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音乐的启迪

几十年来,无论是在欢乐或忧患之中,劳碌或闲散之时,我都从未离开过音乐。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被不断地派往乡下去种地,每天都累得直不起腰来,真是精疲力竭,困顿不堪。不过当我匍匐在田野里,迎着清凉的微风,擦去额头的汗水,哼起贝多芬和斯美塔那的不少乐曲时,就觉得任何阴郁与忧伤的情绪,都无法来扰乱自己了,觉得还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生存下去。

七十年代初,我奉命去鄂豫边界的“五七干校”,每当在殷红的晨曦和晚霞底下,迎着朝阳和落日,挥起手里的皮鞭,吆喝着几头倔强的水牛时,就回忆起无数打动过自己心灵的旋律。从巴赫到拉赫玛尼诺夫,竟像闪电似的在脑海里出现,一会儿使我悲怆欲泣,一会儿却又充满了无限的欢愉。这些难忘的往事,都已在自己的散文《我和牛》、《我在“干校”当牛倌》中描述过了。

八十年代初,我在美国的西海岸漫游时,曾住在一位美国汉学家的府上。每天深夜,我都要打开床前那台老式的留声机,聆听莫扎特或鲍罗丁那些令人回肠荡气的曲子,想着人类艰辛的命运和崇高的追求,心里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最近这十年中间,我每天的工作几乎都是枯坐在斗室里写书。音乐始终陪伴着我,催促我写完了十多部书稿。我的读书和写作,总是在音乐声中度过的。不过在这样的时刻,我只听优雅、柔美与和谐的乐曲,列那尔、约翰·斯特劳斯和雷哈尔的不少旋律,像是在为我的写作充当伴奏,还常常给我插上想象的翅膀,让我可以海阔天空地翱翔;至于那些雄伟深湛和激昂悲凉的曲子,忧心如焚和哀伤欲绝的主题,这时是不太敢听的,因为我怕它会打乱自己的思路。

我既不钻研乐理,也不探究作曲的奥秘,为什么在一生中都对音乐充满了如此浓厚的兴趣呢?这是因为从那里迸发出多少诚挚和圣洁的情感,深深地打动了我。真像《礼记·乐记》里所说的:“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柏拉图的《理想国》里也说:“节奏与乐调有最强烈的力量浸入心灵的最深处。”那出自内心的欢乐或忧伤、安宁或焦虑,那奋进或彷徨的感情,那神往追求或失落绝望的思绪,简直让人们听了之后难以排遣,无法抗拒。

音乐使我懂得了,如果没有渗透和蕴藏着这样的情感,那就无法成为触动人们心弦的艺术作品,情感的流露与表达无疑是审美的灵魂。托尔斯泰在《艺术论》中曾下过这样著名的定义:“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或听众,这就是艺术。”作为一个定义来说,它肯定是表达得不够全面的,然而又不能不承认这位文学大师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如果缺少了打动读者的感情,那至少就不会是一件成功的作品。

正是从音乐里倾泻出来的感情的激流,时刻在提醒着我,文学也同样应该具有真情实感,否则就无法根植于人们的心里。我们过去长期以来,在这方面往往都是忽略了,许多作品出现概念化的毛病,无法感动自己的读者。针对这样的情况,我在自己撰写的不少论文中,常常强调着文学艺术中的情感问题。

不用说像贝多芬交响乐那样气势磅礴的情感了,就是《高山流水》中流畅、清冽和深沉的音调,《广陵散》中愤懑、跌宕与慷慨的节拍,也可以使人们的心弦不住地颤抖与振荡。

音乐里这种激动人心的情感,还往往升华为永远飘扬在人们眼前的境界。门德尔松的《C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充满了温馨的怀念和对青春的渴望;肖邦的几首《夜曲》,晶莹明澈,静谧幽丽,像清风,像月光,像潺潺的小溪,像森林中长满了青苔的小径,像和知己倾吐着衷心的话语;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有时像忧伤的晚秋,有时又像明媚的春天,还像一位诗人在抒发着苍劲和飒爽的情怀;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像春日来临时消融了冰冻的河流,汩汩地淌进人们迫切需要滋润的心田,这是青春的咏怀,这是对理想人生的礼赞。大凡这样美好的境界,都像是建筑在心灵里的阶梯,好让人们沿着它走向广阔与崇高。

怎么能够像那些璀璨的乐曲那样,一股股潺潺的情感之流,迸涌成为令人难忘和永远神往的艺术境界呢?这确实是值得思考与借鉴的。我读到过的不少文学作品,往往写得过于烦琐,罗列了众多的细节,却无法从若干感人肺腑的描绘中,蓦然之间升华出令人心向往之的境界来,因此它不能萦绕于读者的心头,引起他们不住地咀嚼与沉思。

至于音乐里那种色彩缤纷的艺术魅力,也简直是达到了令人难以捉摸的程度。不用说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和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中的主题了,它们或悲壮激越,鼓舞人们与命运搏战;或凄楚哀婉,抚慰人们去憧憬光明。那些迷人的音响,简直可以让人细细琢磨一辈子的。就是塔尔蒂尼的《G小调奏鸣曲》,如此庄严沉寂,却又那样轻俏诙谐,实在使人赞叹不止。帕格尼尼华美与隽永,萨拉萨蒂凄怆伤痛与粗犷豪放,拉罗在潇洒和奔放中流露出哀怨的色调,令人有旷达而又悲凉之感。比才在使人眩目的种种色彩中,总是透出那一派揪住了人们心弦的节拍。德彪西却显得轻盈与柔美,像微风吹拂着晶莹的白云。拉威尔既有神秘和朦胧的音响,又有清澈与明亮的旋律,汇成了一支亢奋的悲歌。

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确实也应该像那些出色的乐曲一样,出现许多充满魅力的艺术风格,这样的话,它肯定也会不胫而走,渗透到人们的心里去。

198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