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化、身份认同与超文化能力
- 任裕海
- 10字
- 2020-08-29 04:17:53
第一章 身份认同的意涵
一、身份认同的概念
身份认同概念的核心,是人们对于“你是谁”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这一定义看似简单,其实它所包含的内容是相当复杂的。身份认同可以指个体的自我定义,如“我是一个中国人、一名教师、一位父亲”,也可以是成双的个体、小型的团体以及更大的社会类别,如“我们是父母,我们是一个乐队,我们是科学家”。其次,这个问题也可以用反身和内省的方式来问自己“我是谁”,或者在一个圈内成员的讨论中对同一群体的成员提出“我们是谁”,或者也可以出现在社会交往中的个体之间和群体之间。换言之,身份认同不仅包含个体或群体意义上的“你认为你是谁”,而且包含在人际和群际交往中“你的行为显示你是谁”,以及这些行为从其他个体或群体获得的社会反应。因此,“你是谁”这样一个身份认同问题,其实包含了一组各不相同而又相互关联的内涵和过程。
汉语中的“身份”与“认同”存在细微的差别。身份仅仅是一个名词,而认同则兼有名词和动词的功能。身份一词主要是对某种角色或地位的一种客观描述和指称,而认同则更加强调主体对与自己相关的角色、地位、关系所包含的意义的自觉认识和肯定。与身份相比,认同为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提供了更多的空间,认同过程包含了个人或群体对其身份的心理建构和实践建构。认同使身份处于一种被质疑、可变动的状态,换言之,由于认同的作用,身份不再是命中注定或一成不变的。因此,身份认同不仅与人的存在有关,更表示人的生成的过程。(1)从身份认同对应的英文identity的词源来看,它源自拉丁文idem(即“相同”)。理查德·詹金斯(Richard Jenkins)认为该词的具体含义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是同一性,即事物的相同状态或属性,如A1等同于A2但不等同于B1;二是时间跨度中的一致性和连贯性,这是把握事物确定性和独特性的基础。可见,身份认同的概念将相似性和差异性作为对人与事物进行比较的参照标准。并且身份认同还包含着一种动态过程,它并非既定不变的存在物,而是始终需要形成和建构。此建构过程涉及对人与事物进行分类,以及将自我关联或归属于某一群体或观念形态。这一过程体现了身份认同的实践性和反思性。(2)
《牛津英语词典》对身份认同的定义是“在物质、构成、性质、属性,或者在所考虑的特定品质方面所具有的相同的性状;绝对的或基本的同一性;单一性”。一方面,“在属性等方面相同”的概念表明我们至少在考虑两个不同的对象,它们在属性上具有同一性。而“单一性”概念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当我们考虑身份认同时,我们是在考虑某个单一的对象。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是最早将身份认同的概念引入社会科学研究的学者之一。埃里克森区分了自我认同与群体认同。在埃里克森看来,身份认同既是指一个人随时间延续的个人历史中具有核心意义的存在,同时又指人们各式各样短暂的、在与他者交往时采用和放弃的社会地位或角色,即当个体采用某个地位或角色时,我们可以认为此个体与处于该地位或角色的其他人具有同一性。因此,身份认同不仅仅是关于个体或社会,而且是关于这两者之间的关系。(3)
埃里克森使用的自我认同的概念更接近于自我观(self-concept),即个体对自己和自己是谁的了解、思考和感觉。埃里克森将自我认同的发展看作一种关于生活意义的发展历程。埃里克森还区分了个人认同与自我认同,认为个人认同的意识和感受既是基于对自我同一性和自身存在的时空连续性的感知,也是基于对他人承认自己的同一性和连续性的事实的感知。自我认同是指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对自我的构成方式或个性风格而言,存在着某种自我同一性和连续性。关于埃里克森对身份认同意义的讨论,有两个方面尤其值得注意:首先,他意识到所有的意义根本说来都是经由交往过程而获得并验证的,没有哪一个自我是自身的孤岛,并且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所学习的语言向每个人传递的是众人共同的经验。其次,对埃里克森而言,生活的意义性具有描述和规定两个维度。身份认同的形成不仅关系到一个人是谁,而且关系到一个人应当成为谁。埃里克森强调,我们在青年时期有责任培养与年龄相应的伦理能力,作为真正的认同标准。此外,在讨论价值定向阶段时,埃里克森也肯定了伦理能力的重要作用。(4)
