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哥我错了

前面一章说我自己扯得有点多。

从现在开始,废话不多说,还是来说欧阳询。

这个,从哪开始说呢,我想想…

那一日,是一个黄昏。

夕阳在云中静默,渐渐西垂,将那天空慢慢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也许,这一天对于年仅十三岁的我来说,不过是“晚饭过后,火烧云上来了。”

但是对于我那欧阳询兄弟来说,恐怕是“一曲凉凉心里寒”……后面我编不出来了,总之就是“寒啊寒啊寒啊寒。”

没过几日,我下了私学回屋,跑了几进门,到了我的小院儿,远远望去,居然发现我屋子的正堂里站着一个……

穿着衣服猴子?

这难道又是什么我老爹找来的新的杂耍玩意儿?

我快步奔了过去,跨进了门槛,却见我老爹坐在我那屋中,面色阴沉。

那个猴子站在堂间,我的桌上放着一个布包袱,他的手还搭在上面。

看我进来了,他瞄了我一眼,哎呦,原来不是个猴子,只是因为他瘦得可以,人中很长,有点驼背,皮肤还黑红,我远看才错认成了猴子。

这人长得这么搞笑呢,怪不得出来做杂耍。我心想,然后又看了他几眼,穿的衣服质地倒还不错,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可不知道为何上面满是污痕褶皱,极像是逃难的一般,我顺着衣服向上再仔细看他的脸,他表情木然,哎呦,眼眶好红。

“老三啊,这个人,先在你这屋里藏着。”我爹发话了,他用了极其少有的悲恸的语气。

“藏?”我伸了伸头,心想我这房间也不大啊,藏哪?床底下?而且……

“为什么要藏啊?”我顺口问道。

“唉…这是你欧阳纥叔叔的遗孤!”我爹拍着桌子,样子甚是痛心。

等一下!欧阳纥?!这不是前两天刚刚在街上砍了头的乱臣贼子么!他,他不是起兵反陈被……被灭了全家吗!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爹。

要说这个欧阳家原先在我们陈朝,还真的是开国元勋,位高权重。因为是武将世家嘛,这欧阳纥当时袭了广州刺史,就是岭南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了。

据说是因为他在岭南声势浩大,陈宣帝就特别忌惮他,招他入京拜左卫将军,也就是变相夺他兵权呗,他这一不高兴,就反了。然后……就失败被杀了。

你们现在看待这个事情是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看的,应该觉得不过是权力倾轧呗,成王败寇呗,态度蛮中立的吧。可是在我们那个时代,这欧阳纥就是十足的反贼,大逆不道,没的洗,杀掉绝对是大快人心的。

“见过你欧阳询哥哥。”我爹又指了指那个猴子。

我一听,忽然明白过来,再转脸看这个猴子,心里猛地一紧。

我们那时候国家统治力量弱,针对“谋反”这种挑战统治权威的大罪,一般都是“夷灭三族”以绝后患,这欧阳询铁定要被连坐的,他现在在这里站着,恐怕……

“藏匿托孤”这种事情,居然真的会有?!而且就发生在我们家!这被发现了这可就不得了,藏匿者也会被治重罪。

我这可不干了,我虽然是个没啥用的富N代,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跟那乱臣贼子扯上关系是要嗝屁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吧!我顾不上济阳江氏的千秋万代,我也要顾着我自己的开心小荣华啊!

“爹!你这是何故啊!”我拱手做义正言辞状,说道:“那欧阳纥乱臣贼子,去年起兵反我南陈,历时数月,期间北上杀我无数陈朝将士,如此血债,诛灭九族都不为过啊!而今我朝刚刚平定这反叛,正应该是我辈欢庆之际……您怎么能……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

“就算他爹是谋反了,他一小小孩儿又能有什么过错!”我爹居然还感情用事起来了,指着他道:“我在岭南旅居之时,他爹待我如兄弟一般,如今故人遗孤,我又怎能撒手不管?”

“爹……你,你是怎么了……”我真的觉得我爹脑子不好使了,便大声道:“你收匿朝廷命犯可是要革职抄家的大罪!”

我爹却凶狠地指着我的脸说:“我现在就放你这里,要么你就藏好别让人发现,要么,你暴露了,我就把你当他给送给朝廷斩了了事!”

我怎么也不相信我爹居然对我说出了这话,还愣了一下又整理了一下逻辑,才确认我爹是这个意思没错,顿时要泪奔。

爹啊,你把他放我这里该不是因为我和他一般大吧!这特么赵氏孤儿的破事儿你怎么能直接摁在我的头上!

