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
那年春日,她年满十八岁,刚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漾着浅浅的酒窝在染布坊里同小猫嬉戏玩耍。
漫天飞舞的染布中,她不经意间抬头,便遇见了那个留洋归来、意气风发的斯文公子。
从此,一坠情河深似海。
“卡!”
“卡卡卡!”
尖锐而略显慌张的声音传来。
舞台上的女演员不满地瞥了一眼那个坐在半明半昧光影里的男人,虽然态度冷漠,但俊俏的脸庞却让人无法生恨,反倒想与君周旋一番。
刚刚喊“卡”的是他的助理容漾漾,一个带着婴儿肥的年轻姑娘。
容漾漾跑上舞台,低声对环抱着双臂的女演员说了几句话,女演员表情不悦地愤愤离去。
“深爷,这是今天最后一个了。”容漾漾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单说道。
孔春深伸直长腿,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戴着一顶鸭舌帽,一张五官分明的小脸被掩去了一半,下巴瘦削。他轻轻地抿了抿嘴说了声“嗯”,便拿起椅子上的驼色毛呢外套朝馆外走去。
刚坐在他身后的吕姬起身追了几步而后又退回来,站在原地神色凝重。
这已经是大型舞台剧《染娘》海选女演员的第189天了。这一百多天里剧组收到过上万份女演员的简历,也面试过上千位女艺人,有入行不久尚未名声大噪的新人,也有当红的花旦。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孔春深的认可,成为他心目中的染娘。
“姬姐,怎么办啊?深爷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染娘人选,咱们的舞台剧再不排练就没法正常开演了啊!”容漾漾走到吕姬的身旁,一脸焦灼。
“他总会有办法的。”吕姬倒是希望染娘的人选永远不会出现。她当初接到这个舞台剧剧本时,染娘的角色便一直是她所中意的,无奈孔春深邀请她出演的却是女二号,飞扬跋扈的江家千金江白鸥。
若是孔春深最后实在找不到染娘,论在舞台剧圈内的实力与人气,谁还能比得过她吕姬?
想到这里,吕姬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
每年的乌镇戏剧节是戏剧迷们的狂欢日。
作为资深舞台剧制作人,这些年来一直被媒体评为后起之秀的孔春深自然也在邀请名单之内。
孔春深自五年前以一部孤独为题材的舞台剧《小丑先生与鬼姑娘》一夕成名之后,便如烟花转逝般突然沉寂了下来。此后孔春深工作室放出的消息是在筹备一部从民国初年开始的历经数十年变迁的大染坊年代戏,除此之外没有透露更多。
乌镇上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青瓦灰墙和盈盈碧江旁充斥着各类民间杂耍和街头戏剧表演。这座墨色笼罩的江南水乡小镇因为戏剧节的缘故多了喧嚣声与烟火味,人山人海的叫好声、敲锣打鼓声响彻天空。
孔春深辗转观看了几场街头表演,但都无心停留。他穿过络绎不绝的游客,走过拐角来到一家看上去保留着20世纪初老旧风格的便利店。
“来一包中华。”孔春深低着头,一顶质地考究的鸭舌帽挡住了他的半张脸,脖子上贴着快及肩的乌黑头发。他的长刘海压在帽檐下,不苟言笑的表情像极了民国时期上海滩的纨绔子弟,恰巧他又酷爱一身复古打扮,白色衬衣、棕色细纹背带裤,一副散漫又痞坏的阔少模样。
便利店的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正专注地看着一部霸道总裁言情剧哭得泪流满面,闻言慢慢挪了一只手,从身旁的玻璃柜里取了一包中华摆在孔春深面前:“一百块。”
游客如织的日子,物价自然是水涨船高。
孔春深拿起手机去扫贴在墙面上的二维码,突然,他怔住,目光落在二维码旁边的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腼腆地笑着,眼睛并没有直视镜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泛着珍珠般明亮的光芒,水汪汪的。
其实墙面上不只是贴了这张照片,大大小小的还有一些黑白人物像以及美人挂历,但孔春深偏偏就被这张照片里的美人儿给迷住了。
“她是谁?”孔春深问。
“钮祜禄氏蔷薇玫瑰泪·冰雪殇璃。”
孔春深瞥眼去看便利店老板,他正看着霸道总裁剧哭到几近昏厥。
……
孔春深无语,他直接绕到玻璃柜后面,取下那张老旧的美人照片,在便利店老板的眼前来回晃了几下:“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便利店老板大手一挥,拍开孔春深挡住他看总裁剧视线的手臂。
“这张照片能卖给我吗?”孔春深又问道。
“拿走拿走,送你了。”便利店老板对于有人打扰他看剧的行为感到深恶痛绝,沙哑着哭坏的嗓子说道。
孔春深拿上那包中华,扫了码后将手机揣回裤兜里,一只手压了压鸭舌帽,走出便利店。
来来回回,孔春深看了几遍照片,这张照片已经老到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干裂开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摊放在手掌心上,打算回客栈好好搜寻它的来源。
突然,他被撞了一下。
孔春深崴了下脚,踉跄着往前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从他身边迅速掠过,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口袋。
果不其然,手机被偷了。
他心里一慌,立马拔腿去追那黑衣男子,但黑衣男子已经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了。
孔春深跺了跺脚,心中生出愤懑与无可奈何,再回看自己手中的照片,刚刚在那碰撞之中竟不翼而飞了。他慌乱地低头四处搜寻,总算找到时,一阵大风刮过,照片凌空飞起,慢悠悠地飞向天空。
他追逐着那照片而去。
