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片言之赐,皆我师也
张博伟看到那卖铜钱的人带着乞求的眼神望着黑脸老先生,可怜巴巴地解释道:“师父,徒弟这不是想把货卖出去,卖点钱好好孝敬您嘛,再说了,师父您的货全是好货,价格又那么公道,咱们就当打打宣传,赚点回头客,把师父您的名声,再往上提那么一提啊。”听了这话,黑脸老先生脸色更难看了,吼道:“你这个半吊子,三百八?最少也得值三千块!一枚真的开元通宝你都辨不清,我怎么收了你这个不长脸面的东西!这圈里我还怎么混,你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此话一出,那人再不敢吱声。
“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黑脸老先生觉得自己没面子,怒斥着一旁盯着自己的张博伟。
张博伟听出老先生的驱赶之意,但他的心思未解,并不打算离去,于是追问着:“是不是那枚铜钱卖亏了?”
老先生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黑黑的脸庞一阵阵发红:“我徒弟卖铜钱关你什么事!”张博伟不懂,混古玩圈里的玩家,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看走眼,技术差,玩家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但是他有疑问在心,不问到底誓不罢休,他慌忙中想起梦里的浇筑匠人说的话,根本没在意黑脸老先生是什么状况。
张博伟说完才观察到老先生生气的表情,但他还是趁热打铁地把梦里匠人告诉他的知识一鼓作气,像倒豆子一样全说了出来:“这是小平背‘蓝’三云,是会昌官炉少有的字纹式美背钱……”边说心里还边想:“管他梦里是不是真的,先吹一把牛,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黑脸老先生瞪着双眼,根本不想理睬张博伟,用不屑并略带讽刺的语调看着他说:“哟!小伙子识货啊!那你怎么没买下来,让人家捡了漏?”
“我没那么多钱,就带了三百上街来买衣服的。”张博伟嗫嚅着,心里有些不踏实,但也有些震惊,想到自己曾做过那个关于铜钱的梦。
黑脸老先生斜着眼,仔细地打量起张博伟,年纪轻轻的不知天高地厚,来这炫本事!在老子面前也敢显摆,装腔作势!老子在乐亭风雨那么多年,这样的我见多了,想到这里,他转过头不再理会张博伟。
张博伟一脸无辜地站在那,还没搞懂什么状况。
这时,有客人走进了店里,冲着黑脸老先生热情地打招呼:“哟!祝师父,这是出什么事了?”原来老人家姓祝啊,他不禁细细地打量这位祝师父,老人约莫五十多岁,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他右手戴着一个扳指,左手还在摩挲盘玩着一串玉珠。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可那一根根银丝一般的白发还是在黑发中清晰可见,脑后还扎了一小揪辫子。
祝师父听见店里来了人,回过头一看,是个老主顾,便收起刚才满脸的愠色,摆摆手答道:“咳,糟心事,不提也罢!”
客人见祝师父如是说,便不再多问。那卖铜钱的长吁一口气,然后趁着黑脸老先生和客人说话的间隙,悄没声儿地溜走了。那客人环视店内一圈,似是在找什么,问道:“祝师父,听说您新得了一个宝贝,我特意过来瞧瞧,在哪呢?怎么我没看到?”
祝师父笑道:“你个猴儿精,消息倒灵通!等着,我这就给你拿去!”说罢,便进了里屋。
张博伟正好趁此功夫问这个客人,祝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头,这客人呵呵笑了几声说道:“祝师父,可是本地古玩圈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还曾经在北京开过店,是一个见过大世面而且很懂行的人。他在北京捡过大漏,啊,就是捡到大便宜。他曾只花几千块钱就买到一个古董,转手卖了十几万!他还相当惜才,有收了一百多个徒弟!你……啊,不聊了。”
张博伟一听,心里明镜似的越来越清楚,他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要想混古玩圈,最重要的就是也认个师父,别看这古玩圈乱象重生,但是师徒制却是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呢!正想着,只见祝师父拿出了一对青花瓷碗,跟那客人一起把玩起来。
此时已是正中午,集市上的人渐渐散去,张博伟也打算回去了,走在路上的他思绪万千。自己在工地上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苦干一个多月才只能挣一千多块钱,人家那一枚小铜钱可能轻轻松松就能值到三千块钱,比他两个月工资都还多!古玩这个圈子,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想到这里,他便在心里暗暗想着,要是将来自己能拜祝师父为师就好了!
