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屋里

  • 秋园
  • 杨本芬
  • 9470字
  • 2020-07-06 14:12:11

花屋小学原名叫花屋里,是一位有钱的徐老先生的私宅。这栋屋在乡下真是气派得很。外面是高大雪白的墙壁,沿墙一周遍植各种花卉。屋分两进,走进大门是一个好大的堂屋,堂屋两边原本是住房、会客室,现在就做了小学校的教室。

顺着堂屋往里走,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里用麻石砌出花台,台子上一年四季有花。经过天井往里走,又是一个大堂屋,结构和前面的差不多,只是增加了厨房和饭厅。

一条小路通向堂屋后面的园子。园里有梅子树、桃子树、橘子树、石榴树,还有月季、芙蓉、鸡冠花、凤尾竹,以及一些不知名目的花草。角落里有口水井,圆圆的井面凸出地面尺把高,弯腰便能看到里面黝黑的水和人的影子。井上架着个轴轮,打水时双手摇着把手,伴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一桶水就吊上来了。

园里还用石头砌了个水池,一米五见方。池边搁了根劈成半边的毛竹,长长的毛竹穿过围墙上的洞通到屋后的山上。山上的水经由毛竹流到园中的水池里,长年累月,就那么慢条斯理地流着。池里常年养着三五条蓑衣鱼,那鱼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因而也叫菩萨鱼——只有菩萨变成的鱼才会这么好看吧?不能吃的,吃了会得罪菩萨。

在花屋里,之骅和夕莹最喜欢的东西非水井和水池莫属。她俩整天不是趴在井边就是趴在池边,一看就是老半天,秋园不叫就不走。

秋园把头发剪成齐耳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还是常穿着那件蓝底洒白蝴蝶的旗袍,站在花屋小学黑板前面,像个城里的女学生。

搬来当晚,秋园就给仁受写信,告诉他自己己经来到花屋小学当老师,要他赶紧从安化回来,与家人团聚,免得一人在外漂泊。

仁受回信说,一个男人总要做点事,不可能要她养活。秋园禁不住满心失望。快开学时,山起台中学聘请仁受去教书,秋园不由喜出望外。学校等不得,秋园便发了一封电报给仁受,称自己病重,叫他速回。仁受当天就赶回来了。看到秋园安然无恙,他长出一口气,也没责怪她。

一家人再次团聚了。

家就安在花屋小学。仁受一周回家一次。每个星期六傍晚,之骅都会牵着五岁的妹妹夕莹去路上接仁受。秋园总是把姐妹俩打扮得干干净净,辫子梳得光滑齐整,发梢还要弄点红绿绸子扎个蝴蝶结。

远远看见身穿长袍、走路斯斯文文的人,那准是仁受。之骅和夕莹飞跑过去,仁受笑着接住她们,一边牵一个。

姐妹俩走路不老实,老去踩路边的小草。仁受便说:“好好走路,你们看,把我的鞋子弄脏了。”

“爸爸,有故事吗?”夕莹仰着脸问仁受。

“有。”

“有多少?”

“一肚子。”

夕莹高兴得又蹦又跳:“回去听故事喽。”

夕莹长得实在好看,皮肤白瓷样。她比之骅小两岁,却和姐姐一般高。别人都以为姐妹俩是双胞胎。

秋园又有喜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屋主徐老先生叫徐属文,这花屋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徐老先生有牛皮癣,奇痒,走到哪里抓挠到哪里,抓挠起来发出嘁咔嘁咔的声音,地上落一片白屑。他从来不串门,不到别人家里坐,要坐也是自带板凳坐在门口,晒晒太阳,聊聊天。

他的堂客六十出头,满月般的圆脸,天生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都说她一脸福相。大家都叫她徐娭毑[3],不过自嫁到徐家,她并没有享过一天福。

徐家长子叫徐正明,生得瘦长,眼睛天生近视,看起书来脸几乎要贴到纸上。书没读出来,身体又单薄,做不得田里功夫,做一天要睡三天,是个什么事都不能做的空头人。乡里人背后都喊他桐油缸——当地把长得不好看又不会做事的人叫桐油缸,把长得好看但不会做事的叫红漆马桶。