照片径直往东南方向去了。这阵风说来也奇怪,似那六月的梅雨绵延不断,托着照片仿佛在追寻什么东西。
孔春深一米八六的高个子跳起来也够不着。
跨过拱月桥,穿过巷子口,人烟越来越稀少。
他追着照片来到一条临河的小街,明明风景很美,却寂寥无人。
照片飘落进一户宅院。
厚厚的院墙横亘着,墙壁上蔓延着爬山虎,一片深秋红。
孔春深立在大红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伸手准备轻轻地叩门,在手还未碰到大红门时,又一阵萧瑟的秋风吹来,大红门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蓦地推开。
里面是个大染坊,中间立着一口大大的染缸,蓝印花布垂落在半空中,随风纷纷扬起,天空宛如铺上了一层靛蓝色的绸缎,而在这似梦非梦的染坊里,一名白衣缟素的女子缓慢踏着脚步而来,哭得泪眼婆娑,梨花带雨,似有万千忧愁与苦恨困于心间。
孔春深微微一怔。
眼前的女子,模样与照片上的女孩相仿,似乎就是同一个人。
女子没注意到有人,她的思绪飘远,泪水慢慢流着。漫天飞舞的蓝印花布下,那张脸泛着病态的苍白,美得让人心疼。
孔春深向前走了几步,那女子终于微微地抬起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颤抖着的嘴唇终于吐出几个字:“燕哥哥……”
“燕哥哥,是你吗?”女子的声音很绵软,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这位小姐你好,你真的……真的就是我要找的洛水女神!我的染娘!”孔春深望着眼前这张带着泪痕的美丽脸庞,喜上眉梢。
“燕哥哥,染衣好命苦啊,你救救染衣吧……”女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是什么燕哥哥,我叫孔春深,是一名舞台剧制作人。”孔春深从口袋里取了张名片给女子,但女子并没有伸手去接,依旧嘤嘤啼啼地抹泪哭泣着。孔春深无奈,他最见不得女人哭了,“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阿爸阿妈枉死,姐姐下落不明,舅舅污蔑我是扫把星,说是我害死了他们,现在正召集长老们去祠堂,要将我扫地出门。”
“还有这事?你报警了吗?”
“燕哥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女子抽了抽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孔春深,“我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你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女子伸出手,紧紧地揽住孔春深的胳膊。
正当孔春深一头雾水时,大红门“哗啦”一下被打开,几个文着花臂的壮汉走了进来,扯着大嗓门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这儿快要拆迁了,禁止闲人入内啊!”
“都废弃那么久了,怎么还有人在这里染布?”壮汉扯了扯蓝印花布,架起的竹竿一排排倒下,甚至还打算动手去砸院子中央的那口大染缸。
“你们不要碰!”女子冲上前想阻止他们,却被孔春深给拦住了。
孔春深高大挺拔的身子横亘在壮汉与女子之间:“这染布看着好好的,不能随意破坏吧?”
“哎,这不是那个制片人深爷吗?”在乌镇混久了,自然是认识不少戏剧圈内的大咖,就算没见过,也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壮汉的脸色稍缓和了些,嬉皮笑脸道,“深爷,我们也是按命令办事。集团说了,今天必须清理干净这里,别说人了,连一件小东西都不能落下。”
“你是说这里要拆迁了?”
“是啊。”壮汉怕孔春深不信,从手机里亮出几张土地产权书给他看,然后悠悠地绕过孔春深往前走去。
“这是我家!”女子又跑到壮汉前面,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一脸凛然。
“你家?”壮汉笑了笑,“小妹妹,这里早在几十年前就没住人了,原先是个大染坊,后来没落了,现在要把它开发成一家民宿。”
“大染坊就是我家。”女子转身朝屋内跑去,推开门,积压了许久的灰尘迎面扑来,她呛了一鼻子灰,用手拍了拍,眼前的屋子早已破败不堪,木制的桌椅被虫子啃得腐烂,蜘蛛网星罗棋布,哪里还有半点家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女子怔了怔,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我就说这里没人住了吧?都荒废几十年了。”壮汉在她身后说道。
“不!”女子不相信地又推开了大染坊的其他屋子,但每间屋子里都是布满灰尘的陈年旧物。最后她颓然地坐在青砖地面上,一脸茫然,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春深万般劝说,才终于把女子带离那诡异的深宅大院。
“你叫什么名字?”
“周染衣。”
“哪一年生的?”
“民国元年。”
孔春深奇怪地转身瞥了眼这个跟在他身后一脸唯唯诺诺的女子,她好奇地探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似乎对乌镇的一切都很陌生。
“民国元年,难不成是1912年?”孔春深轻笑了声。
“嗯。”周染衣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是哪一年?”孔春深玩味笑道。
“1930年,我昨儿刚满十八岁。”周染衣认真答道。
孔春深“扑哧”笑出声来:“不必在我面前演戏,现在还不是试戏的时候。”他抬眼去看周染衣,却见她双眸里泛着迷茫,他连忙收了笑容,“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我就住大染坊里。”
这句话周染衣已经说过无数遍了,孔春深自然是不信。见她如不谙世事的小孩,孔春深已经怀疑了很多次她该不会是个低能儿吧?