最近天气极好,晴天的午后,湛蓝晴朗的天空玉一般澄澈,张博伟吃完饭,拉了个椅子靠坐在门旁边睡午觉。
不知为何,他又做了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梦。
午后的阳光明媚而热烈,时值秋末冬初,微风不凉不燥,轻抚着门外路边的两排老槐树,时不时卷起几片黄叶在天上飞舞。张博伟坐在老家院里的躺椅上摇晃着,闻着从远处飘来被太阳炙烤后的草垛的香味,混合着不知从哪传来的孩子的嬉闹声,身子暖洋洋地昏昏欲睡。
“这么快就深秋了吗?”
张博伟感叹一声,努力驱散走了脑子里深重的睡意,他不想睡,短暂的休息可以,但是睡个下午觉总让他感觉有些太过奢侈了。
走到院子外,能看到远处有年轻人正在田里劳作,田埂上,忙碌了大半天的老牛悠闲地吃着干草,时而发出惬意的叫声。虽然才到下午三点,但有些家庭的屋顶上空却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孩子们三五一群聚集在空地上玩耍,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
多好啊。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上骄阳,那炫目的白光同样让人印象深刻,张博伟曾经握着一枚被称作开元通宝的铜钱上闯进过同样的白光。想到这他有些懊恼,因为他最终还是没有拿下那枚铜钱,那枚有可能意义非凡的铜钱。
也许,去古玩市场逛一逛?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像藤蔓般爬满了张博伟的内心,他站起身,穿过院门便来到了那条古色古香的街道。集市上的摊位不多,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周围,看到少有行人的摊主们也懒得招徕生意,懒洋洋地斜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
“哥们,看到什么好东西没有?”
张博伟笑着跟驻足在某个摊位前的顾客搭话,但那个人却对他理也不理,不,应该说是视而不见才对,他又蹲下身来和摊主搭讪,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似乎别人根本就看不到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东西。张博伟心里奇怪,他迈着缓慢而僵硬的步子穿梭在来往人群的无视中,寻常几分钟便能走个来回的巷子今天却显得格外漫长,各种青铜玉器在眼里走马观花般闪过,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才听到了今天的第一声吆喝。
“到这里来看看吧!”
张博伟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老者,在它面前的摊位上东西不多,大多都是些叫不上名的小玩意,只有正中间的几个瓷器看起来还算不错。张博伟蹲下身来对其中一个瓷碗稍稍打量了一番,然后抬起头来问道:“是在和我说话吗?”
“这长街之上,我的摊位之前,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不成?”老人的声音浑厚而有力,而且眼神也很敏锐,他指着瓷瓶对张博伟说道:“怎么,感兴趣?”
“有一点吧。”
“这可是个老物件了,青花瓷啊。”老人似乎并不在意张博伟的敷衍语气,笑了笑说道,“喜欢就拿着看看吧。”
张博伟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捧到手心,霎时间天旋地转,那滚滚如同潮水般汹涌的信息再一次向他涌来。他几乎立刻便想起了上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次经历让他很快定下心神,而随着他的冷静,潮水也更加温柔缠绵起来。
在一座巨大的窑厂中,一排排未经烧制的瓷坯整齐地摆放在两旁,它们其中的一个在等待了一段时间阴干之后,终于被一名匠人拿到了手中。他将印好的坯精加工,使其进一步光整圆润,紧接着又是一段长时间的研磨,青花瓷器的魅力主要来自于具有中国传统水墨山水的皴法和染法所具有的优美细腻的层次,所以匠人在这一步也是格外地小心,丝毫不敢大意。最终,这个瓷坯被送入了窑中,在熊熊烈火的淬炼之下,一只精美的青花瓷碗就此诞生!
