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记忆的语言刻度盘——评朱强的散文写作

江西青年散文家群体现象最近几年突出,因此,举办一个江西散文家群体的研讨会是恰逢其时。作为同道,我祝贺江西散文作家研讨会的召开。我还记得,两年前,《光明日报》在赣州召开了一个讨论会,总编辑何东平、副总编辑李春林都去了,请了一些评论家、作家进行研讨。因为那段时间,《光明日报》做了全国各地的一些作家群现象的专题报道,其中,关于江西,报道的就是江西散文作家群的出现。今天在场的,如江子、范晓波等,都在其列。有这么大动静,也是和诸位这么多年来,致力于散文写作并收获甚丰是有关系的。

我在想,江西为什么虚构的文体,比如小说的创作这些年势头有所衰减,相反,非虚构的散文写作,却异军突起呢?这肯定与江西从古代一脉流传下来的文脉有关系,江西作家远接唐宋明清,近看山川风物,写出来一手的好散文。为什么我这么说?因为刚才,从古耜老师、敬泽主席到韩小蕙老师的发言,都可以听出来,江西的散文写作肯定是有自己的一个渊源,古、今、中、外的一个渊源。另外,我觉得我是惯于形象思维的,今天要研讨的九位江西散文作家,从体形上看,你们这边六个,江子、范晓波到陈蔚文、朱强,加上王晓莉,体形一看,就感觉怎么那么像江西的毛竹,个个都很挺拔俊秀,瘦瘦的,有内在的精神,表面却很雅致。然后,从夏磊到傅菲和安然,你们仨就比较敦实和平实,长得像竹笋一样清新耐看,拔节生长。这就是你们几位在视觉效果上,给我带来的审美愉悦。所以,说起来,我感觉江西的新散文家群体,给我的印象与竹子有关,有礼有节,有硬度有柔美,有柔韧和刚强的力量在,也有巨大的实用价值——文章写得都好看,耐读。

给我分配的,是朱强的散文点评。朱强出生于1989年,年龄在你们几位里面最小,才26岁。所以,他有着广阔的可能性。我是上个月才从《人民文学》调到鲁迅文学院,负责作家的培训和教学工作,我此前当编辑,当了20来年,发现了不少新人,也积累了经验,其中,与朱强的散文相遇,就是这样的。大概在前年,我是第一次在《花城》杂志上读到他的散文,就感觉非常新锐。我们当编辑的就喜欢闻味儿。一个作家有才气没才气,看看文章闻闻味儿,就知道了。北京话叫做“有嘛”。没才气,就叫做“没嘛”。这个“嘛”就是有没有料,有没有希望、才气和感觉。《花城》杂志发表的作品,它比较强调一个作家对语言的敏感,以及文体的实验性。这就是《花城》的一个先锋、实验和创新性的趣味。所以,在《花城》上发表作品,我一向很注意。

我读朱强的散文,一闻就觉得朱强的散文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语言高古、现代、拧巴、较劲,又有穿越的氤氲感。后来,我们的散文编辑拿来了他的稿子,看文章我还以为朱强是一个老汉。看简历才知他是1989年生的,比我小了20岁,就与朱强联系上了,看了他几篇文章,挺有意思。当时,他告诉我,他要写一组关于江西赣州的文章。这组文字,《人民文学》去年发了一篇《墟土》,今年发了一篇《行砖小史》。古耜刚才对朱强散文谈得也很精到。这两篇散文,我也算责任编辑,除了编辑曹雪萍看过,我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的。但是,我要说的是,很不好意思,最终文章发表的时候,我给他切掉了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篇幅。朱强的文章,我从一万五千字里拿出八九千字,如此编辑,我也是殚精竭虑,因为对于刊物来讲,有时要发一个一万五千字的散文,一下子十多页,读者会读得疲倦。读十几页全是散文,读者就很崩溃。所以,散文的感觉是五六个页码,八九千字,刚刚好,读者心情非常愉快。我们揣摩读者的心态,所以,必须把朱强的文章由十几页搞成五六页。

说到朱强散文的特点,我感觉,一个是大气磅礴,再有就是举重若重。他能够在一万多字的篇幅里,囊括进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比如我们发的那两篇散文,他把家族记忆、个人情感、赣州历史以及对河流、街道、小巷历史的挖掘,还有对文字、语调本身的打磨、营造和追求,都弄进去了。以至于我感觉有时有些举重若重,好处是信息量大,内容丰富,情绪充沛,但读起来有时候觉得硬而干涩。小缺点与大优点纠结在一起,给人一种特别强烈的冲击力。所以,在删改中,我有意去掉了一些坚硬的东西,留下了另外一些使之呈现出一种特别氤氲和丰沛感的段落。正如毛竹生长一样,有时候竹林长得好,它还需要下点雨。哗哗的一片云,哗哗的一片雨。竹林里弥漫着云雨,氤氲感弥散在散文里,气氛就特别好。我就留下了他散文里的那种氤氲感。

两篇散文的题目都是我改的。最早的时候,他的《墟土》叫《虚土》,但刘亮程写过一本书,就叫《虚土》,所以必须回避。后来,我就在“虚”的旁边加了一个土字,“废墟”的“墟”。一查词典,现代汉语没有这个词。我们资深编辑也说,词典没有的,最好不用。但我想,作家要创造啊,创造一些新词,然后丰富词典的内容,后来用了废墟的“墟”。《墟土》给我的感觉,就是朱强将一座城市,赣州的千年岁月,打造成了时间的长廊,时间的城市;墟土,是时间废墟的一种残渣,然后,被朱强发现,被他包装了出来。这篇文章写得峰回路转,荡气回肠,如同大江滔滔,又如黄河九曲回肠,很好看。

第二篇散文当初的篇名叫做《行砖》。这个“行砖”,一般都不知道是啥意思,文章名容易产生误解。其实,他想写一块赣州城砖的历史,这块砖头在历史里行走,穿越,走来走去,走出了他的家族史,赣州城史,以及个人的成长史。后来,我才加了个后缀叫“小史”,因为不能叫“大史”,大史是司马迁写的,不能太大。因为朱强这篇文章,所涉及的是家族记忆,城市历史,成长痕迹,想象时间什么的。这篇《行砖小史》,写得也是纵横开阖,张弛有度,南北西东,上下千年,读来意趣非常。

我建议朱强以后出集子,尽量收原作,就是不要收录我删改的这个文本。因为我们主要还是从刊物读者的阅读心理来处理的。所以,我觉得朱强的写作是举重若重,大气,丰沛。但是,我想,朱强以后在处理这些题材的时候,能不能举重若轻一点,文字再轻巧一些。最近,我的案头,在读几个国外散文家的文字。一个是布罗茨基的两本散文集《小于一》与《悲伤与理智》。这个布罗茨基的散文特点,就是把他对诗歌的理解、文化的理解、历史和政治的理解都融在一起,它背后的东西都特别丰富。但是他是以特别小的点切入进去的,举重若轻。还有一种,是比较抒情一点的,像《纽约客》的一个老编辑叫E.B.怀特,他的几本散文集都翻译成中文了,但我觉得他的东西有点偏软。他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点经验。还有一个作家,奈保尔,他把游记写成皇皇巨著,动不动二十多万字。

我想,他们的散文写作与朱强的写作,总体设计追求有相似处,即都是一种文化写作,精神性写作,这是朱强给自己设定的大方向,我觉得他未来的写作空间还很大,可以对那些文学大师多加借鉴与呼应。在时间记忆里拥有你自己的刻度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