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婴译著全集·第八卷:哥萨克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6264字
- 2021-04-03 03:58:09
8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关系都完全改变了。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快活。遇到问题我们就回避,有第三者在场,我们的谈话比只有两人时更轻松。只要一谈到乡村生活或者舞会,我们就感到挺别扭,彼此不能坦然对视。我们两人仿佛都知道隔开我们的鸿沟在哪里,我们都很怕接近它。我确信他这个人又傲慢又暴躁,所以得留神别去碰他的弱点。他认为我的生活离不开社交,我不喜欢乡村,他不得不迁就我这种不幸的趣味。我们两人就避免谈到这些事,两人都误解对方。我们早就都不把对方看作世界上的完人,而且总拿对方同别人作比较,心里互相作着批判。在离开彼得堡以前我身体不好,我们没直接回乡下而去了别墅,丈夫就从那里独自回去看他母亲。他走的时候我已恢复健康,可以和他一起走,但他硬劝我留下,仿佛是担心我的健康似的。我觉得,他担心的不是我的健康,而是怕我们在乡下过得不愉快。我没有太坚持,就留了下来。他不在,我感到空虚和孤独,但他回来后,我又觉得他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增添我生活的快乐。以前,我要是不把我的一切思想和感受告诉他,就会像犯罪似的感到痛苦,而他的一言一行在我看来都是完美无缺的典范,我们相互对视就会高兴得发笑。这样的关系现在已不知不觉变了样,我们甚至没发觉它已消失了。我们都有各自的兴趣和活动,我们已不想把它们变成共同关心的事情。我们各人有自己的独立天地,而且并不因此感到烦恼。我们渐渐习惯于这样的想法,一年后当我们相互对视的时候,已不再感到别扭了。他同我在一起那种孩子气的恶性兴奋消失了,以前使我愤慨的他那种原谅一切、对待一切都很冷漠的态度消失了,以前他那种使我羞怯和兴奋的深沉目光没有了,我们一起祈祷和欢乐的情景也没有了。我们甚至不大见面,他经常出门,不怕也不惜把我一人留在家里。我经常出入交际场所,也不需要他的陪伴。
我们之间再也不发生口角和争执。我竭力迎合他,他满足我的一切愿望,我们似乎很相爱。
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这是很难得的),我既不感到快乐,也不感到激动,也不感到慌乱,仿佛他不在旁边似的。我很清楚,他是我的丈夫,不是什么外人,他是个好人,是我的丈夫,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我相信,我知道他将做什么,说什么,有什么看法。如果他的看法和做法出乎我的意料,那我就会认为他把事情搞错了。我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一句话,他是我的丈夫,如此而已。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之间没有别的关系,甚至从来不曾有过别的关系。每当他外出办事,特别是开头一个时期,我总感到孤独和害怕。他不在身边,我更强烈地感到他的支持的重要性。他一回来,我总是高兴得冲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虽然两小时后我就会完全忘记这种快乐,我同他无话可说。只有在我们流露出柔情的平静时刻,我才感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感到有点难过,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同样的表情。我觉得这种柔情有个界限,现在他不想越过它,而我则不能越过它。有时我感到伤心,但我没工夫考虑这一切,我竭力把这种模模糊糊地感到的变化的悲伤忘却在我经常能得到的消遣里。五光十色的社交生活起初使我陶醉,使我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完全改变了我的习惯,给我戴上了枷锁,占据了我心里容纳感情的全部地位。我从不单独自处,我怕考虑我的处境。从中午到深夜,我的全部时间都没有空,我即使不出去,时间也不属于我。这对我既不快乐,也不无聊,仿佛理应如此,不可能是别种样子。