最早使用与该领域现今意义接近的身份认同概念的学者也许要算尼尔森·富特(Nelson Foote)。在富特看来,身份认同的概念给枯燥的角色概念注入了活力。他认识到虽然角色可以规定关系和行为,也确实存在与角色位置相关联的期待,但是角色的实际运作是需要能量、动机和驱动力的,而这就需要个体认同、内化和成为那个角色。(5)曼纽尔·卡思特尔斯(Manuel Castells)同样强调身份认同是人们意义和经验的来源。卡思特尔斯把意义定义为社会行动者对其行动目的的符号化确认。社会行动者的身份认同,是基于某种或某些文化属性的意义建构过程,在此过程中,这些文化属性较之其他意义来源被赋予优先的地位。对于某位特定个体或者某个群体行动者而言,其身份认同可以是多元的,但这样的多元化在自我表征和社会行动上会产生压力和矛盾。卡思特尔斯指出,身份认同必须同角色概念区分开来。角色是对功能的组织,身份认同是对意义的组织。角色(例如同时是工人、母亲、邻居、社会激进分子、工会会员、篮球运动员、去教堂的人、吸烟者)是由社会的组织机构所设立的规范决定的,它们对行为产生的影响取决于个体与这些组织机构之间的意义协商。而身份认同则是行动者自身的意义来源,为其提供意义的导向和参照,并且是由他们自己经由个体化的过程建构形成的。只有在个体内化这些社会规范,并且围绕此内化来建构其意义时,社会规范才能转化为身份认同。由于身份认同包含自我建构和个体化的过程,因此身份认同是比角色更为重要的意义来源。(6)
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中这样描述身份认同的概念内涵。人们经常自发地提问:我是谁?但是这并不必然能通过给予名称和家世而得到回答。对我们来说,回答这个问题就是理解什么对我们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知道我是谁,就是知道我站在何处。我的身份认同是由忠诚(commitment)和认同(identification)所规定的,这些忠诚和认同提供了一种框架和视界,在此之中我能够尝试在不同的情况下决定什么是好的或有价值的,或者什么应当做,或者我应该赞同或反对什么,即我能够在其中采取一种立场。所谓“认同危机”则是一种严重的无方向感,人们常用不知道他们是谁来表达,这也可以看作对他们站在何处的极端的不确定性,处于认同危机的人缺乏可以让事物获得稳定意义的框架或视界。(7)身份认同是主体对自己的身份、角色、地位和关系的一种认识与定位,人们对自我的定义来源于身份认同,并且人们对意义的组织常常是围绕其自我认同而进行的,因此身份认同在人们的社会活动中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由于身份和角色存在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中,人类个体的群体认同和文化认同,作为某种共享的经验或体验,也赋予人的存在一种意义感和归属感。
理解身份认同的意义组织及其在个体与环境互动中的作用,离不开关于自我意识和自我结构的讨论。近代以来西方的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人类学研究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理论阐释。笛卡尔(R.Descartes)把自我定义为思的存在物,认为它是一种灵魂的实体,一切意识活动以此实体为基础。每个人可以通过内省而直接把握这样一个实体。