徐正明三十几岁还没讨到堂客,这事成了徐老先生和徐娭毑的心病。老两口一门心思要在有生之年把正明的婚事解决,否则死不瞑目。徐娭毑到处托人说媒,相了很多亲,都是女方看不中徐正明。乡下人老规矩,“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男人,一辈子吃亏的是自己。

这样又拖了几年,终于有一个叫向爱梅的三十五岁的老姑娘愿嫁给徐正明。爱梅长得黄皮寡瘦,整天头晕,全身无力,是个药罐子。徐娭毑说,有些女人结婚前身体不好,一旦结婚生子就会好起来,水色会好,人也会胖,但愿爱梅属这类女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结婚的头几天,徐正明非常高兴,满面春风地跑进跑出。要是有人问他:“徐先生,要讨堂客了?”他总是忙不迭地点头,一边说:“是的是的。”一副生怕人家不相信的样子。

堂客终于讨进了屋,那年徐正明四十岁。

徐正明为了给爱梅治病,卖掉了一部分田屋。花屋小学就是被卖掉的花屋里的前面一半。

花屋旁边有一户人家,家里就两个人——四老倌[4]和孙子兵桃。兵桃叫四老倌爹爹[5]。爷孙俩相依为命。

四老倌六十岁出头,夏天裸露着背脊,日晒雨淋,背上的皮就好像加工过的牛皮,锃亮、黑黄,微驼的背上滴水不沾。两条精瘦腿上的血管好比盘缠的蚯蚓,挑起担来步伐仓促,十分吃力,草鞋上也不知是水还是汗,走在路上一步一个脚印。汗水将眼睛模糊了,才停下来,用手掌一抹,继续挑担赶路。冬天,他下穿短裤,上穿打着补丁的长袍,胸前由于饭菜长期浸润而无比光滑。

兵桃比之骅大一岁,之骅经常进出兵桃家,看爷孙俩做事,看他们吃饭。

一到夏天,之骅就疰夏,整天不吃饭,光吃点豆腐花,还偏要吃一种野芹菜,人瘦得皮包骨。每每看到四老倌和兵桃吃出一片响声,之骅的食欲就被勾了起来。他们的饭里总有各种杂粮:红薯块、红薯丝、蚕豆、碗豆,还有萝卜丝,比那些白米饭香甜得多。

四老倌的嘴巴极歪,饭扒进嘴里,要不停地用筷子往里塞,吃顿饭也是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秋园常让之骅端着饭和他们一起吃或换碗杂粮饭吃。之骅学着他们吃饭的样子,他们扒一口,之骅也扒一口,然后使劲嚼,最后咕咚一声,一口饭就咽到肚子里去了。

四老倌他们炒菜,只须用块猪肉在锅底抹一抹,炒出来的菜偏偏好吃。之骅就喜欢吃他们的菜。特别是用瓦片烤的小咸鱼,两寸多长,不洗,放在一块盖屋用的瓦上,把瓦片放在煮好饭后的余火上,过一阵,小鱼被烤得金黄,嘣脆喷香。兵桃能吃上这种鱼,就算美味佳肴了。他眼睛放光,死死盯着鱼碗,只要爹爹稍有疏忽,一条鱼便飞快塞进嘴里。也有失算的时候,鱼还没夹稳,筷子就被爹爹的筷子压住了:“少吃点,太咸。”

其实,爷孙俩有那些田,足够了。四老倌要吃好、用好、穿好也不难,但他一味苦吃、苦做、苦抠。这只是苦了孙子兵桃,跟着爹爹一年四季都是青菜、蚕豆,拌黄瓜、腌茄子,吃顿荤腥要等过年过节。

有人听到他开导兵桃:“吃,总是空的,牙齿碰一碰,就过去了。你叫得出菜名,想得出菜式,三天两头念一念,在心里盘一盘味道,不也是一样的吃吗?”