可惜了这副好皮囊,他惋惜着。
派出所里并没有任何失踪人口报案,就连在乌镇生活了四十年、人脉网上通下达的老警察也称从未见过周染衣。
周染衣在派出所里如同受到惊吓的小鹿,惶恐不安地拽着孔春深背带裤上的带子不肯放手。孔春深觉得再这样下去问不出个所以然,自己这条定制裤带就要先被她给扯断了。
另一方面孔春深也不忍心将周染衣孤身一人留在陌生的派出所里,便买了新的手机和电话卡,给其中一位警察留了联系方式,等她的亲人朋友找来。
这警察是孔春深多年的挚友林风眠,相信孔春深的为人,自然也放心他将周染衣带走。
待孔春深回过神来时,已经不见周染衣的身影,他心里一慌,拨开人群去找,就见他要找寻的人儿正站在小吃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鲜出炉的姑嫂饼直咽口水。
“姑嫂一条心,巧做小酥饼,白糖加椒盐,又糯又香甜。”摊主吆喝道,抬眼看了眼周染衣,“姑娘,来几个?”
“饿了吗?”孔春深走到周染衣身旁,轻声问她。
周染衣点点头,眨巴着眼睛,湿润的眼眶和哭红的鼻子,看上去娇滴滴的,可爱极了,他心里一阵悸动。
孔春深买了一袋姑嫂饼,递给周染衣:“够吗?不够我再买一袋。”
周染衣迫不及待地撑开袋子,从里面拿了个饼子正要放到嘴边时,想了想将饼递到孔春深的面前,微微笑道:“燕哥哥,给你。”
孔春深摆摆手:“我不饿。”
周染衣点点头,将姑嫂饼迅速塞入嘴中:“我记得小时候的燕哥哥跟染衣一样喜欢吃姑嫂饼。”她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一边又陆续往嘴里塞了两个。
孔春深怕她噎住,在隔壁摊买了一瓶矿泉水给她。
吃了四个饼之后,终于缓过饿劲儿的周染衣打量着四周:“这里好生奇怪啊,明明建筑是熟悉的,店铺却是我不认识的,而且有些人穿着好奇怪,是西洋的装束吗?”
周染衣文绉绉的话语让孔春深有些不适应,弄不明白她究竟在奇怪什么,也懒得再追问,便将她带到一处客栈暂且安置下。
他多开了一间房,顺便向客栈老板打听周染衣。
客栈老板看着她这张生面孔,摇了摇头:“乌镇不算大,这里的人我基本都认识,这个姑娘应该是外地人吧?但听语气,又像是乌镇人。”
孔春深又问起那间染坊,客栈老板与来拆迁的人以及林风眠说的基本一致,那间染坊早在纷乱中毁于一旦了,现在被某地产集团买下准备开发成民宿。
孔春深将周染衣带至她的房间,碍于男女有别,他不便多停留,仅仅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之后便准备离开。
周染衣却再次拉住他背带裤的带子:“燕哥哥,你一定要替染衣讨回公道啊!我阿爸阿妈不能就这么冤死,我还要找姐姐……”
孔春深只当她是在胡言乱语,拨开她的手:“我们明天再说。”
周染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也是,天色已晚,是该歇下了。”
孔春深看着表情渐渐黯淡的周染衣,想了想,从裤兜里拿出那张黑白照片:“这上面的人是你吗?”
周染衣欣喜不已:“燕哥哥,原来你收到了啊?这是染衣托姐姐寄给你的啊。”
“寄给你的燕哥哥的?”
“嗯。”周染衣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鸿运便利店你知道吗?”孔春深回想起今天买中华烟的那家便利店的名字。
她摇摇头,又一脸茫然。
孔春深叹了口气,将照片收起来:“罢了,你先睡吧。”说罢便转身走出房间,关上门。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床前坐下,心绪复杂,看着照片上与周染衣无异的面孔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找到了心中的染娘,怎知是个疯疯癫癫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儿?
他想了一会儿,拿起新手机登录了微信号,吕姬噼里啪啦的消息便铺天盖地而来,全是在问他的手机为什么关机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之类的。
“手机被偷了,我刚回到客栈。”孔春深简短地回复道,不等吕姬的回话,退出对话框去查看有没有重要的消息。处理完工作室的一些琐事,他便起身去洗漱了。
水声潺潺,湿答答的乌发柔顺地贴在孔春深的脸颊和脖颈处。他仰头对着花洒微眯起眼睛,一片水雾氤氲中,脑海里所浮现的全是周染衣那张不谙世事的脸。
她弱柳扶风的娇柔和面对外来之物的担惊受怕像极了自己笔下所刻画的染娘,在历经几度悲欢离合和乱世纷争之前,她也不过是一个被保护得完好如璞玉般的深闺大小姐。
可是周染衣却像一只与现代社会脱离的小白兔,面对周围的一切都一片茫茫然。
孔春深感到奇怪,但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
半夜,他被嘈杂的声音给吵醒。
孔春深睁开蒙眬睡眼,朝声源望去。客栈外一片灯火通明,不远处古镇的一角,熊熊燃烧的火焰直蹿天空,浓烟滚滚。
敲门声接踵而至。
孔春深下了床,理了理睡袍打开门,见客栈老板一脸紧张兮兮地站在门口:“你……你带来的那个姑娘跑了。”
“啊?”