就这样过了三年,在这期间我们的关系没有变化,仿佛停滞了,冻结了,既没有变坏,也没有变好。在这三年里,我们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但这两件事也都没有改变我的生活。这两件事就是我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和塔季雅娜·谢苗诺夫娜的去世。起初,母性的感情十分强烈地支配了我,我心里充满意料不到的喜悦,因此我想我的新生活开始了;但过了两个月,我又开始外出,这种感情便越来越淡,终于变成一种习惯和例行公事。丈夫正好相反,从我们的头生儿出世起,他又变得像从前一样又温柔又平静,待在家里不出门,而且把他的柔情和喜悦转移到孩子身上。每当我穿着舞会的服装走进育儿室给孩子临睡前画十字,在那里遇到丈夫时,他总是用责备的严厉目光注视着我,使我感到羞愧。我对孩子的冷淡突然使我自己感到吃惊,我问自己:“难道我比别的女人坏吗?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我爱儿子,但我不能整天守着他,我会感到无聊,但我又不愿装假。”母亲的死对他是件很悲伤的事,他说,在他母亲去世后仍住在尼科尔斯科耶,他感到难过,我呢,虽然也很怜惜她,也很同情丈夫的悲伤,我却觉得现在住在乡下更愉快更清静。这三年里,我们多半在城里度过,只有一次我在乡下待了两个月。第三年我们就出国了。
我们在温泉过夏天。
我当时二十一岁,我们的经济,我想说得上富裕,对家庭生活我没有更高的要求;我觉得凡是我认识的人都爱我;我的健康情况良好,我的服装在温泉是最讲究的;我知道我长得美,天气又好,周围是一片美和优雅的气氛,我感到心旷神怡。这种心情同在尼科尔斯科耶时不同,那时我感到自己很幸福,我之所以幸福,因为我配享有这种幸福。我很幸福,但我应该得到更大的幸福,得到越来越大的幸福。那时是另一回事,但今年夏天我也很快乐。现在我什么也不要,我无所追求,无所畏惧。我觉得我的生活很充实,良心也很平静。在这个季节里,在所有的青年中我没有找到一个突出的人物,甚至没有一个能超出向我大献殷勤的俄国老公使K公爵。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淡黄头发的英国人,有留大胡子的法国人,对我来说他们都一样,但他们都是我必不可少的。这些人都毫无区别,他们在我周围形成快乐的生活气氛。其中只有意大利的д侯爵大胆赞美我,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他不放过任何机会同我一起跳舞、骑马、进赌场,并且说我长得很美。我几次从窗口看见他在我家附近徘徊,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的讨厌凝视常常使我脸红,转过脸去。他年轻、漂亮、文雅,尤其是微笑和前额的表情很像我丈夫,但要比我丈夫漂亮得多。他和我丈夫的这种相似使我惊讶,虽然总的来说,他的嘴唇、目光和长下巴没有我丈夫那种善良和文静的美,他身上只有一种粗鲁的兽性的东西。我当时认为他在热烈地爱着我,我有时也带着骄傲的怜悯想到他。有时我也想让他冷静下来,使他的态度变成友好的平静的信任,但他断然拒绝我的尝试,继续用他那随时都会爆发的按捺不住的热情使我烦恼。虽然我自己也不承认,但我心里害怕这个人,常常情不自禁地想他。我丈夫也认识他,待他比待别的朋友(在朋友们眼里他只是妻子的丈夫罢了)更冷淡和傲慢。这个季末我病了,有两个星期没有出门。我病后第一次晚上出去听音乐,知道在我生病期间来了一位期待已久以美貌闻名的C女士。一群人簇拥着我,高高兴兴地欢迎我,但另一群更体面的人簇拥着那个新来的交际花,我周围的人也一个劲儿地谈着她和她的美貌。人家把她指给我看,她确实很有魅力,但她脸上那种扬扬自得的神气使我很反感。我把这意见说了出来。以前我觉得很有趣的事,那天却使我觉得很乏味。第二天,C女士组织一些人去游古堡,但我谢绝参加。几乎没有一个人留下来陪我,因此在我看来一切都彻底变了样。我觉得一切事和一切人都很愚蠢乏味,我直想哭,想早点结束疗程返回俄国。我心里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自己还不肯承认。我借口身体不舒服,不再在盛大的交际场所露面,只是一早有时独自去喝矿泉水,或是同一位俄国女友Л.M.坐车去郊游。当时我丈夫不在,他去海得尔堡,要在那里逗留几天,等我疗程结束一起回俄国,只偶尔来看看我。