冬天,四老倌开始串门。长齐脚踝的旧棉袍下,一双爬满青筋的瘦脚套着无跟的烂棉鞋,乌黑的脚后跟裸露在外,粗糙得像老槐树皮。一双干瘦的手伸向彼此袖筒取暖,手背就像洗不干净的抹桌布,指甲很长,里面嵌满了污垢,指甲下端呈现出十个白色半圆。有人说他这双手是挖财握宝的手,为此他专门花了一个银元,请一个下瘫的麻衣相师算过命。那相师对他的手大加赞美,说这十个白色半圆比别人的明显、比别人的大,可以搂十个太阳、拢一片金光,好比抱堆金子。

听了麻衣相师的话,四老倌更是神魂颠倒、喜形于色,更频繁地东家进、西家出。

串门聊天时,自然少不了讲起日本鬼子进村的事。他崽和媳妇吃亏就吃在怕脏,不肯躲到粪坑里,硬是要躲到柴堆里。鬼子一进屋好像就知道柴堆里有人,一阵工夫,就把那么大一堆柴掀开了。

鬼子把崽和媳妇捉走时,四老倌抱着兵桃就站在粪坑里,粪水齐了腰子,也不能作声。从粪坑里上来,全身白花花的,爬满了蛆。带着兵桃跳进塘里,蛆就到水里去了。捡了两条命,活到如今。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灵验,灵验。”他又想起了麻衣相师的话,说不定哪天,自己能成为一个大财主。

四老倌家养着头大黄牛,天刚麻麻亮,兵桃便牵着牛出门。牛吃青草,兵桃割青草。牛吃饱了,兵桃背上一捆青草,牵着牛回家,把青草放在牛栏里,把牛关进栏里。

兵桃白天喂牛,晚上和牛睡觉。他的床就做在牛栏上方——用几根硬树棍顶着牛栏两头的墙壁形成一块床板,铺上稻草,再加一床烂棉絮。牛睡下铺,兵桃睡上铺。

兵桃白天做功夫累了,天色一昏黑就上床睡觉。夏天,牛栏蚊子多得吓人,兵桃一上床,蚊子便一团一团拥来,一手能抓几个。兵桃只能一边抓蚊子,一边睡觉。

冬天睡在牛栏上面太冷,全身冻得筛糠样。兵桃干脆抱来一捆稻草靠牛放着,自己睡在稻草上,身子靠着牛,盖上烂棉絮,觉得很暖和。他就靠着这条牛,平安地度过了一个个冬天。

冬天,兵桃一双赤脚,全靠捡别人的旧鞋子才能过。捡的鞋子大都没了后跟,只能趿拉着,整个冬天脚后跟裸露在外,裂着大口,鲜红的血从里面渗出来。秋园最是同情他,只要一见到他,就喊他进屋烤火,还在靠墙边为他设了个固定座位——旧椅子上垫了一个蒲草垫,坐着暖和。到了吃饭时间,就留他吃饭。

兵桃有个尿床的毛病,被尿湿的稻草也懒得晒,久而久之,中间那块稻草就烂了一个大洞,尿就直接流到牛背上。只要看到牛背上有湿印,准是兵桃尿床了。

一天,兵桃很神秘地找秋园要根麻绳,也不讲做什么用。秋园问他要多粗的,兵桃刚好看到墙上挂了根麻绳,便说:“这根就要得,我先拿去,明天再告诉你听。”

第二天黄昏时分,兵桃像只甲壳虫样来到秋园家,手里拿着那根麻绳,悠悠地对秋园说:“今天又会屙尿在床上,以后还会屙。”

秋园说:“昨晚没屙?”

兵桃说:“屙了,昨天的试验没有用。”

秋园问什么试验。兵桃说:“就是把那根麻绳用死劲缠在鸡鸡上,真是用了死劲,鸡鸡勒红了,勒痛了,尿照样屙得出来。”

秋园想笑,但没有笑,说:“千万莫做蠢事了,兵桃。鸡鸡是缠不紧的,要是把鸡鸡勒断了,看你怎么办。等你长大了,自然不会尿床。”

兵桃听了秋园的话,高兴地还上麻绳回去了。

四老倌有三大丘湖洋田,年年要兵桃用锄头一锄一锄翻转,才能插上秧。兵桃站到湖洋田里,烂泥齐了腰子,脸上溅满了泥巴,简直成了一个泥人,刚能看到那双眼睛还在转动。

兵桃挖湖洋田时是不穿裤子的,穿了裤子等泥巴盖住,可惜了。一天,兵桃挖湖洋田回来,觉得屁眼又痒又痛,用手去摸,摸到了一根软乎乎的东西。他以为是条蛔虫,使劲扯出来一看,原来是条黑黑的又大又长的牛蚂蝗。屁眼不停地流着血,平时敢怒不敢言的兵桃暴怒了:他坐在地上,大哭不止,惹得众人纷纷来看。他说,不给裤子穿就不挖湖洋田了。