“她看见那里有火灾,好像往起火的方向去了。”
听到这话,孔春深也顾不得换衣服,随便从衣架上抓了件风衣便往外跑去。
街道上不少人往起火的方向赶过去,消防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起火的地方正是那间大染坊,被密密麻麻的人包围着,一些年轻男人一桶接一桶地打算浇灭这大火,但都无济于事,火势反而越来越猛烈。
“啊!”
孔春深听到一道凄厉的喊声。
大火前,周染衣被几个路人拦住,她无助地号叫着,看着被大火渐渐湮没的染坊哭得撕心裂肺。
孔春深认出了她,忙过去扶着。周染衣的双手在空中来回地扑腾,她不断地想要靠近大火,甚至不惜葬身火海一般。孔春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拦回来。
“燕哥哥,我的家,我的家啊……”周染衣哭得很大声。
路人们议论纷纷。
消防车终于赶到,大火虽然被扑灭,但染坊只剩下断壁残垣,那满墙的爬山虎也在这场火灾中化为灰烬。
周染衣红肿着眼睛,哭到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的只有那个字——家。
她出来的时候应该也很匆忙,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和一条单裤。孔春深脱下自己的风衣罩在她的身上:“染衣,我们先回去好不好?你在这里会着凉的。”
“燕哥哥,我的家,我的家没了,怎么办啊……”周染衣倚在孔春深的怀里,表情痛苦。
孔春深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保持着一个姿势让她依偎着,他叹了口气,觉得怀中的女子越来越像个谜了。
染坊因为游客未熄灭的烟头星火毁于一旦。
消防人员清理完现场已是第二天蒙蒙亮了,雾气中夹杂着火烧后的烟的味道。
周染衣痴痴地站在染坊前不肯离去,半个身子倚靠在孔春深宽厚的胸膛上,弱柳扶风般可怜。
孔春深注意到她的头上还别着昨天的那朵白菊花,已经有些泛黄枯萎了。虽怀中有美人,但他偌大个身子几乎都在替她挡风,两人之间隔着那件驼色风衣,他冻得直哆嗦,脚上还穿着客栈提供的一次性拖鞋。
在孔春深的再三请求下,消防人员终于同意他们踏入宅院内,但不得多停留。
周染衣颤颤巍巍地走在一片废墟中,她的泪水禁不住又落了下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而后两眼一闭,晕倒在身后的孔春深怀里。
“深爷,你是从哪里捡到这么个黑户?她的指纹我查过了,根本没有匹配的,目前也没有接到任何符合条件的人口失踪报案。”
“如果她找不到家,也没有人来认领,这种情况一般怎么办?”
“这么大个人不可能吧?”手机那端的林风眠呛笑道,听孔春深沉默不语,随后又认真答道,“那当然是送去收容所了。如果精神不太正常的话就送去精神病院。”
“我知道了,之后再联系你。”
孔春深挂断电话,站在走廊上发了片刻呆,忽然听到从房间里传来周染衣的尖叫声,他连忙推开门,匆匆忙忙地大步跨了进去。
周染衣正抱着被子蜷缩在床头,一只手止不住颤抖地指向前方:“那是什么东西?”
孔春深顺着周染衣指的方向看去,电视打开着,里面放着的正是他五年前的舞台剧《小丑先生与鬼姑娘》。鬼姑娘因为太吓人吓哭了孩子遭到对方父母的训斥,踩着高跷的小丑先生耍着魔术逗孩子开心,替鬼姑娘化解了困难。
“你没有见过小丑吗?”孔春深问道。
“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动还会说话,是皮影吗?”
“这是电视机,你不知道吗?”
周染衣惊恐地瞪着眼睛,摇了摇头。
孔春深扶额叹息,从周染衣抱着的被子一角找到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他拉过来一张凳子坐下:“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就认真地如实回答,可以吗?”
周染衣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乖巧地点点头。
“燕哥哥是谁?”
“燕哥哥……我小时候就认识你了啊,那时候你才十三岁吧。”
“你为什么叫我燕哥哥?”
“你不是燕哥哥吗?这眉这眼这脸,你就是燕哥哥啊。”
“你认错人了。我叫孔春深,大家一般叫我‘深爷’,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名字。”孔春深一本正经道。
“可你明明收到了染衣的照片……”泪水又从周染衣的眼里溢了出来,“燕哥哥,你为什么要故意说自己不是燕哥哥?”
孔春深看着这如坏掉水龙头一般哗哗流个不停的眼泪感到头疼,他把头偏向一边,陆陆续续问了几个问题,但周染衣仍是云里雾里。他有些恼怒,甚至直言若是再撒谎便将她送到林风眠那里处置,但周染衣似乎根本不知道“进局子”意味着什么,仍旧一脸懵懂无辜,断断续续地啜泣着。
孔春深无奈之际,收到吕姬发来的微信,投资方那边只给最后三天的期限,如果再找不到舞台剧《染娘》的女主角,便立马撤资。毕竟之前推荐过来的女演员也被他给拒绝了,投资方认为孔春深完全是在戏耍他们,根本没有想要认真做这部舞台剧的想法。
孔春深之前已经为这部舞台剧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很多场景的搭建和道具设计都是他自己出资画图亲力亲为,最后实在是山穷水尽才不得不引进投资。一旦这次投资方撤资,《染娘》这个项目可就完完全全搁浅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看了看周染衣:“你会演戏吗?”