张博伟还想再看,但那些画面却似来时一般的速度迅猛消失,让他意犹未尽只能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讪讪地将瓷碗放下:“谢谢啊,不知道你这瓷碗卖多少钱,我身上带的可能不太够……”
老人倒是坦然,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无妨,相识就是一场缘分,今日你我有缘,这瓷碗就送给你吧,你可要好生保管,老先生。”
张博伟原本还在惊奇这老者竟然给萍水相逢的自己送东西,但听到最后三个被加重念出的字,心中的疑惑顿时飞一般滋长起来。老先生?自己分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怎么到对方嘴中成了老先生?张博伟心里想着,手上却还按照之前的思维拿起了瓷碗,那瓷碗竟不知何时盛满了水,当他看到瓷碗中倒映着一张布满丘壑的脸庞时,顿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心头蔓延开来,瞬间便延伸到了四肢百骸。
镜子里的分明是一张年逾六十老人的脸!
张博伟想摸一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手上布满了皱纹和暗斑,腿脚的不便也顿时有了解释,他感觉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支撑不住坐到了地上。再抬头看,哪里还有什么老人,面前明明是一座金光万丈的佛像,看嘴角竟还挂着丝丝笑意。
“怎么回事!我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阵阵梵音响起:“天地虽寿,犹有尽时,世间万物都会变得衰老,难道独独你不该变成这样吗?”
“可是我今年才二十多岁啊!”
张博伟刚想反驳却忽然停住,回首望去,刚刚脑海里还是空无一物,现在却忽然多了几十年的时光,只是那些时光竟都是一般面孔,在工地上劳作一天,每月攒下几百块辛苦钱,月月如此,年年一致。
四十年活成一日!
“我赠你开元通宝做一场造化,为何不用!”
梵音化作霹雳,在张博伟脑子里惊起阵阵炸雷,想到韶华已逝却是空度一生,一种巨大的遗憾和后悔便滚滚翻涌。那些不一致的生活记忆此刻也清晰起来,只是每一条带来的都只有痛苦和无奈。
二十五岁时,林晓彤嫁人了,张博伟站在松岗之上远远地眺望着村子里的迎亲队伍,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三百元钱,那是他这一年结余下来的全部收入。
三十岁时,老母亲厚着脸皮求邻村的王婆给说了一门亲事,那是一个容貌普通人也老实的姑娘,张博伟对她谈不上喜欢,但很快便张罗了酒席,林晓彤还拉着八岁的小儿子过来包了红包。
四十五岁时,孩子正到了花钱的年纪,张博伟的舅舅也刚好退休,将工地上的工作全权交给了张博伟负责,一个月多出了两千多元的收入,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好。
六十岁时,常年的体力劳动让张博伟不得不提前退休,孩子带着他和爱人去了一次天安门广场,这是他这四十年左右为数不多的到离开老家这么远的地方,他觉得人群中涌动着的一股热血沸腾的暖流,可他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张博伟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些恼人的记忆通通赶出大脑。抬头望去,日月在苍穹之上飞速轮转着,白天和黑夜的间隔只有寥寥数秒,而且还在不断地缩短之中,每一次轮转,张博伟的心都如刀绞一般难受,直到痛到昏迷他的脑海里都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能够重来一次能够多好!
他仿佛也听见了梵音最后一次响起,缥缈得有些听不真切。
“就许你重活一世。”
日头正烈的时候,张博伟醒了,他睁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刚刚的梦境,他努力回想梦里的情境,竟像是他真的经历过一般。他最近常常感觉有两个我,一个我在黑暗中醒着,另一个在光明中睡着。这一切都太让人匪夷所思,张博伟拍了拍脑袋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一骨碌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博伟又去了县城。这天虽然没有集市,但祝师父的古玩店还是开着的,好像冥冥中有着什么东西驱使着他走进那家店。
但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道不明。
一进店里,张博伟就看到祝师父正在观赏昨天那对青花瓷碗,连张博伟走近了他都没有察觉。
张博伟再仔细又看了看那对瓷碗,他惊呆了,这瓷碗真的就是昨天梦中的那只碗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层厚重历史感的包浆。张博伟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是乾隆年间的古董?”
祝师父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面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昨天那个臭小子么!他不爱搭理张博伟,翻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心想这小子不买古董,天天在市场上瞎混,于是便准备将这青花瓷放回锦盒里。
张博伟见他想收起青花瓷碗,连忙说:“这是乾隆官窑的青花双龙纹碗吧?”