众人附和着,都说这么大的人了,不给裤子穿是不像样。四老倌在众人的责备声中,终于向兵桃屈服了一回。

徐老先生的吝啬是出了名的,在他家做过佃农的人都知道。幸亏有个徐娭毑为人厚道。佃农一般不上桌吃饭,坐在灶间吃饭,徐老先生给他们盛的饭和菜都很有限,往往吃不饱。徐娭毑便将家里的米、油、盐偷偷地送给佃农,以作补偿。凡是在徐老先生家做过佃农的人,都得过徐娭毑的好处。

轮到爱梅当家了,爱梅要比徐老先生、徐正明都吝啬。佃农不但吃不饱饭,连青菜萝卜之类的蔬菜也经常没得吃。佃农收工晚了,爱梅就把一匙生盐拌在饭里给人吃。粗盐粒混杂在饭里,嚼起来不停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地方上的人都不喜欢爱梅,背后喊她黄脸婆、吝啬鬼。附近的熟人都不愿给徐家做佃农了。

正月十六上午,秋园带着之骅和夕莹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头天过的元宵节,晚上下了一场雨,今天就放晴了。远远看到个男人挑一担箩筐径直朝她们走来,后面跟着个女的,女的旁边还有个上十岁的男孩,看样子是一家人。秋园说:“这一家人到哪里去?才过完年就出门了。”

说话间,那家人已经走到面前,停下来问秋园:“这是不是徐属文老先生家?”秋园说:“是呀,你们是他家亲戚?”男人说:“不是,我们是来给他们做长工的。”秋园说:“这就是徐老先生家,你们把东西放到这里,先进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一家人把箩筐放下,秋园带着他们经过天井到了堂屋。爱梅连坐都没叫客人坐,只说:“来了就好,天气一转晴就要开始做田里功夫了。”这时,徐娭毑出来了,连忙说:“正月间里的,来的都是客,快坐,快坐。”又返回屋里端了些花生、红薯片、爆米花、糖粒子放在八仙桌上,泡了几碗生姜豆子芝麻茶,一个劲叫他们吃。徐娭毑又过来拖秋园。秋园说:“不客气,不客气,我们天天都来的。”说着就领姐妹俩回家了。

只过了一会儿,便看到爱梅带着那一家人走出门,一直去到徐家放稻草的两间茅屋前。指手划脚了一阵,爱梅自顾自回家了。

这是两间并排的茅屋,除了堆放稻草外,一些破破烂烂的家具也塞在里面。新来的一家人合力把稻草等杂物挪到别的棚子里,把两间茅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小的窗户糊上了黄裱纸,屋子角落里用泥砖砌了个小小的灶,灶上放一口小铁锅,又利用屋里的旧家具摊开两张床,一间屋子一张。收拾停当,已是傍晚时分,他们拿出自己带来的米开始煮饭。

这家男主人叫邱子文,堂客姓张名贵芸,儿子叫国臣。

邱子文家就这样成了秋园家的近邻。很快,两家就来往密切。仁受平时不在家,邱子文经常帮忙挑水、劈柴,只要是粗活,就抽空帮秋园做掉。

仁受每次回家,都要找邱子文聊聊天。他告诉秋园,子文这人读了很多书,知道很多事情。邱家原本是个小康之家,只因子文父亲染上了大烟瘾,把家里的田地房屋卖了个精光。两个老人连气带病地先后过世,子文父亲四十多岁时也走了,留下一身债,轮到子文来还。没有办法,子文只好出来替人做长工。秋园说:“我也觉得这家人通情达理,对人好,国臣还十分会念书。”

