虞”谁更高一筹之说,毕竟虞世南师出正统二王一脉,且书风一辈子都没有变过,为何临这兰亭集序不如欧公呢?其实这个话题真的挺尴尬的,尤其是这两个人都已经是顶级的书法大家的时候,却要因为同时临摹了某个作品被人评论指点。

在弘文馆养老院内,我兄弟听此却道:“虞伯施字是写得极好的,但是他这一辈子没把心思都专精在这书艺之上,尤其是近年,跟着圣上四处奔走,又哪里还有精力再研究写字呢?”

“所以你也觉得他练少了,所以临的兰亭集序的不如你吧。”我问道。

“非也,这执笔的技艺,虞伯施早已炉火纯青,到他这个级别,练不练也没什么区别了。但若只学一种书体,一脉文法,便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前人,这便是伯施临王帖的吃亏之处吧。”我兄弟说完,想了想,又笑道:“人家才情胸襟远在我之上,本来这志向也不在写书,这世间人就是嘴碎得紧。”

听他说这话,我奇道:“你这可是第一次说虞世南‘远在你之上’。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也奇道:“第一次吗?”

我冷笑一声,道:“你忘了咱年轻和他当同事的时候,你每天憋着那股劲儿呀,哎呀呀。”

“有吗?”他歪着头看着我。

“有没有自己心里清楚。”我道。

他这才叹了口气,笑道:“唉,老了老了,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也得有数了吧。”

此时褚遂良还在屋内写字,似乎全然不顾我俩的说话,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

我兄弟便起来去看了看他写的。尔后指着对我说道:“你来看看现在他写的,那杀戾之气就小多了,反而笔划华美。”

我便凑过去看,的确如此,此时褚遂良的字好像脱离了之前的北方朗硬的书风,写着楷书的时候也有着牵丝连带,而且笔划粗细对比强烈,上下起伏,有婉约之感。

“这便是上行下效了。圣上最看重二王书风,于是这书者便也深究那魏晋南帖的志趣了。”我兄弟道。

褚遂良此时正好写完一篇,他放下笔,甩了甩手腕,呼了一口气,才道:“我观您临写的兰亭集序,方知这王氏笔法之变化多端、之精妙,现今便也想将这笔法用于这楷法之中。”

好像自从他被虞世南“教育”了一下后,他的态度谦虚了不少。之前他觉得在这弘文馆当馆主郁郁不得志,现在却也能静下心来,经常在馆里写写字了。

“我这篇字,请老师指点。”褚遂良道。

欧老师便拿他写的仔细看了看,尔后道:“你现在这个字,已渐显功力,比来弘文馆里学书的那些凡夫俗子要好上百倍,只是你现在想把王氏的飘逸用于楷法之上,可这楷法之‘骨劲’看起来好像弱了一些。”

褚遂良站起来凑过去看看,疑惑道:“王氏这笔划,向来华美飘逸,有些笔划如同飘在云中的丝缎,又何来‘骨劲’?”

我兄弟听他这么一说,低头一笑,尔后道:“我年轻的时候亦是这样感觉的,可是现在再看,王右军这字,可是各个内涵筋骨,巧力贯彻笔尖。你再体会体会吧。”

褚遂良似乎没get,却也说了一句:“多谢老师。”

“让你的虞老师把这篇字拿给魏征这小子看看。”我兄弟把字递还给他,道:“让他给你铺铺路,弘文馆是真的埋没你了。”

我一听,心想,平日里看着我兄弟好似从未把朝堂之事放在心上,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这魏征虽然是个千年老杠精,但是他的本事可不只是杠,政治才干就不提了,他的学识文采也堪称一流,也善于识人举荐人,而且又心正刚直。对于这个时期的褚遂良来说,没准儿还真是他“起飞”的一个机会。

而且,后来我兄弟的巅峰之作《九成宫醴泉铭》也是魏征撰文的。所以这“天下第一楷书”算是我兄弟和魏征精诚合作了一把。你们要是从头通临这个贴,我猜你们写了“魏征”这个名字写了无数遍吧。

我穿越到现在这个世界吧,其实一开始有个很大的疑虑。

那便是怎么感觉虞世南比我兄弟在当今书法界的知名度要差很远呢。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年代,虽然“欧虞”并立,但是虞世南的知名度绝对是高于我兄弟的,怎么到了后世,我兄弟反而成了学书法之人的必经之路,却很少有人提及虞世南,或者专门去临虞世南的帖呢。

后来发现是我兄弟的名声好像在大众、初学者之中更加广泛一些,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盘踞在各大少儿书法学习班,看起来“知名度”就更高。而虞世南似乎变成了书法专业人士一种“高端”的研究对象。

这种情况吧,我想,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虞世南传世的作品比较少,比较知名的只有一个《孔子庙堂碑》,还是翻刻的,版本不太好,不太适合初学者练习;另外一方面,他后来教成了褚遂良,褚遂良的字迹在他平和清穆的基础上又更加有妩媚刚劲之气息,对他的字体是一种延续与发展,所以之后很多人就直接学褚了。褚老师也算是“广大教化主”呀。

现在,其实你很难评价我兄弟和虞世南到底谁在书法上更加有成就一点。我兄弟要像我一样穿越到现在,看到那么多人学写他的字写成那个样子估计得吐一口老血,宁可大家别学他吧。反而虞世南依然稳坐专业圈,逼格够够的,小众也有小众的好处。

反正书法这个东西吧,放在现在也没啥统一标准,你们喜欢谁就练谁吧,各自精进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