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兴醒来看表,还不到七点,夜里特别冷,虽然身子在被窝里暖得可爱,可鼻尖面颊都是冰冷的,让人忍不住想往里头缩。拉开窗帘,只见窗玻璃上结着密实实一层霜花,俨然每一块玻璃上都有一块量身订做的镂花白纱帘幕。他凑过去舔,纱帘蚀了圆圆的一块,像个了望孔。往外再看,稻草门楼上也是一层白花花的浓霜。却是个清晴的好天气,四方方的庭院里清光溶漾又冷气森森,一块冰似的。
小兴妈正在厨房烧早饭,小兴闻得见花豇豆的气息,是花豇豆稀饭。这粮食耐煮,烧几滚,又要“扬汤止沸”,又要“点水”,厨房里外烟气腾腾,是另一种的伸手不见五指。烟气漾出门来,袅袅地飘散到晴空中,仿佛厨房也是个活人,冻得正呵气。小兴自己也呵着气,走哪儿面前都是白袅袅的一团。去厕所的时候,看见通红的一轮朝阳正搁在东场的稻草垛上,黑瘦青苍的一大片杂树仿佛舞台上得了聚光灯照射似的,愈加搔首弄姿,做出些或古怪或肃穆的姿势来。大爷家的烟囱上冒出一串白烟,赴约会的小女郎似的,不紧不慢,一路款扭着腰肢,真是袅袅娜娜。
小兴刷了牙洗了脸,把毛巾晾到院中的铁丝上。铁丝仿佛冻得更硬了一些,也小心翼翼地托着一长条儿白霜,小兴凑上去舔了一下,却觉得和舔玻璃的感觉不一样,仿佛是黏的,手上贴一溜儿胶布往下撕时就是这感觉。他又换几个地方舔,始终是黏的。他纳起闷来,怎么回事呢?谁半夜里洒了药不成?他瞟瞟压水井头,那个铸铁的粗笨家伙。他走了过去,使劲一舔——
天!他的舌头整个粘住了!小兴使劲往下撕,舌头拽得生疼,却撕不下来。他这才明白铁丝是如何像胶布的,早知是这回事他绝对不舔了!他挣了一次,又挣一次,却挣不下来,想叫妈妈舀热水来泼,又叫不出声,他只是呜呜地哼着,两脚乱跳,像一头兽。
小兴妹妹正在厨房门口穿梭般进出,沾沾自喜道:“神仙,我是神仙!”在云里雾里来去,也许这就是神仙了。穿了一会儿,瞥见哥哥低着头在那儿又蹦又跳,哼得不成个腔调,觉得有些奇怪,跟妈说:“你看哥捣什么鬼呢?”她妈伸头一望,叫一声:“他是作死呀!”舀了一勺豇豆汤就奔过去。奔到近前,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泼,万一烫伤了儿子的嘴怎么办?她喊起来:“小兴爸!小兴爸!”这时小兴使劲一挣,挣下来了,舌头上撕去一块皮,鲜血汨汨直流。小兴妈又是心疼又是气,连说:“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小兴低头吐了口血沫儿,说道:“可能不碍事,还能说话呢,一会儿豇豆稀饭照样喝三大碗!”他妈道:“好好的你寻这个故事!养你这么大容易吗?十口饭不聚一滴血,你净寻思玩了,也不为你妈想想——养你这么大容易吗!”捉一条破镰刀柄子,满院子追着打。
小兴一溜烟跑出大门,跑到邻居家门前大路上,瞥见他妈追出院门,愤愤望了他一眼,回去了。他得意地笑了。他跑得可快呢!他掏出手绢子擦拭舌头,淡淡的血迹,一会儿也没了。他是个透鲜透活的人,村东头通红的朝阳似的,有的是青春的热血,这么一点算什么呢?
吃饭时小兴“照样喝三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