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芳替她统计过,夏天单是黑裙子就有八条:长的、短的、大摆的、直筒的、带折裥的、缀蕾丝花边的、腰际系着蝴蝶状大飘带的……头上的发卡、发圈、头花、发网之类有十二种。她的满头“拉丝”有时候披着;有时候用大卡子卡着,垂在颈后;又有时候向上卡成反翘;有时候弄成一堆在天灵盖上,故意用梳子的尖柄儿挑得一团凌乱,大榆树上的老鸹窝一般;有时候又用发网束成个紧小的髻子,那么大一担稻草,那么小而疏的发网,她有本事弄成“发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戴银戒指,充银的耳坠子,夏天的连衣裙领口闪出假珍珠项链,她说是真的,一百八十元买的,谁知道?
她还爱在脸上做文章:拔眉毛,摩脸,夹眼睫毛,涂粉底眼影胭脂口红……一切可以涂的东西。她的涂已经到了一种程度,一种境界,人们看见了她脸上的东西而完全忽略了她的脸,仿佛读一篇文章,只看着文字忽略了标点符号。她的眉目五官早已沦为标点符号,她文章的附庸:极稀的眉毛钳得极细,断断续续仿佛省略号;两个蝌蚪眼黑黑的,标准的两个逗号,印刷体;鼻子是一个惊叹号——说实在话,她有极挺直的一个漂亮鼻梁;嘴巴是句号,标准的樱桃小口……她脸上是一篇完整的文章,词藻华丽、堆砌,内容空洞无物,虽然她几乎不识字,一生没做过文章。
她几乎不下地干活。她和永鹏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永鹏去她村上帮人盖房子,谈上的。结婚之后,初来乍到的新娘子,一家人也有些宠着她,不下地干活也就罢了,永芳爸妈年轻,再加上永芳,地里的活干得完。
婚后六个半月生个六斤半重的孩子——这倒没什么,孩子长得和永鹏一个模子。于是又在家奶孩子,奶了两年,孩子断奶了,她仍旧不下地。永芳妈得了肩周炎,一些重活干不了,开始发急,叫永鹏:“你媳妇不是城里人,怎么这些年都城里人一样,什么活也不干,等一天我和你爸死了,你们吃什么呀?”她很不满了。
她还有一点更不满,永鹏一年到头不往家里交钱,钱从来不交家里一分,孩子的吃药打针钱都是爷爷奶奶掏的。他挣下的钱呢?还不都叫他媳妇花了。六十块钱买条裤子,一百元买条裙子,一百五的马靴,四十块钱一支口红,五十块一瓶雪花膏……。
当着媳妇的面说盐道醋,媳妇也不满了,婆媳渐渐吵起嘴来,越吵越升级,经常在院子里掐腰对骂,永鹏夹在当中两头受气,风箱里的老鼠似的。有时候看他媳妇实在过分,也打,打得满地翻滚,狼嚎鬼叫的,打过之后还是那样。永芳很不喜欢她嫂子,她嫂子也不喜欢她——喜与憎是相互的,可是也有例外,“剃头挑子一头热”,像某些人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