有一天,C女士带着一大帮人去打猎,我则和Л.M.午饭后乘车去逛古堡。我们乘着敞篷马车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缓缓前进,道路两旁矗立着百年的老栗树,前面展开一片落日余晖照耀下巴登郊外美丽恬静的景色。我们一路上严肃地交谈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早就认识Л.M.,但今天才发现她是一个聪明善良的女人,同她可以无话不谈,跟她做朋友是很愉快的。我们谈到家庭,谈到孩子,谈到这里生活的空虚。我们真想回俄国去,回乡下去,谈着谈着不知怎的我们感到有些惆怅,又有些愉快。我们怀着这种严肃的心情走进古堡。古堡里阴凉清爽,阳光照在废墟上,可以听到人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从门口望去,一幅美妙而我们俄国人觉得冷冰冰的巴登风景仿佛镶嵌在画框里。我们坐下来休息,默默地望着落日。说话声听得更清楚了,我仿佛听见有人提到我的名字。我留神倾听,居然听清楚了每一句话。说话的声音很熟悉,那是Д侯爵和我也认识的他的一个法国朋友。他们在谈论我和C女士。法国人在拿我同她作比较,分析我们两人的美。他并没有说什么侮辱人的话,但我一听清他的话,不禁血往心里直灌。他详细说明我有什么优点,C女士有什么优点。我已经有了孩子,而C女士只有十九岁。我的发辫蓬松好看,她的腰身婀娜多姿。C女士是位贵妇人,而“你们那位马马虎虎,只是一位娇小的俄国公爵夫人,这样的人这里有的是”。他的结论是:我不打算同C女士争风吃醋,做得很漂亮;还说我在巴登被彻底埋没了。
“我很可怜她。”
“万一她并不想跟您一起得到快活呢。”他开心地冷笑说。
“如果她离开这里,我就跟她走。”带意大利口音的人粗鲁地说。
“真是个幸运儿!瞧他还能谈恋爱呢!”法国人笑着说。
“恋爱!”那人说着,停了停。“我没法不恋爱!没有恋爱我就活不下去。人生在世,只有谈恋爱最快活。我谈恋爱从不半途而废,这一次也要追到底。”
“祝你成功,我的朋友!”法国人说。
后面的话我们没听见,因为他们在墙角转了弯,接着我们就只听见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脚步声。他们走下楼,几分钟后从侧门出来。他们看到我们,大吃一惊。当д侯爵走到我跟前时,我脸红了。走出古堡时,他伸出手来挽着我,我感到害怕。我无法拒绝,只好跟在Л.M.和他的朋友后面,向马车走去。我对法国人的议论感到屈辱,虽然心里承认,他说的也是我自己所感觉到的;但侯爵的话太粗鲁,使我吃惊和愤慨。一想到我听见他的话而他并不怕我,我感到不是滋味。他离我这么近,我很反感,因此不去瞧他,也不回答他,竭力松松地挽住他的手臂,免得听见他的话,同时急急忙忙跟着Л.M.和法国人走去。侯爵说到美丽的风景,说到遇见我的意外幸福,还说了些别的话,但我没有听他。我这时想到了丈夫,想到了儿子,想到了俄国;我不知怎的感到有点害臊,有点感伤,有点烦恼,我想赶快回去,回到巴登旅馆我那孤独的房间里,以便无拘无束地考虑一下刚才涌上心头的思绪。但Л.M.走得很慢,我们离马车还有一段路。我仿佛觉得我那位骑士故意放慢脚步,像是想让我停下。“这办不到!”我想,就断然加快脚步。但他真的拉住我,甚至还挟紧我的手臂。Л.M.拐了弯,这样就剩下我们两人了。我感到害怕。
“对不起。”我冷冷地说,想抽出手,但我袖口的花边在他的纽扣上挂住了。他向我弯下腰,动手解花边,他那没戴手套的手碰到我的手。一种又不像恐惧又不像愉快的感觉使我背上一阵发凉。我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想用这种目光来表示我对他的轻蔑,但事与愿违,我的目光只流露出恐惧和激动。他那火辣辣的湿润眼睛紧靠着我的脸,热烈地瞧着我,瞧着我的脖子和胸部;他的双手捏着我的手臂,他张开的嘴唇说着什么,说他爱我,我是他的一切;他的嘴唇越来越逼近我,他的手把我的手抓得越来越紧,使我感到像烧灼一样。我热血沸腾,眼前发黑,浑身哆嗦,我想阻止他的话也在喉咙里哽住了。突然我感到我的脸颊被吻了一下,我浑身哆嗦发冷,站住不动,眼睛望着他。我说不出话,也不能动弹,胆战心惊地期待着什么,渴望着什么。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实在可怕!在这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一切。他的相貌我看得十分清楚:草帽底下他那很像我丈夫的低低的凸出的前额,他那鼻翼鼓起的挺直好看的鼻子,他那抹了刺鼻香膏的长长的胡子,他那刮得光光的脸颊和晒得黑黑的脖子。我又恨他又怕他,他对我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但在这一瞬间,这个可恨的陌生人的激动和热情却在我心里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响!我产生一种难以克制的欲望,想任凭那粗野而好看的嘴唇尽情地吻我,再让那戴着戒指、纤细的青筋毕露的白手紧紧地把我拥抱。我真想一头扎进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富有吸引力的非法欢乐的万丈深渊……
“我太不幸了,”我想,“就让更多更多的不幸落到我的头上来吧。”
他一手搂住我,身子俯向我的脸。“好吧,就让更多的羞耻和罪恶落到我的头上来吧。”