“啊?”周染衣楚楚可怜的模样与剧本中落难的染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孔春深叹了口气,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死马当活马医吧。
周染衣一开始死活也不肯离开乌镇,孔春深好说歹说,直到答应帮她找寻失散的姐姐,她才肯跟着他去上海。
孔春深办理着退房手续。
客栈老板看了看周染衣:“姑娘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她昨天只是一时受到了惊吓。”
客栈老板点点头,也觉得这个女子行为举止古怪极了。
孔春深领着周染衣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乌镇戏剧节还未落下帷幕,街道两旁仍有表演。周染衣看得应接不暇,孔春深像领孩子一样带着她走,本想匆忙离开,但见她脸上露出的欣喜,有些于心不忍,陪她看了几场杂耍。
“啊!好棒好棒!”周染衣大声地欢呼着,不停地鼓掌,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孔春深看痴了。
“燕哥哥燕哥哥,你有钱吗?”周染衣拉了拉孔春深的裤带。
“嗯?”
“他们表演得不容易,染衣想打赏他们一些钱,可是染衣现在身无分文。”周染衣楚楚可怜道。
手机快捷支付的时代,人们基本不带零钱出门了。
孔春深看向杂耍摊,见那里赫然立着一个巨大的微信收款二维码。
现在卖艺的也与时俱进了。
孔春深无奈地笑了笑,掏出手机转了十块钱,很快就听见摊主手机的收款声音响起:“微信扫码到账,十元。”
“感谢这位爷的打赏!”戴着小丑面具的艺人朝孔春深作揖,见他身边还有个女子,便拿了个红色的爱心气球递过去。
周染衣兴高采烈地接过气球。
孔春深看着那张笑得夸张的小丑面具,突然不适,那些想要遗忘的记忆似乎又泛起波澜,他顿了顿,拉着周染衣离开。
“燕哥哥,我还没看够呢!”周染衣跟在孔春深身后,没意识到他忽然不正常的反应。
终于到了东栅景区的停车场。周染衣望着眼前大大小小的车辆惊讶得合不拢嘴:“哇,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汽车。燕哥哥,这些车都是你的吗?”
孔春深不予理睬,按响手中的感应钥匙。一辆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响了一声,周染衣吓了一跳:“什么东西在叫?”
孔春深只当她是在演戏,一惊一乍让人忍俊不禁。他径直走到阿尔法罗密欧前,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周染衣犹犹豫豫地坐了上去,将气球抱在怀里,半个裙角落在车外面。孔春深把她的裙角卷起放在她的腿上,走到另一边上了驾驶座的位置,扣上安全带。
“燕哥哥你这车子看起来比阿爸的高级多了,得好几万大洋吧?”周染衣前后张望着。
“五十万人民币,现在流通的是人民币,不是大洋。”孔春深启动车辆,刚行驶出几步车子提示音便响了起来,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周染衣,“把安全带系上。”
“什么安全带?”
他无奈,将车停靠在一边,将周染衣怀中的气球拿开放到车后排,然后往她这边探了探身子,伸出手来回摸索到她的安全带,扣上。他再回头看时,周染衣直直地贴在车椅靠背上,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
“你怎么了?”孔春深奇怪。
“你刚刚摸到染衣的手了。”
呃……
“那你今早还靠我怀里了。”孔春深回道。
“染衣那时候太伤心,现在燕哥哥像故意的。还有这根带子是做什么的?你要把染衣捆起来吗?”周染衣扯了扯安全带。
“这叫安全带,坐车的时候必须系上的,不然有危险。”孔春深耐心地解释。
周染衣见孔春深也系了安全带,便不再多言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乌镇到上海大概三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周染衣对于街道两边的高楼大厦和来来往往的车辆感到好奇不已,甚至打算把头探出去,或者伸出手摸摸旁边的车辆,每次都被孔春深给拦了下来。
他深爷长这么大奇奇怪怪的人见过不少,但像周染衣这样保持着清醒没有任何轻生念头还敢无视交通规则的人他是第一次见。
“以前阿爸总说外面的世界在打仗,不让我出门,原来外头是这么不可思议啊。”周染衣一脸天真,嘴边浮起蜜糖般的甜甜笑容,提到阿爸时,她的眼神又慢慢黯淡了下来,“可惜阿爸已经不在了。”
“你阿爸是怎么没的?”
“一场大病,传染给了阿妈,可为什么我偏偏没事呢?”周染衣小声地嘀咕着。
孔春深不再多问了。
阿尔法罗密欧从高速路上下来,路过几家饭馆时,周染衣望着门口牌匾上画着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咽了咽口水,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起来。
“饿了?”
“嗯。”周染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孔春深见她这坦率又不做作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车子在路边停靠,周染衣饿得急着要下车,却被安全带困住。
“别着急。”孔春深语气平和,替她解开了安全带。
“想吃什么?”