一天,贵婶对秋园说,他们会领一个十岁的细妹子来家做童养媳。秋园说:“你们境况这么窘,领什么童养媳呢。”贵婶说:“不是我们要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娘家大嫂的一个亲戚,夫妻双双不在了,留下个四岁多的细妹子。我哥哥看到实在可怜,就抱来带在身边。我大嫂会生,不到两岁就是一个,现在是细伢子一大堆,吃饭时齐哭乱叫,锅头边高高低低站一圈。上次回娘家,哥哥要我把那细妹子带走,算是帮他忙。子文也同意了。”

过了两天,贵婶的哥哥果然领了个细妹子来。贵婶把她带过来,让秋园看看。秋园对贵婶说:“这是个好妹子,皮肤眉眼都长得好,一副聪明相。长大了,会是地方上的美人。”

小泉是个苦命伢子,还在娘肚子里,爹就被抓了壮丁,一走多少年没有音讯,至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小泉四岁那年,油菜花开得到处一片金黄,只要走出门,满鼻子都是油菜花的香味。成群的野蜂子在油菜田里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叫声。油菜开花时,疯狗最多。据说狗在油菜地里伸出舌头时被野蜂蛰了,就会疯。天晴时,狗最喜欢在油菜田里耍疯、追逐、打架,玩累了就趴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喘气,口水直往下淌。

村里有几条疯狗。小泉妈出去做事时,就把四岁的小泉锁在房里,怕她出去碰到疯狗。那天,小泉妈照例把小泉锁在屋里,自己掮把锄头去铲田坎。小泉妈铲累了,直起腰来想休息片刻。就在这时,一条疯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夹着尾巴朝她跑过来。小泉妈赶快滑到田里,烂泥齐了小腿,还没来得及蹲下,疯狗就在她大腿上咬了一口。

小泉妈吃了好多草药,可半个月后,还是发了病。先是以为受了凉,低烧、头疼,不想吃东西。慢慢地,越来越厉害,怕水、怕风,一看到水就全身抽筋,嘴边老是淌着带泡泡的口水,床上、被子上到处都是。人像疯了样,烦躁得不得了,后来又变得安静了。大家都以为小泉妈会好起来,结果还是死了。

小泉就这样成了邱家的人。贵婶把她安置在国臣那间茅草屋里,让两个十来岁的伢崽睡一床,准备到十六七岁时就给他们圆房。

时间一长,小泉跟之骅兵桃们都混熟了,大家一起上山扒柴、打猪草、割牛草。

一天下午,小泉觉得肚子有些疼,趴在床上哼哼唧唧。贵婶进屋去看小泉,看到她裤子上有血,知道她是头一回做大人,就说:“小泉莫怕,以后每个月都会有些血来的,来了才会肚子痛,这叫做大人。”小泉说:“妈妈,好像有东西屙出来了。”

贵婶递过条干净裤子给小泉,要小泉换下裤子给她看。正是夕阳残照时,窗户小,又用黄裱纸糊着,看不清楚。贵婶拿着裤子走到窗户边,婆媳俩头挨头地看那东西。看着看着,两人着实吃了一惊。小泉当即吓白了脸,脱口说:“我怎么会生只老鼠出来?”随即双手捂脸,倒在床上大哭起来,直把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贵婶气得像根木头样戳在那里,可这气又不好往哪里出。这事不好怪哪个,要怪就怪自己不该让两个细伢子睡在一张床上。那不是只老鼠,是个只有五寸左右的细妹子,尖尖的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小眼睛、小鼻子,嘴巴只是一条缝,十根手指头朝里蜷着,手脚还会动。

贵婶走进灶屋去找子文。灶屋里冷火秋烟,子文刚从外面收工回来,正坐在椅子上脱脚上的烂鞋子。贵婶在旧碗橱上拿了张裁剪好的报纸片,又用拇指和食指从竹筒里捻出叶子烟放在报纸上,卷成一根纸烟,这才走到子文面前,一边递过烟去,一边硬堆出笑容来。随后,又从灶洞里拿出火柴划燃,子文就过嘴巴,把烟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就在这一瞬间,贵婶说:“小泉生了个细妹子。”

子文“哦”了声。贵婶又说:“只有五寸来长,像只没尾巴的老鼠。”

好比一声炸雷,子文听得清清楚楚。

贵婶接着说:“你看要莫要?要不丢了算了?”她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只等子文发落这个细妹子。