当时我真的是气得头晕目眩,很多年后,我才能理解我爹。

“托孤藏匿”这个事情,的确违背人的求生本能,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要不怎么会有“赵氏孤儿”这种故事呢?

我爹与欧阳纥是挚友,他比其他人更了解欧阳纥,也许我爹心中压抑着对他处境的强烈无奈和不平吧。在这种情绪下,他拼了命也想要遵守与欧阳纥的“托孤”诺言。

男人都是有那么一丝英雄豪情的情怀的,他们需要这些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品格。所以当时我爹正是被自己的伟大情操感动到不行的时候,富贵人家熊孩子又多,拿出来一个抵出去他真干得出来,所以我的这条小命,他顾不上。

“询儿,你莫怕。”我爹站起来,走到那猴子身边,还用他的大手抚摸着猴子瘦弱又弯曲的脊背,之后,还用极其少有的温和口气对他道:“你就在此住下,你睡床上,让老三睡地上。若他敢欺负你,你来跟我说!”说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早已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听我亲爹这么一说,我恨不得立刻马上奔出那屋里一头撞死算了!

此时那猴子却是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我爹又坐在他的面前,还认真地安慰了他几句,才站起身准备走。

直到我爹起身要走的时候,一直冷若冰霜的他才微微欠了欠身子,就算行礼了。居然还是个高傲仔?

我爹一走出去,我便奔到门边,用力拽着两扇门把,“砰”地一声关了门。

然后我双手叉着腰,愤愤地看着这只猴儿。

“乱臣贼子之后!”我咬着牙愤愤道:“你还长得像一只猴!”

哎呦,说完才发现还挺押韵。

他冷漠地瞟了我一眼,居然就直接转身走了,走到桌边去翻他的破包袱。

我这个富N代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轻慢过,气得我更加破口大骂:“猴子!你听好了!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爹脑子不好使是出名的,我现在就去找我那做尚书令的叔叔报告!你藏在我们家!”

他抬起头,看着我,停顿了一下,忽然道:“你这是找死?”

我昂起头喊道:“我…我爹才是找死!我,我现在要把你这瘟神供出去,说,说不定我们江家还有救!”

其实那时候,我一小孩子,根本没什么脑子想那么远,也只能是赌气吵吵罢了。从他来我们家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你现在就在找死。”他忽然拎着包袱快步走近我,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居然甩起包袱,对着我的脸就砸来!

我双耳只传来“轰”地一声回响,脸面一麻,居然被他这包袱砸得掀翻在地!

不知道他包袱里面装着什么,难不成是石头吗!?

我晕了半天才慢慢爬起来,只觉得鼻子下面热热的,嘴唇也麻木不已。伸手一摸,居然一手都是血!血啊,是鲜血啊!

我顿时吓得眼泪就流了下来,哭道:“你……你怎么……你怎么打人呢!?”

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蠢,我都要告发要他的命了,他还不打我么。

他扔下那包袱,蹲在我的面前,用他那猴儿脸凑近我,看着我问道:“还去吗?”

“去!去,去!怎么不去!除非我死!”我咬着牙哭喊道。

然后,我又被他一拳打倒在地。

这一拳也是极重的,感觉他打人不但打脸,还专打要害!这还得了!我的门牙都没感觉了,不是被他打掉了吧!

我忙本能地伸手去摸,只摸到血呼啦几的一片儿。

只被他打了这两下,我就差不多神志不清了,要不说富N代不中用呢,我一急,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在恍恍惚惚中,看见他走近了我,然后居然抬起脚踩在我的胸口之上!

那可不是踩啊,那是真的“碾压”啊!

我柔弱的小心肝真的没受过这种苦楚。

我用仅存的力气大声喊道:“大哥!大哥!询,询老爷!我错了!我……我真的错了!”

直到我喊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能发声了,他才缓缓地挪开了压在我胸上千斤重的脚。

此时,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共处一室,一个满脸血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却旁若无人坐在一边收拾包袱,屋外的仆人也不敢轻易上前,只在窗边伸头张望。

现在的我回想起来,我俩这第一次照面还真是“暴力血腥”啊。不过有趣的是,想到这些过往,我没有一丝怨气,反而有些怀念那单纯的往昔。

我当时从未想过,我与他的生命后来交汇得如此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