周染衣指了指一家小龙虾店。
孔春深领着她走进店里,还未到饭点,店里的人不算多,两人在靠墙的位置坐下。服务员笑嘻嘻地拿来菜单,周染衣小手在菜单上来回地点来点去:“我想吃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你能吃那么多吗?”孔春深打量着她这不超过九十斤的小身板。
周染衣自信地点点头。
“那行吧,刚刚她点的全部来一份。”孔春深对服务员说道,转而对周染衣说,“我去外面抽根烟。”昨天买的那包中华烟还未抽上,他已烟瘾难耐。
孔春深起身朝店外走去,站在门口,从裤兜里掏出烟,点着,低头抽了起来。烟圈从他的嘴里缓缓吐出,又在风里散去。他抽烟的模样像极了一掷千金的纨绔少爷,散漫性感,惹得几个路过的女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
抽完烟,他将烟头扔进街道上的垃圾桶,然后走回店里。
菜品已经全部上齐,招牌麻辣小龙虾、烤羊蝎子、牛肉串、羊肉串、烤五花肉、烤猪蹄、香辣螺蛳,外加一份炒饭。周染衣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小龙虾来不及剥掉全部壳便直往嘴里塞,因为吃不到壳里的肉而气得小脸微微泛红,最后只能先放弃去啃猪蹄和吃烧烤。
孔春深笑了笑坐回周染衣对面,看着她吃饭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昨儿个还哭哭啼啼的人儿现在正大快朵颐,仿佛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顿。
“燕哥哥,你身上的烟味好重。”周染衣嗅了嗅。
“嗯。”孔春深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抽烟呀?抽烟对身体有害,而且……染衣不喜欢烟味。”周染衣的声音温柔软糯。
孔春深没有回应她的话,低头认真地剥了一只小龙虾,放到她的碗里:“吃吧。”
周染衣毫不客气地将虾肉送进嘴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孔春深陆陆续续剥好了半盆的小龙虾,全部给了周染衣,自己一只也没吃。
“你很喜欢吃小龙虾吗?”
周染衣用力地点点头:“以前阿爸偷偷给我带回来过,但阿妈不让我吃,说这玩意看着奇怪,会中毒的。”她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太辣还是伤心,“要是阿爸阿妈还在多好,我想告诉他们我见到了燕哥哥,还来到了上海,还吃了小龙虾。我所期盼的所有美好事情都发生了,可是阿爸阿妈偏偏不在了……”
周染衣低低地啜泣了几声,而后吸了吸鼻子:“但是我会振作起来的,我要代替阿爸阿妈好好地活下来,还要找到姐姐。”
孔春深已经有些分不清周染衣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了,每次她提起阿爸阿妈的真情实感不容置疑,可现实的种种迹象又找不到她究竟来自何方。
这说掉就掉的眼泪,说来就来的悲伤,该不会是个精神病患者吧?他在心里推测着。
“燕哥哥,我会演好你的戏的,你的戏以后会在很多很多地方表演吧?这样姐姐也能看到了。”周染衣倏地抬起头,整理了低落的情绪,眼睛亮亮地看着孔春深。
孔春深微微一怔,心里一阵悸动。周染衣脸上晶莹剔透的泪珠好似发着光,他的心尖像是被人轻轻地掐了一下,又酸又软。
周染衣虽然瘦,但还是很能吃的,一大桌菜全被她收入肚中。她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燕哥哥,你怎么没吃啊?”
“我晚上吃得比较少。”孔春深完美的身材当然不是凭空而来的,因为他在饮食上极其克制,且尽管他经常日夜颠倒地创作,但仍有每天早起健身的习惯,“你以后和大家一样,叫我深爷吧。”
“是,燕哥哥。”周染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啊……我还是习惯叫你燕哥哥。燕哥哥,你真的不认识染衣了吗?”
“你认错人了,我真不是燕哥哥。”
“那在找到真的燕哥哥之前,你先当我的燕哥哥,好不好?”周染衣笑得天真无邪。
“你幸亏是遇到了我,不然碰见什么坏人,早就被卖了。”孔春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随后孔春深带周染衣去了趟商场,周染衣挑了两条棉麻的长裙,全是白色的,说是为父母披麻戴孝,素日里只能穿白色的。
路过内衣店时,孔春深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你进去选几件吧,选完我再付款。”
“啊,这是什么?”周染衣的表情有些惊恐。
“内衣啊,你难道不穿吗?”孔春深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红了脸。
“这……这也太伤风败俗了吧,怎么能穿这个呢?会坐牢的,阿爸阿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我往死里骂的。”周染衣一脸认真。
“那、那你总不能直接穿裙子吧?”孔春深瞥了周染衣胸前一眼,又立马收回目光,“你是穿束胸?”
“嗯。”周染衣羞红了脸。
“里面应该也有。”见周染衣完全不肯踏进去,孔春深只好率先一步迈进内衣店。
周染衣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只敢用余光去看衣架上挂着的一排排内衣。
“你给她找两件束胸吧。”孔春深对着店内的导购员说道。
导购员是个眉目慈祥的中年女人,她拿来一黑一白两件束胸,对周染衣说:“跟我去试衣间里试试吧。”
周染衣看了孔春深一眼,孔春深点点头:“试试吧。”周染衣这才跟着导购员走进了试衣间。
不一会儿,导购员走了出来,对在试衣间门口等着的孔春深不满地说道:“你女朋友胸部看着都有C了吧?还裹那么厚的白布条,都勒变形了,你确定还让她穿束胸?”
“咳咳咳,她自己要穿的。”孔春深也很无奈和委屈。
“那你也不劝劝她?”导购员从衣架上取了几件34C的文胸,回到试衣间里。
最后,周染衣双手捂着胸走了出来:“燕哥哥,这样不太好吧?”
“你遮什么?”
“我不习惯穿这个。”
“那你穿着舒服吗?”