祝师父一听这话,猛地一惊,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他抬起头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让人讨厌的年轻人,心道这毛头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连乾隆官窑的青花双龙纹碗都知道!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倒真是块料,比自己那些个不长脸的徒弟强多了。祝师父开始对张博伟刮目相看,似乎还有了一丝好感,说道:“小伙子有点眼力见儿!”
张博伟看祝师父来了兴致,一股脑地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好在昨天梦里的情境栩栩如生,他就着梦里官窑的制作场景,说得那是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已然是半个古董行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祝师父越说越投机,不自觉地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个头少说也在一米八以上。他觉得张博伟既有天分又有心,是个不错的好苗子!都说他有一百多个徒弟,当然那是谣传。徒弟他是有一些,但也没有一百多个,只是除了王小勇那几个早先收的徒弟有些真本事,其他大多数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尽会给自己丢脸,一个个心比天大,眼高手低。这个年轻人可是个潜力股,要是能跟着自己,以后说不定能给他长脸面,收他做徒弟可是个很好的长线投资,自己亏不了。
祝师父看中了张博伟,决定收他做徒弟,拍着他的肩膀笑着问道:“臭小子,做我的徒弟怎么样?”
见祝师父主动提及收自己为徒,张博伟顿时惊喜不已,赶忙识趣地朝祝师父深深鞠了一躬,高声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张博伟起身,就着一旁祝师父的茶杯恭恭敬敬地捧给祝师父,道:“师父请用茶!”祝师父见张博伟如此乖觉,心下大喜,赶紧虚扶了一把让张博伟起身。张博伟狂喜之余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说:“祝师父您既然收我为徒,我得为您准备一个大大的红包!今天徒儿先欠着,明天一定给您奉上!”
张博伟骑着自行车飞驰往家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可当骑到村口时,他突然刹车停了下来,把车架在一边,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天色昏暗,他朝村子里望去,已经看不清楚房子的轮廓,有些人家已经把灯打开了,从窗户里透出点光,零零星星的,看着就让人惆怅,张博伟心里慌慌的,拜师虽然是件很好的事情,可没跟父母商量就擅自做了主,父亲和母亲会反对吗?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深吸了一口气,便骑上车回了家。
父亲正在布菜,把三个人的碗筷放好,被悄无声息进屋的张博伟吓了一跳,“咋啦,这么大人了还鬼鬼祟祟的吓唬你爸,当你还是小孩子啊,快,准备吃饭,”
张博伟站在门旁说:“爸,想跟你们说个事儿……”
“说个事?啥事吞吞吐吐的!博伟妈,快出来!”父亲边问边喊出了厨房里做饭的母亲。
“啥事啊!灶上做着饭呢!”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
张博伟慎重地说:“爸!妈!我今天拜了位师父!他是本地古玩圈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还在咱们首都开过店!见过大世面,很了不起!今天说要收我做徒弟,跟着他,我就可以在古玩圈好好混出名堂了!”
“古玩?啥古玩?”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不解地问。
“博伟,跟我们说清楚,到底是啥意思?”父亲也很疑惑,都不明白古玩到底是什么东西。
张博伟解释道:“爸,妈,古玩,就是文物、就是古董,人们喜欢把玩和收藏,现在很火的!”
“那为什么还要认师父?”母亲还是不明白。
“在古玩市场里,有真的古董,也有假的,所以必须有师父领着,才不会出错!比如一个古董五百块钱收的,如果遇到识货喜欢的,就能卖到五千!”
“五千?这么多钱!”母亲听的似懂非懂,露出很惊讶的表情,“一个东西五百块钱买,能卖五千块钱!这不是坑蒙拐骗么!啥买卖能这样坑人!”
张博伟听母亲这样说,急忙解释道:“妈,这里面不光是钱的事儿,古玩所包含的价值不光是钱能衡量的!”
母亲皱着眉头说:“我不管,反正不是什么省心的事!我不同意认什么师父!博伟,咱是本分人,咱不能做这害人的买卖啊!”
张博伟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他很少和母亲有什么分歧,现在母亲的不同意让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再次开口,因为如果不涉及钱的问题,那他拜师也就拜师了,但是连第一步都没有谈妥,和母亲继续往下谈红包绝对没戏。
但是张博伟不想就这么罢休,他将头转向在一旁半天都没有说话的父亲:“爸妈,我知道你们为了儿子我着想,但是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去试一下。爸,您劝劝妈,我又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情!”