半天,子文开口了:“丢是不能丢的,这是前世造的孽,活该生个怪东西来丢人现眼。带嘛,就只怕带不活……这事谁也不能怪。”

贵婶松了口气,望着子文的眼神里有了点柔柔的光。她说:“平常家里的事你都不管,随着我。这回是千不该万不该让两个细伢子早早地困在一起。我真蠢哪,该想到的事冇想到。”

贵婶连忙去找小泉,劝她莫哭了,冇得办法的事,哭坏了身子划不来。贵婶找来子文的一只旧棉鞋,把细妹子放在棉鞋里,正合适。又舀了碗米汤,用棉花蘸着米汤,放在细妹子一条缝似的嘴巴边,发现她会吮吸。自此以后,邱家就这样抚养细妹子。

一家人都想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人过一天,细妹子跟着过一天就是了。小泉又替细妹子起了个好名字,叫人王。只是这名字只有家里人喊,别人不喊。外人都喊她木菩萨。

小泉在自己的上衣上缝了个大口袋,出去做事就把人王放在口袋里,一点也不误事。日子不知不觉过去了,小泉也长大了。自从人王出生后,贵婶就在自己房里给小泉另外搭了张铺,到小泉十七岁这年,邱家就让国臣正式娶了小泉。

贵婶有个侄子叫正凯,从小被日本人弄成了残废,人总是病恹恹的,不能做田里功夫,也不能结婚,便学了个裁缝,衣服做得不错。四十来岁了,仍是光棍一个。

这天,正凯来找贵婶,说:“姑姑,让小泉跟我学裁缝吧,女人做裁缝总比做田里功夫省劲些。小泉聪明,学得会。乡里人的衣服容易做,没那么多花样。我这身子,看样子也没几年了。”

贵婶看到自己娘家侄子瘦骨嶙峋,心里好难过。连忙出门称了肉,买了豆腐,还煮了三个荷包蛋,让正凯一个人吃。

一家人在饭桌上决定了,让小泉去跟正凯学裁缝。

小泉只学了一年裁缝,正凯就活了这最后一年。乡里人衣服简单,男的对襟衣,女的大襟褂,都着抄头裤,一式的便装,全用手工缝。一年的工夫,足够小泉把便装衣的手艺学到手,就接了正凯留下的裁缝铺,开始靠给乡里人做衣过活。

不知长沙动物园是怎么知道人王的。一天,来了三个人问路,一路找到小泉这里。小泉把人王关在房里,就是不让人看。

那三人买了好些糖果零食,讲了无数好话,小泉才让他们见了人王一面。他们对人王极感兴趣,开口就出五百大洋。

小泉说:“你们就算拿座金山银山来,我也不卖给你们。”

他们又讲了许多好话,说是让人王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不用做事,只不过让人参观参观,看又看不坏,也不累,几多好!

小泉说:“你们就是说出花骨朵来,我也不会听。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去现世,我要把她带在身边。”说完,便一个劲地催那仨人走。

俗话说:“裁缝不偷,五谷不收。”小泉又是一门心思想赚钱的,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有个人王。小泉二十岁后连生二子,个个正常,还格外端正好看。只有人王,她不得不替这妹子的往后打算着点。小泉为人厉害,一毛不拔,替人做衣服又喜欢偷布。家里乱七八糟,地下、灶台上、椅子上、床前踏板上,到处都是鸡屎。来串门和做衣服的人,连个能坐的干净地方都没有。

小泉自己也知道家里脏,不好意思喊人坐,更不会泡豆子芝麻茶给人喝,只管低头做衣。按湘阴的风俗,不泡茶给客人喝,是最不贤惠的女人。加之小泉平常讲话直来直去,久而久之,地方上的人就有些不喜欢她。她苦做苦抠,几年一过,也有了些积蓄,便买了两亩田。

一九四八年中秋,白日里,学生放假,整个学校寂静无声,大门紧关着。

之骅对妹妹夕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来吃月饼,吃完月饼就去接爸爸。”