“嗯……舒服是舒服,但……”
“舒服就行了,不会有人抓你的,放心吧。”孔春深拍了拍周染衣的肩膀,“别含胸驼背。你是个演员,就得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给别人。”
周染衣从孔春深的话里得到了一些鼓励,慢慢地直起身子,手也慢慢地垂了下来。周染衣的胸部确实很饱满,在白色的棉麻裙下若隐若现。孔春深从店里拿了一根腰带给她系上,周染衣的身材一下子变得前凸后翘起来。
“你看,你这样是不是很美?”
周染衣侧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语气里仍有些慌张:“但政府曾经明文出台,一切所穿衣服或故为短小袒臂露胫或模仿异式不伦不类,为招摇过市恬不为怪,时髦争夸,成何体统,故意着奇装异服以致袒臂、露胫者,是要立即逮案,照章惩办的。”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串,认真的模样甚是可爱。
“那你今天在街上是不是看到很多新式新潮的装束?”
“嗯。”
“所以你不会被抓起来的,现在大家都这么穿。这是个新的时代,倡导女人解放自我解放天性,去追求自己的美丽。这是一种自由的态度,无论你想穿什么,就算不穿,选择权都在你的手上,怎么舒服怎么漂亮怎么乐意就怎么来。”
“真的吗?上海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周染衣露出一丝惊奇。
孔春深看着她的反应笑了笑:“不只是上海,整个中国都是这样,我们已经解放了,不是民国时期。”
周染衣听得一知半解。
孔春深又让导购员给周染衣挑几条内裤,但她还是只肯穿四角的,甚至看到丁字裤时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就这么点布料也能穿吗?”
导购员包装好内衣内裤递过来:“你女朋友真是太保守了。”
孔春深无奈地笑了笑。
周染衣则用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他,一脸懵懂天真:“燕哥哥,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以后会结婚的意思。”孔春深随口一答,突然手臂被一只纤细的手给挽住,周染衣拉着他的手甜甜说道:“那我要当燕哥哥的女朋友。”
孔春深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拖着周染衣离开了内衣店。
“女朋友不是那么容易就当的。”
“难道是染衣不够好看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周染衣接二连三的问话让他哑口无言,孔春深想了想,只好说道:“来日方长。”
孔春深让容漾漾给周染衣订的酒店距离自己的工作室和家都不远,他给周染衣一一介绍了房间里设备的使用方法,包括如何开关灯和使用淋浴、马桶等。周染衣听得似懂非懂,在孔春深要离开房间时再次伸手扯住了他背带裤上的带子:“燕哥哥,你不可以也住这里吗?”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吧?”他一面对娇滴滴的周染衣,声音便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
“嗯……那你住哪儿?隔壁吗?”
“我回家住。”
“你家在哪儿?”
孔春深拉开窗帘,指了指落地窗外对着的一幢高大公寓:“那里。”
“燕哥哥,我想住你家。”
“我家就一个房间,住不下。”
“我不嫌挤。”
孔春深无奈,轻轻地拍了拍周染衣的胳膊:“乖,你先在这里住几天,之后我给你找合适的长租房子。”
周染衣委屈得眉毛拧成一块儿,在柔软的床上坐下。
“我明天一大早就过来看你,你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孔春深已经给她买了部智能手机,但鉴于周染衣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用过这东西,他将自己的手机号码设为紧急联系人,周染衣只要按个键就能拨通。他像教小孩子一样来来回回教了几遍,周染衣才终于学会。
周染衣极不情愿地点点头:“那燕哥哥你早点歇下。”
“嗯,你好好洗个澡睡觉吧。我明早就来接你。”孔春深离开了房间,但心里还是隐隐不安。
回到家时已经不早,孔春深的家是一间两层的小复式,一层楼梯的下方被他改造成一个小书房,他的许多剧本都是在这里完成的;二层便是摆放着大床的卧室,旁边有个卫生间,很方便。
一进门,一只白色的布偶猫便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孔春深抱起十一,吧唧吧唧地亲了好几口,摸了摸它的毛,好好“宠幸”了它一番之后才去洗漱。
从乌镇回到上海一路舟车劳顿,奔波了一天的孔春深洗过澡便躺下了。十一蜷缩在他的身旁,孔春深一边撸猫,一边心里还记挂着周染衣,几次打开手机看了看,发觉没有她的来电之后才慢慢安心地睡去。
嗡嗡嗡——
孔春深平日里睡觉都会把手机调成静音,但这次考虑到周染衣便改成了振动。被吵醒时,他意识尚未清醒,伸手来回摸索到手机,滑动打开免提:“喂?”还未苏醒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
“请问是孔春深先生吗?”
“是的。”
“这里是上海大酒店,留了您姓名和电话的房间是一位叫周染衣的女士入住了,她……”
听到周染衣的名字,孔春深立马变得警觉起来,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边听着电话内容一边打开衣柜找到衣服裤子穿好。
凌晨三点。
赶到上海大酒店的时候,周染衣正坐在酒店的大堂里呜咽着,大堂经理见到孔春深连忙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孔春深问。
“这位小姐打开了水龙头,但是忘记关上了,所以水从卫生间里漫了出来,整个房间的地毯都被弄湿了,水还渗到了楼下。如果不是楼下的客人投诉,我们都不会发现这件事情。”
“你没事吧?”孔春深摸了摸周染衣,她的全身都湿透了,头发也湿漉漉的,他连忙脱下自己的牛仔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燕哥哥,我真的是不小心碰到的,水突然就止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关上,拿毛巾堵着也没用。”
“傻瓜,你怎么不打电话问我呢?”