母亲坚决地说:“不行!我心里不踏实!”
父亲在一旁听了半天,心下了然,他虽与母亲有同样的顾虑和担心,但是他感慨儿子有了自己喜欢的事,他觉得既然儿子喜欢,他愿意信任他。虽然不太能明白这古玩到底指什么,但是看儿子自从感兴趣后便常常跑去新华书店看书,说话也越来越文绉绉,感觉不是什么坏学问。
他放下手中的碗筷,对母亲说:“老婆子,咱儿子是啥样的孩子你还不清楚吗!让他出去闯闯吧!老话说得好,井淘三遍出好水,人从三师技艺高,孩子若是能跟着个好老师学习学习,长长本领,长长见识,等日后能改个行,总比在工地做苦工强!”
母亲不说话,张博伟感觉屋子里空气都凝滞了,过了好久母亲顿了顿,眼里居然噙着泪,她既担心又不舍,可听父亲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她不是那么死板的母亲,但是还是特别担心儿子,毕竟儿子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她身边。
母亲不情愿地蹦出一句话:“拜师可是要红包的!”
母亲的话中有话,张博伟一听便知道母亲这是变相地同意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但是就是怕过不了父母这关,事业和结婚一样,都是大事,获得了家庭的认可才会像是有根的树,才能找到依靠。
张博伟急忙给母亲搬了个小板凳,拉母亲坐下,母亲还不情不愿地挣扎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始巴结我了?”张博伟满脸堆着笑,说:“妈,你心里又不是不知道儿子多孝顺,是吧?儿子看你累,咱们坐下来说,坐下来慢慢谈!”母亲坐到小板凳上,张博伟又慌忙给父亲拿板凳,两个老人看到儿子忙得团团转的样子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父亲说:“你别动了,我自己搬,你去厨房把菜盛出来,边吃边聊。”
等把菜布好,张博伟便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的事全给父母描述了一番,末了还说:“今天师父给我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准备,我想明天包个红包给他送过去,尽尽礼数,但是毕竟咱家还有外债没还完,刨去开支,拿出这么多钱是很不容易的。”
父亲接着说:“哎,这话说的。老话说得好,生你者父母,教你者师父。虽然家里穷,但是尊师重道这个道理还是要讲究的,这拜师红包不能少,咱们就包个二百块钱的大红包。”
“对!”母亲同意父亲的话,“花钱用在刀刃上,你这拜师的钱一定得出,也得让你知道,你是花了钱交学费的,可得好好学!”
第二天张博伟便揣着红包来到了祝师父家,相相样样地向祝师父行了拜师礼,跪献了红包,便正式成为祝师父的弟子。
待在祝师父的古玩店打下手的时候,他最喜欢听祝师父如数家珍地展示起自己收藏的宝贝,什么北宋长形抄手歙砚啊,什么明崇祯青花人物笔筒啊,这些宝贝看起来涧泽有光,令人情不自禁地想用手触碰,但是每次张博伟想伸手拿去看看,都被祝师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住,藏到怀里。
这让张博伟感到挺伤心的,有时和高大哥下馆子,提及师父挺厌恶自己碰他的宝贝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多喝两杯闷酒。
高大哥夹了两口菜,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我说你那师父,也太小家子气了一点,你师都拜了,跟着他就是为了学本事的,再说了,这些死物能比师徒情谊重要?但是我也得说说你,咱们得沉得住气,你以后要真想走这条路,你得记住:文玩,玩的是心静、心净、心敬、心境。咱不能看到什么好点的眼就长上去了,天下好东西多着呢,咱不缺那几件,是不?但哥得告诉你,在古玩圈混,知识很重要,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要说天下最好的东西,书本称了第二,就没东西敢称第一。你师父不给你摸他的收藏,那你就去把那些与那些收藏有关的知识看一遍,长在脑子里。给你说,古玩古玩,没有那层古代的文化积淀在里面,叫什么古玩?你要是不去学习那些历史知识,算什么玩古玩?你说对吧,酒瓶给我拿来我再倒一杯!”