“我爱你。”他低声说,他的声音很像我丈夫的声音。我想起我的丈夫和孩子,仿佛他们是久远以前我所宝贵的人,现在同我已经无关。但这时突然从拐角处传来Л.M.叫我的声音。我清醒过来,抽出手,眼睛不看他,简直像跑一样跟着Л.M.坐上马车。这时我才瞧了他一眼。他摘下帽子,笑嘻嘻地问了一句什么。他不知道我现在正对他怀着难以形容的憎恶。
我觉得我的生活是那么不幸,未来是那么渺茫,过去是那么黑暗!Л.M.跟我说话,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我觉得她同我说话只是出于怜悯,只是要掩饰她对我的蔑视。从她的每句话里,从她的每道目光中,我都感觉到这种轻蔑和使人难堪的怜悯。那可耻的一吻烧灼着我的脸颊,我一想到丈夫和孩子简直无地自容。我独自待在房间里,想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处境,但一个人待着我又害怕。我没喝完给我送来的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急如焚地准备立刻乘晚车去海得尔堡找丈夫。
我和使女坐进空空的车厢,火车开动了,凉风从窗外吹拂着我。这时我才清醒过来,比较清楚地想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自从我们迁居彼得堡那天起,对我们的整个婚后生活,我忽然有了新的看法,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第一次生动地回想起我们最初的村居生活、我们的计划。我第一次想到这样的问题: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快乐?我觉得对不起他。“但他为什么不制止我?为什么对我口是心非?为什么要逃避解释?为什么要侮辱我!”我问自己,“为什么他不对我行使爱情的权利?是不是他不爱我?”但不管他有多大过错,我的脸颊上毕竟留着那个陌生人的吻,我感觉到这一点。我乘的火车越接近海得尔堡,我越清楚地想到丈夫的模样,也越害怕近在眼前的会见。“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他,我要用悔恨的泪水请求他的宽恕。”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告诉他的“一切”是什么,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宽恕我。
但我一走进丈夫的房间,看见他那安详平静只略带惊讶的脸,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他的,没有什么要坦白的,也没有什么要请求他宽恕的。那没有倾吐出来的悲哀和悔恨应当埋在我的心底。
“你怎么想到这儿来了?”他说,“我本来明天要到你那里去呢。”然后他走近来仔细察看我的脸,仿佛害怕起来。“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他问。
“没什么,”我勉强忍住眼泪回答,“我来了就不走了。我们就是明天回俄国去也行。”
他默默地凝视了我好半天。
“你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问。
我不由得脸红了,垂下眼睛。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屈辱和愤怒的光芒。我害怕他可能会有什么想法,就用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装假的本领说:
“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一个人待着怪寂寞、怪无聊的。我对我们的生活和对你想得很多,我早就感到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你不愿去的地方呢?我早就感到对不起你,”我重复说,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们回乡下去,再也不离开了。”
“啊,我的朋友,别来这种令人伤心的场面吧,”他冷冷地说,“你想回乡,这很好,因为我们的钱不多了。至于说再也不离开,那只是幻想。我知道你是待不住的。还是让我们喝点儿茶吧。”他结束说,站起来打铃叫侍仆。
我想象他可能产生的对我的种种想法。我一接触到他那注视着我的怀疑而羞愧的目光,就觉得他一定产生了可怕的想法,我感到屈辱。不!他不愿理解我,也无法理解我,我推说要去看孩子,就离开了他。我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哭,哭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