“我……我没想到。”周染衣泪眼汪汪。
孔春深一见到周染衣哭就不忍心责备了,稳定好她的情绪之后去跟酒店经理交涉,赔了一些钱。
虽然酒店还有空余的房间,但孔春深再也不放心把周染衣安置在这个对于她来说十分陌生的环境里了。他想了想,回头问道:“要不你先跟我回家吧?”
听到这话的周染衣破涕而笑,被泪水润过的双眸清亮无比,声音软糯如粥:“真的吗,燕哥哥?”
看着喜出望外的周染衣,他不好再否决已经说出口的话,点了点头。
“好可爱的小猫啊。”周染衣一进门便被十一给吸引住了。
“哎,小心,它会咬人的。”孔春深正说着,转眼却见十一已经屈服在周染衣的掌心之下了,开心地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孔春深曾经把十一带到工作室里,但十一几乎与人人为敌,尤其抗拒吕姬与它的亲密接触,没想到对周染衣,十一却表现出了除他之外前所未有的听话与顺从。
“真是只善变的猫。”孔春深无奈地笑了笑。
“它叫什么名字啊?”周染衣爱不释手地抱起十一。
“十一,我是在10月1日遇见它的。”
“是女孩吗?”
“嗯,高傲任性的小公主。”
十一似乎听懂了孔春深的话,睥睨着双眼朝他不满地“喵”了一声,好像在说:“让你伺候本公主是你的荣幸。”
孔春深无奈地笑了笑,从饮水机接了杯热水递过来:“喝点热水吧,你刚刚一定着凉了,别感冒了。”
“阿嚏——”孔春深话音刚落,周染衣便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吸了吸鼻子,接过热水小口地啜饮起来。
“要不泡个澡暖和下身子吧?”孔春深建议。
周染衣点点头,喝了点热水之后把杯子摆在一旁,继续逗猫玩。
孔春深走到二楼的卫生间,在浴缸里放好水,洒上一些治风寒的桂枝,并将周染衣要换的睡衣整齐叠放在一边。做完这一切的他盯着正蹲着身子逗猫的女人的背影忽然发起了呆,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已经单身那么久了,突然带一个女人回家,两人之间没有尴尬,也没有嗅到任何的危险,而是顺其自然,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仿佛他跟周染衣早就认识。
周染衣伸手试了试水温,笑了笑:“以前我都是用木桶泡澡,陶瓷的还是第一次见。”
“你别泡太久了,差不多就行了。”孔春深退出卫生间,把十一也带了出来,关上卫生间的门。
他从衣柜里拿了套新的床单被罩和枕头套换好,将原先的扔进洗衣机里,然后抱了条毯子到楼下的沙发。沙发是折叠式的,打开能变成一张床,只不过他一米八六的大高个无法完全躺下。
孔春深抱着十一坐在沙发上,拿了本戏剧的书籍看着,看得昏昏欲睡,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沉沉地睡去。
凌晨五点他被十一的猫爪子挠醒,睁开眼睛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又抬眼看向二楼的卫生间,里面还亮着灯,门是关着的。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从沙发上跳了下来,一步三个台阶地两下走到二楼,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染衣,你洗好了吗?”
未闻动静。
又敲了几遍,仍旧无人应答,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直接撞开门进去。
浴缸里的周染衣正用双手枕着脑袋呼呼睡去,她是跪坐着的,只露着整个背的春光。
孔春深松了口气,轻轻地推了推周染衣,叫了几声她的名字。
周染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揉了揉眼睛,睡眼蒙眬的:“怎么了,燕哥哥?”
“你泡澡泡着泡着睡着了,快起来吧,不能在这里睡。”孔春深把头偏向一边,站直了身子,转身往卫生间门外走去。
周染衣下意识地低头,看见自己还光着身子,尖叫了一声。
孔春深撇过脸慢慢退了出去,摆了摆手:“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周染衣叫得更大声了。
孔春深立马一个大步跨出卫生间,合上门,惊魂未定地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喘着气,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周染衣美好的裸体。
他以前见过不少裸体,周染衣的身材确实算得上女人中的极品了,果然是当演员的好料子。
想什么呢?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脸,然而脸已经涨得通红,耳根子也跟着红了,比今天吃的小龙虾还要红。
他蹑手蹑脚地走下楼,躺到沙发上,两眼一闭立马装睡。
十一跑了过来,硕大的屁股在他的脸上来回蹭了蹭。
孔春深一把推开十一,用毛毯蒙住自己的脸。
但十一大概是成精了,钻进毛毯里,继续用屁股对着他的脸。
无奈,他翻了个身。
十分钟之后,穿好睡衣的周染衣从卫生间里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
孔春深已经固定好一个姿势了,听见周染衣的动静也不予理睬,一动不动的,反倒是十一不安分地“喵”了几声。
“燕哥哥……”周染衣站在二楼的栏杆前,唤了声。
孔春深无动于衷,没有应答。
十一又“喵”了声。
周染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沙发上背对着她看不清脸的高大男人,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说道:“都被你给看光了,你这样是要娶我的。”
你这样是要娶我的。
周染衣的话语很轻,像一座遥远的城,话语如阳光般映在河水、池塘和溪流,照耀成永恒,像唐时花宋时月,穿越千年,镌刻成了不灭的传说。
孔春深心跳漏了一拍。
十一又“喵喵喵”地接连叫了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