张博伟把近旁的酒瓶递给了高大哥,紧缩着眉头细细想了一想,觉得是这个理。和高大哥吃完饭后,他立刻跑去了新华书店翻阅北宋长形抄手歙砚和明崇祯青花人物笔筒的资料。
宋代时期,以长方形抄手砚为特色,制作以线条素池为主,砚台的足底全部做成内敛,前后按比例内收,所以显得砚台大气;砚边缘有起阳线,防止研墨时墨汁溅出。
张博伟想到自己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古人常以砚比德”,俗谚也有“砚田有谷,耕之有福”的说法。看来这砚台的地位应该是挺高的。
据说古人有“宁可三日不洗面,不可三日不洗砚”之说,民间常把祖传的砚作为家山显贵、家道兴隆、书香绵远的象征。认为砚是文人秀士或达官显贵的宝器,有驱邪避妖、镇恶扬善的功能,征兆富贵。甚至在大喜日子,人们总把砚台当神灵设案供奉,以祈福祥。
而有关明崇祯青花人物笔筒,从笔筒的外观来看,形体颇大,外囗沿和近底部用暗刻花纹装饰。青花蓝艳纯正,而且纹饰描绘精细,釉色亮青,胎质厚重坚细,筒身上还有几个小人物。
这个笔筒最具鲜明的明代崇祯朝的时代特征。筒身的这幅画釆用通景式的构图布局,描绘了一幅人物活动的场景。据说这画面中共有九位人物形象,分别有官人、侍从、使臣、秀女。在庭院中,有假山、翠竹、芭蕉树、合欢树,还有山石、流云。描写的是官人忠心报国,立功受奖的情景,整个画面洋溢出一种祥和幸福的气氛。同时也暗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仕途观念,用以鼓励学子刻苦学习。
当张博伟合上书本时,他的心境已经在与文字的神交之中得到沉淀,增加了几分对古玩认识的深度。
当他再次看到师父的宝贝,因为对那些古玩的来龙去脉都了然于胸,所以便很自然地不再非得要摸一下来表达对古玩的盲目崇拜。
这个冬天过得很快,张博伟每天都会去祝师父的古玩店,甚至比以前每天上工地的时候都准时。但是张博伟慢慢地有点感觉祝师父对高档的一些东西看不明白,张博伟每次去书店看书,当他有些不大明白的东西问祝师父的时候,祝师父有时解释了一大堆,但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有的时候,他连自己收藏的东西都不甚了解,在张博伟常去图书馆之前,他还可以用古玩的套话给张博伟似是而非地解释一下,但是随着张博伟提的问题越来越有针对性,祝师父能回答的问题也越来越少,但又经常固执己见,只要是自己认为对的,就想方设法胡编乱造地去用各种理由强调,嘴巴很能说但是不见得都是正道。而且喜欢和张博伟强调读书无用,还总是自以为是地说:“你现在懂什么,好好记住你师父给你讲的就是了!”
可是不论如何,祝师父毕竟也是个老江湖,肚子里的货还是够当时的张博伟喝一壶的,而且对于祝师父张博伟内心充满感激,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想学走路,恰巧这时候有人过来带了他一把,而且他在祝师父门下的时候,古玩的入门和鉴定真伪等方面也算是收货良多。
这天天冷,店里的窗户上结满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师徒俩关上店门坐在屋子里吃着火锅,两人就着古玩的话题闲聊天,喝了酒的祝师父话匣子慢慢打开了,他问吃得满头大汗的张博伟:“这瓷器啊,每个朝代是不一样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张博伟停下筷子,想了一想,说:“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点,好像是不同朝代用的土不一样。”祝师父点点头,道:“你说的一半对一半,为什么不同朝代用的土不一样呢?这是因为啊,每一朝每一代挖的土深度是不一样的,所以土质是不一样的。比如明代用的是这一层,而清代用的是另外一层。瓷土是越挖越深,上面的瓷土风化后是比较粗糙的,烧出的瓷器的瓷底也是粗糙的,现代用的瓷土比较细腻,因为用的是更下面的瓷土。古董瓷器的原料有很多种,但主要有高岭土,麻仓土,釉浆,苏泥麻青,平等青,回青,石子青,珠明料。高岭土是制造瓷器的主要原料之一是颜色白中微带灰黄。苏泥麻青是一种从波斯进口的青花色料,元末明初景德镇的青花瓷器大多使用这种青料,它的特点是发色凝重浓艳,并有黑色似铁锈斑点,而珠明料产于云南,由钴土矿煅烧而成的青花色料,是清代景德镇青花瓷器所用的主要青料。从釉来说也不同,现在用的是喷釉,古代用的是浸釉,又称‘蘸釉’,是我国传统的工艺。”
张博伟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用心记下,连火锅也顾不上吃。
顿了一会儿,祝师父又说:“不过现在啊,有的仿制大师做的一些仿古瓷器能仿得很逼真,甚至到了以假乱真的境界。他们大多用的是移花接木之法,也就是瓷器本身就是一半真一半假,具体怎么做的呢?比方有新胎接老底、老胎新彩、老胎后画款等等。而且这些仿制手法非常高超,在古玩市场上鱼目混珠也是常有的事儿。”
这是张博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新奇手法,这些知识新华书店的书里是没有的,他不禁叹道:“这古玩市场的水还真是深得很啊!”