休谟(D.Hume)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主张自我不是灵魂的实体,而是一连串意识状态的总和,我们根据这些意识状态通过联想才产生出自我的观念。康德(I.Kant)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区分了“经验的自我”和“先验的自我”。经验的自我是经验认识的对象。经验认识有两种方式:外知觉和内知觉,通过反省所进行的自我观察也属于经验的认识。在康德看来,尽管先验的自我不是经验认识的对象,却是经验认识的可能性的条件。经验认识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意识的统一性,先验的自我确保了认识的统一性,它具有意识活动统调者的功能。(8)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区分了“主我”(I)与“宾我”(Me)。主我用来指代自我中积极知觉和思考的部分,宾我用来指代自我中被注意、思考或知觉的客体。詹姆斯进一步将经验的自我或宾我区分为物质性自我、社会性自我和精神性自我。物质性自我以身体为其核心,它通常被延展而包括一个人的家庭成员以及重要的地方和所有物。社会性自我反映个体与各种不同的人群之间的联系以及个体从他们那里获得的认可。精神性自我是指一个人内在或主观的存在、心灵的能力或性情,它尤其与我们的道德感知和意志能力相关。精神性自我的经验来自反思过程,来自对主体性的思考,来自视自己为思想者的认识。但是一旦精神性自我处于活动状态,它就不再属于经验的自我或宾我,而是成为纯粹的自我或主我。(9)
米德(G.H.Mead)关于自我的概念同样包含“主我”和“宾我”,并且认为这样的区分有助于认识由心智引导的感知与行动之间的关联。米德将主我和宾我作为自我的不同方面,主我发起行动,此行动接着由宾我引导和控制。主我是自我作为行动者的方面,负责发出行为以获得所希望的结果或意图;宾我是自我作为感知和观察者的方面,负责观察行为、环境以及二者之间的联系,引导主我的活动达至其意想的目的,使个体形成并保持与环境中其他人之间的适当关系。然而宾我不仅是个体的感知,因为它同时也包含个体所生活于其中的群体或文化的社会知识,即米德称之为“一般化他者”的知识以及个人在群体中所处位置的知识。宾我来源于采取他人角色(角色扮演)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个体能够从他人及其意向来感知世界和自我。一方面,宾我具有社会性,体现了群体的意义、理解和经历。另一方面,宾我又是个体的,它了解自我的需要以及自我在群体中所处的位置。这样宾我就具有反观的能力,能够把自我看作一个与他人相区别的对象,此对象的定义和位置又处在涉及他人的群体之中。
米德认为,自我认同是伴随心智一同发展的,是个体的社会过程的一部分。在米德看来,心智和自我都处于社会环境中,通过与他人的交流互动而发展成长。心智的运作具有适应性,将个人与环境联系起来。个体运用心智的能力进行有选择的注意和感知,使其行为不断地适应环境。在此过程中,心智具有一种反观并认识自我的能力,能够把自我看作一个对象,如同情境中的任何其他对象一样。这种将自我对象化的能力让心智能够思考和作用于自我,或者作用于那些有助于定义自我的事物,例如:在脸上化妆、装饰住宅等。米德指出,感知和行为通过心智相互关联,心智能力形成于社会环境,并能对环境以及人与环境的关系做出反应。这种感知与行为之间的关联对于理解身份认同的作用具有重要意义。(10)
身份认同作为动态的心理过程,不仅包含对意义的组织,而且在个体接收社会环境信息与个体作用于社会环境之间充当中介角色。身份认同经由个体的自我意识而具有协调动机和调控行为的功能,而身份认同的经历同时也成为自我反思性建构的条件。柏克(P.J.Burke)和斯德茨(J.E.Stets)结合身份认同的构成要素,对身份认同过程如何处理环境和自我内部意义的运作机制进行了描述,这些要素包括:输入、认同标准、比较对象、输出。它们相互关联并以一种保持原状和相对稳定的方式运行,从而在一定范围内维持自我意义的确定性。身份认同的构成要素和过程是以意义管理为导向的。上述四个要素组成一个控制系统,此系统的运作可以控制进入系统的输入信息。如同自动调温器可以控制它所“感知”到的温度一样,身份认同可以控制它所感知到的意义。每个身份认同都包含一套意义,可以看作界定此身份认同的特性,这套意义就是认同标准。考察身份认同的过程,就是在考察意义的流动,即从感知意义的环境流动到一个测量器(comparator),在这个测量器里这些感知到的意义要与其他意义(认同标准)进行比较,然后再流动到具有意义的行为输出,接着再回到情境中并由行为改变情境中的意义,于是新的感知信息被输入到测量器,如此循环往复。
