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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有选到一个职业,而且确实因酗酒闹事被驱逐到莫斯科。大家在罗斯托夫伯爵家谈到的确有其事。皮埃尔参加了捆绑警察和狗熊的恶作剧。他几天前才到,照例住在他父亲家里。虽然他料到他的事在莫斯科已经传开,父亲身边那几个女人本来待他不好,一定会乘机惹伯爵生气,他还是在到达当天就来到父亲屋里。他走进公爵小姐们日常活动的客厅,向两个正在刺绣和一个正在读书的女人问好。这三个女人中,年纪最大的是那个上身很长、服装整洁、神态严厉的老姑娘,刚才出来看见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就是她,此刻她正在读书;两个年轻的脸色红润,容貌秀丽,正在绣花,她们之间的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唇上生有一颗黑痣,使她显得格外妩媚。她们看见皮埃尔,就像看见一个死人或者瘟神。大公爵小姐放下书,眼神惊惶地对他望望,没有作声;没有痣的小公爵小姐现出同样的神态;有痣的最小的公爵小姐生性快活爱笑,这时低头对着刺绣架,免得人家看见她想到即将发生一幕好戏而忍不住要笑。她把毛线往刺绣架下引,低下头,仿佛在辨认花样,其实是在掩饰笑容。

“您好,表姐,”皮埃尔说,“您认不出我吗?”

“我太认得出您了,太认得出您了。”

“伯爵身体怎么样?我能见见他吗?”皮埃尔照例笨嘴笨舌地问,但并没有发窘。

“伯爵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您是不是还要来增加他精神上的痛苦?”

“我能见见伯爵吗?”皮埃尔又问。

“哼!……如果您要他的命,要他一下子没命,那您就去见他。奥尔加,您去看看,叔叔喝的肉汤炖好没有,快到时候了。”她补了一句,借此向皮埃尔表示,她们都在忙着照顾他父亲,而他却来增加他的痛苦。

奥尔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望望表妹们,鞠了一躬,说:

“那么我到自己屋里去。什么时候能见他,请你们通知我。”

他走了。他走后,听见有黑痣的表姐发出又低又脆的笑声。

第二天,华西里公爵来了,住在别祖霍夫伯爵家。他把皮埃尔叫到眼前,对他说:

“老弟,你在这里要是也像在彼得堡那样,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瞒你说,伯爵病得很重、很重,你根本用不着去看他。”

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去打扰皮埃尔,皮埃尔整天独自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保里斯进去的时候,皮埃尔正在房里踱步,偶尔在角落里停一下,对墙壁摆出威吓的姿势,好像在用剑刺穿看不见的敌人,并且严厉地从眼镜上方凝视着,然后又踱起步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耸耸肩膀,摊开双手。

“英国完蛋了,”皮埃尔皱起眉头说,一只手指指什么人。“庇特出卖民族和民权,应判处……”他想象自己就是拿破仑,并已冒险强渡加来海峡,占领了伦敦。他还没有说出对庇特的判决,就看见一个年轻漂亮、体格匀称的军官走进来。他站住了。皮埃尔出国的时候,保里斯才十四岁,如今他一点也记不得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敏捷而热情地握住保里斯的手,友好地微微一笑。

“您还记得我吗?”保里斯镇定而愉快地微笑着说。“我跟妈妈来看望伯爵,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是啊,他大概病了。总是有人打扰他。”皮埃尔回答,竭力回想这个青年是谁。

保里斯觉得皮埃尔没有认出他,但认为没有必要自我介绍,只是若无其事地盯住他的眼睛。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晚到他家去吃饭。”保里斯在皮埃尔觉得难堪的长时间沉默之后,说。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那么您是他的儿子伊里亚喽?哦,乍一见到您,我没认出来。您还记得我们同若科夫人一起坐车去麻雀山吗……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您弄错了,”保里斯不慌不忙说,带着几分放肆的嘲弄,“我叫保里斯,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儿子。至于罗斯托夫家,父亲叫伊里亚,儿子叫尼古拉。我不认识什么若科夫人。”

皮埃尔挥挥手,摇摇头,仿佛有蚊子或者蜜蜂向他飞来。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全搞糊涂了。我在莫斯科有那么多亲戚!您是保里斯……对了。好,现在弄清楚了。那么,您对布伦远征有什么看法?只要拿破仑一横渡海峡,英国人就要倒霉了。您说是吗?我想远征很有可能。但愿维尔纳夫[24]不要出纰漏!”