祝师父朝张博伟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其实啊,古玩圈的水,对你这新手来说当然是深的。但其实啊,对于像你师父我这样老道的人来说,其实并不深!”
张博伟不明所以,惊讶地问道:“师父这话怎么讲?”
“三百六十行,古玩为王。世道上的尔虞我诈在古玩圈里是家常便饭,你做懂了古玩行业就懂了人生哲理。而在古玩圈里,可以这么说,行话就是试金石!所谓隔行如隔山,每一行都有它独具特色的文化,单从语言看,便可见一斑,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行话。所以在看一件东西时,无论是真是假是老是新,都不要直接说,而是用特定的行话。比如说有一件无可争议的真货,那我们就称之为‘大开门’,反之则称之为‘不开门’!”
张博伟点点头,道:“这样一评价好像也更显得有江湖气了!是吧师父?”祝师父向张博伟投来称赞的目光,又从酒壶里倒了一小满杯酒,边喝边一只手伸出三个指头说道:“师父我今天再跟你说说这古玩行的三条规矩。”
张博伟最喜欢听像祝师父这样的老江湖们做一些经验之谈,听到这,张博伟把自己的碗推到了一边,就留了一个小酒杯,在自己面前留出一片空地,他把胳膊端正地叠在桌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活活像个小学生,祝师父见张博伟巴巴等着自己开讲那专注的样子,心里很是受用,心想这小子还挺像那么回事,不像现在很多刚进社会的那些毛头小子,浑身长刺,多说两句还不乐意。
祝师父还未开口,眼睛瞟向桌上的木烟盒,准备从中再抽出一根烟时,张博伟见状,又连忙从烟盒里抽了根烟,点好了欠身递给祝师父,说:“师父,您抽烟。”祝师父接过烟,抽了一口,看着张博伟。只见他专注地盯着祝师父道:“师父您只管说,徒弟认真听着呢!”
祝师父笑了笑,继续说道:“第一个规矩,别人问价你在旁边不能多说话,不能提价。”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师父,为什么不能提价呀?”
“我刚刚不告诉你小子了,这做古玩生意,水深了去了!”
祝师父掸了掸烟灰又猛抽了一口烟说道。
“是不是谁先提价谁就很难讲价?”张博伟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问道。
“价格是试金石,这物件的价格是没有一个准数的,把价格让买家来定,你就可以知道物件对方大致心中的价码。在古玩圈谁开始说价格,就把自己的底牌露给别人看了,就已经失去了话语权。比如说这物件价不高,但买家没看准,给出了高价,你就可以再往上加价。即使谈不到你加的高价,至少以买家的价来卖,你也赚很多。真正的价格在你这里。”说完,祝师父得意地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您说得太有道理了!那个词叫什么……醍醐灌顶!对,就是这个,来徒弟再敬师父一杯。”张博伟端了酒杯喝了一口。祝师父也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第二个规矩,人家拿东西来让你掌眼,你给人看,是假的不能说是假的,只能说不真。不真,其实也就是假的或者是赝品。”
“最后一条,比方说这个东西看着喜欢拿在我手里,我是买方你是卖方咱俩价格谈不拢,旁边甭管多少人想拿这个东西,我没撒手,他都不能从我手里拿走。”
张博伟听得认真,频频点头,抿着小酒,把饭桌上这一席话一字一句记在心里细细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