身份认同模型(11)
如图所示,此运作机制包括三个层面:首先,身份认同的运作过程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循环;其次,身份认同的意义作为信号在环圈内流动;第三,身份认同意义的环圈被组织成为一个控制系统。这种连续不断的意义环圈表明,对意义的感知连续不断地进入测量器,而含有意义的行为也连续不断地输出到环境中。作为一个控制系统,身份认同的过程经过组织,以保证输入的意义尽可能接近身份认同的标准,同时消解发生于环境中的干扰。身份认同处理的对象是意义,是意义被输入到身份认同的系统中进行控制和管理。由于认同核实(identity-verification)过程连续不断地运作,人们在此过程中需要耗费许多能量,以对抗环境中存在的对自我意义的干扰。
人们不仅会自然倾向于那些能够为其自我概念提供支持的情境,而且还会在自然状态中缺乏这样的情境时主动创设它们,创设方式包括:(1)显示符号和表征,表明自己是谁。这并不仅限于语言交流,还包括服装、化妆品、发型,以及所有物,如:我们开的车、住的房屋、墙上挂的艺术品,甚至还包括通过节食、做操、举重和整容来改变我们自己的身体结构。外貌向他人传递自我的意义,外貌特征能够提供关于身份认同、价值观、情绪和态度的信息。(2)通过选择交往方式,也就是选择“对的人”和“对的情境”进行交往,以获得认同核实。对的人可以让我们更容易成为我们自己,因为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与我们的身份认同一致。这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只会同那些“更好”的他人或是同那些以积极眼光看待自己的人交往,其实我们更愿意选择作为交往对象的,是那些看待我们如同我们看待自己的人。(3)采用人际提醒的方式,即使用适当的交往策略,设法让别人对待我们的方式与我们的身份认同相适合。类似的方式还有“改变投射”,即在交往过程中将对方投射进某一特定的身份或角色类型,而使自己的身份和目标得以保持。如某人会说:“某某,作为我的好友,我知道你会……”或者当我们强调和坚持自己的角色身份时,就是在给对方传送信号,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对待我们,从而实现和保持我们的身份认同。(12)
柏克和斯德茨还讨论了身份认同发生改变的条件。首先,是情境中的变化。由于情境的持续变化,情境意义的改变在认同标准意义与情境中自我相关意义之间造成分歧。对于这种差异和分歧所产生的焦虑,人们通常会试图修复情境意义以配合认同标准意义,但是当它无法实现时,就只有改变认同标准以配合情境意义了。当身份认同采用新的目标、程序和标准运行时,就会带来角色和身份期待及意义的改变。其次,是认同冲突。身份认同之所以改变,是个体需要调适其所具有的多重身份认同,以使不同的身份认同,根据它们控制情境意义和资源的程度,经由协同运作而使那些意义能够彼此连通。第三,是认同标准与行为之间的冲突,即个体行为的意义与认同标准的意义之间存在冲突。由于实际存在的复杂条件,我们并不总能选择所希望的行为和意义。有时出于情境的考虑而选择的某个行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与我们的身份认同发生冲突。第四,协商和他人的在场。通过角色扮演,人们能够站在他人的立场和角度看待自己,如同他人一样把自己当做一个社会对象,对自己做出观察和反应,并且明白他人对自己的期待。设想和扮演角色能够让我们反观自我并改变我们的认同标准。此外,每一种认同标准发生改变的程度还取决于其他因素:对此身份认同的委身程度、该身份认同的显著程度,与其他身份认同的关联程度等。(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