保里斯不读报,不知道布伦远征,维尔纳夫的名字也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们在莫斯科这里,对请客吃饭和流言飞语比对政治更感兴趣,”保里斯镇定而嘲弄地说。“这类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考虑。在莫斯科,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流言飞语,”他继续说。“现在大家都在谈论您和令尊呢。”

皮埃尔忠厚地微微一笑,仿佛替对方担心,唯恐他说出什么会后悔的话来。但保里斯盯着皮埃尔的眼睛,说得清清楚楚,不动感情。

“在莫斯科,大家无所事事,就知道搬弄是非,”保里斯继续说。“大家关心的是,伯爵将把财产留给谁,但可能他活得比我们大家都长,我也衷心这样希望……”

“是的,这一切都叫人厌恶,叫人厌恶。”皮埃尔接口说。他还在担心,唯恐这位军官说出使他自己尴尬的话来。

“您大概以为,”保里斯说,微微涨红了脸,却没有改变语气和姿势,“您大概以为,大家都想从富翁手里弄到点什么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皮埃尔想。

“为了避免误会,我要对您说,您要是把我和我母亲也看作那种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很穷,但我至少可以代表我自己说:正因为您父亲有钱,我才不愿同他攀亲戚,我也好,我母亲也好,决不会向他要求什么,也不会从他那里接受什么的。”

皮埃尔好一阵不明白他的话,但等到一明白,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以他特有的慌张而笨拙的姿态抓住保里斯的手,脸涨得比保里斯更红,又羞又恼地说:

“这算什么话!难道我……谁会往这上头想……我很清楚……”

但保里斯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很高兴,把要说的话都说了。这样也许使您不痛快,那就请您原谅。”他不但不等皮埃尔来安慰他,反而安慰起皮埃尔来,“但愿我没有得罪您。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我该怎样回话?您去罗斯托夫家吃饭吗?”

保里斯摆脱了尴尬的处境,却把别人放在这种地位,他感到如释重负,轻松愉快。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平静下来说,“您这人真了不起。您刚才说的话很好,非常好。当然,您不了解我。我们那么久没见面了……当年我们还是孩子……您以为我会……我明白您的意思,完全明白。换了我,就做不到,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不过这样很好。我认识您,感到很高兴。真奇怪,”他沉吟了一下,笑笑,添加说,“您竟把我看成这样的人!嗯,那也没有关系,我们以后会进一步相互了解的。就是这样。”皮埃尔握了握保里斯的手。“不瞒您说,伯爵屋里我一次也没去过。他没叫我去……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可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认为拿破仑的军队能渡过海峡吗?”保里斯含笑问。

皮埃尔看出保里斯想改变话题,就顺着他的意思,分析起布伦远征的利弊得失来。

听差来请保里斯到他母亲那里去。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要走了。皮埃尔答应到罗斯托夫伯爵家吃饭,因为这样可以进一步和保里斯接近。他紧紧地握了握保里斯的手,亲切地从眼镜上方瞧着他……保里斯走后,皮埃尔又在屋里踱了好半天,不再用剑刺那无形的敌人,却笑眯眯地回想着这个聪明、坚强的可爱青年。

皮埃尔对保里斯说不出有多喜欢,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同他做朋友。这种心情在青年时代,特别在孤独的时候,是很容易产生的。

华西里公爵送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出去。公爵夫人拿手帕捂着眼睛,满脸泪痕。

“真可怕!真可怕!”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不管得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尽到我的责任。晚上我来守夜。不能这样撂下他不管。现在每分钟都很宝贵。我不明白公爵小姐她们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替他做好后事……再见,公爵,愿上帝保佑您……”

“再见,亲爱的朋友。”华西里公爵回答,转身从她身边走开。

“唉,他病得真厉害,”母子俩坐上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他几乎谁也不认识了。”

“妈妈,我不知道他对皮埃尔究竟抱什么态度?”儿子问。

“遗嘱会说明一切的,我的宝贝;我们的命运也要看遗嘱了……”

“凭什么您认为他会留点什么给我们呢?”

“啊,我的宝贝!他那么有钱,我们却这么穷!”

“哦,妈妈,这理由可不够充足!”

“唉,天哪,天哪!他病得多重啊!”母亲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