秋园给姐妹俩拿来两个月饼。从集市上买的散装月饼总共四块:之骅一块,夕莹一块,秋园一块,仁受一块。子恒在中学,不回家,便没有月饼吃。秋园又倒了两杯开水来。之骅和夕莹一人占一头,面对面坐在堂屋的竹床上,一口月饼一口水。夕莹说:“月饼真好吃。”之骅说:“妈妈在镇上买的,花掉了五个铜板呢。”夕莹又说:“这开水就是酒,我们喝酒吧。”然后举起杯子来,要和姐姐碰一下。在杯子和杯子要碰到的一刹那,夕莹眼珠子一睃,看到别处去了,嘴里叫着“姐姐看”。

之骅顺着妹妹的眼神看去,只来得及看见墙角猫洞里一只毛蓝布小脚一闪而过。之骅冲妹妹摇摇手,压低声音说:“别作声!肯定是湖北讨饭婆来了,听见屋里有人就要敲门了。”

这时秋园正好进来。夕莹告诉她:“妈妈,别作声,外面有湖北讨饭婆。”

秋园说:“现在禾都收过了,哪里还有湖北讨饭婆?”之骅和妹妹连忙做手势,让秋园莫那么大声,然后附着耳朵告诉她,刚才猫洞里亲眼看到的,有小脚过去!

秋园不作声,立即开门去看。远远近近的,哪有个人影子?更没什么湖北讨饭婆。她觉得事有蹊跷:如今刚打过禾,有饭吃了,哪还会有湖北讨饭婆呢?再则她刚从外面进来,怎么没看见呢?

秋园出门跑到徐老先生家去问有没有湖北讨饭婆来,答说没有。又到贵婶家去问,也说没有。最后到大门口去张望,路上连人影子都没有。秋园有些不安。

农历八月半,天气少雨,阳光的照耀却恰如其分,亮亮暖暖的,很是宜人。日落之后,渐渐辉煌的月亮印在黛色的夜空里,不知不觉变得圆满无缺。

半夜时分,夕莹说肚子有点疼,拉了几次红白相间的稀便,还不停地打哈欠,似乎睡不醒。过一会儿,秋园摸到床褥湿漉漉的,是夕莹撒的尿。秋园瞬间慌了手脚。夕莹从小就不尿床的,莫不是病得大小便失了禁?

从武昌庙赶回家过节的仁受问:“今天都给夕莹吃了么里东西?”

秋园说:“除了吃个月饼就是饭菜。”

仁受又转向之骅:“今天有冇带夕莹到山上摘么里野菜、路边果子吃?”

之骅说:“今天一天都冇上山,冇吃外面的东西。”

秋园忽然想起来,她白天曾到后屋挖了一些黄泥用来团盐鸭蛋。莫不是动了土?要不请个道士来关符?

仁受摆了摆手,似要赶走秋园的无稽之谈,赶紧起身到镇上去请医生。

秋园想起夕莹说的猫洞里一闪而过的那双诡异的毛蓝布小脚,不禁打了个寒噤。

医生还没有到,夕莹就一动不动地断气了。从病到死,她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喊过一声,没打开过眼睛……她没力气。

仁受把夕莹紧紧抱在怀里,让夕莹的脸贴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梳理着她依然如黑缎子般的头发,泪水在脸上横流。

秋园挺着个大肚子,全然不顾自己就要生了,哭喊着,捶打着,撕扯着,恨不得要把自己弄死。之骅的喉咙哭痛了,连话都讲不出来,只死死地抱着秋园,一家人哭成一团。

黑夜渐渐退去,天终于亮了。邱家和徐家听到哭声都过来了,谁都不相信活蹦乱跳的夕莹一个夜晚就死了。

子文好容易掰开仁受的手,一边劝说,一边把夕莹放在一块门板上。秋园哭着给夕莹换上了最好的衣裳。门板由两人抬到山上,从此,山上便有了一座小小的新坟,是夕莹的新家。

夕莹死后,秋园不吃不喝,不停地哭,动了胎气,第二天晚上,肚子开始痛,越痛越厉害。秋园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全然不顾肚里的胎儿,只一声一声呼唤着夕莹的名字,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

秋园的第四个孩子子恕是在夕莹死去十个小时后出生的。乡里人都说这娃崽是夕莹转世投胎来的,劝秋园不必太过悲伤。

死去的夕莹是老三,仁受替子恕起的小名就叫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