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相同主题的辩证互补——《主术训》和《缪称训》的辩证互补关系
《主术训》和《缪称训》列在《本经训》之后,《本经训》的主旨是宣扬天人和顺的太清之治,属于治国题材。《主术训》和《缪称训》沿承了这一题材,仍旨在讲述治国治理之事。但是在主题上却各有偏重,形成辩证与互补。
首先看《主术训》,高诱注:“主,君也。术,道也。君之宰国统御臣下,五帝三王以来,无不用道而兴,故曰主术也。”
《要略》讲:
主术者,君人之事也,所以因作任督责,使群臣各尽其能也。明摄权操柄,以制群下,提名责实,考之参伍,所以使人主秉数持要,不妄喜怒也。其数直施而正邪,外私而立公,使百官条通而辐凑,各务其业,人致其功,此主术之明也。
高诱突出了本篇讲“道”的特点,《要略》则说的更加明了切实:“明摄权操柄,以制群下。”认为此篇讲的就是君主的统摄驾驭之术。《要略》所言确更加切实,认为“主术”即是君主之术,高诱所言则有意将“术”与“道”结合,稍显玄虚。何以会有如此差异?纵观全文不难看出,本篇实有过渡:从上篇《本经训》的和顺太清之治,逐渐向君主统摄之术过渡,而全篇的重点则无疑在后。
《主术训》开篇讲:
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先导,耳能听而执正进谏。是故虑无失策,谋无过事,言为文章,行为仪表于天下,进退应时,动静循理,不为丑美好憎,不为赏罚喜怒,名各自名,类各自类,事犹自然,莫出于己。
《主术训》开篇讲了人主无为、不言、一任自然等观点,与上篇《本经训》一脉相连。因为这些观点严格讲来并不属于“术”的范畴,仍然与《本经训》中的天人和顺一脉相承。以至“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神不驰于胸中,智不出于四域,怀其仁成之心,甘雨时降,五谷蕃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末世之政则不然……”。对比神农与末世,同时突出神不外驰,也仍然是《本经训》的论证模式和主题。可以看出,《主术训》的前文是自然沿承了《本经训》。
沿着这一思路,《主术训》又顺次抛出了系列观点:
第一,“刑罚不足以移风,杀戮不足以禁奸,唯神化为贵,至精为神。”主张君主诚心而施政,“至精入人”,反对仅凭刑戮禁绝。所以,作者补充道:“故太上神化,其次使不得为非,其次赏贤而罚暴。”
第二,主张无为,而不十分提倡任才。“由此观之,无为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应物无穷;任人之才,难以至治。”“不因道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达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
这些观点与《本经训》以来讲求清净内守、以合天道的理论仍然是相承的。但很显然,作者对于无为的认识却没有止步于无所作为的“无为”。
《主术训》中对于任贤与否的论述是本篇的重要转折,其中貌似有诸多矛盾,但是反映出作者的变通与发展:
由此观之,无为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应物无穷;任人之才,难以至治。
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干舟而浮于江湖;伊尹,贤相也,而不能与胡人骑马而服……不因道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达矣。……由此观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智不足以为治,勇不足以为强,则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
在前后相连的这几段文字中,作者时而讲人才不足任,时而又说众智之所为。表面看来,确有混乱。但这正反映出作者对“无为”的变通:无为不是无所作为,不任才不是一点智力都不用。而是君主不能专任一己之才智,而应任用众人之智。无为成为“因道之数”地作为。
有了这一变通,下文中作者虽也时而论道,但主要笔墨都集中到了本篇的真正主旨上来:君主的驾驭之术。具体说来,文章列举如下几项君主之术:
第一,重为惠、重为暴,赏罚有明。“是故重为惠,若重为暴,则治道通矣。为惠者,尚布施也。……是故明主之治,国有诛者而主无怒焉,朝有赏者而君无与焉”。
可以看出,这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赏罚分明,这一理论仍然是在其“无为”论的指导之下,明主赏罚的无为正体现在:虽有诛赏,但君主无怒、无与。不同于为惠、为暴之“为”。
第二,乘众势、御众智。
文中有:“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万人之所利。”
第三,君臣异道。“主道员者,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也。臣道方者,论是而处当,为事先倡,守职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各得其宜,处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吕氏春秋·圜道》有类似论述:
天道圜,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何以说天道之圜也?精气一上一下,圜周复杂,无所稽留,故曰天道圜。何以说地道之方也?万物殊类殊形,皆有分职,不能相为,故曰地道方。主执圜,臣处方,方圜不易,其国乃昌。
可以看出,两者有鲜明的承续关系。
第四,慎言慎行。“是故人主之一举也,不可不慎也”。《吕氏春秋·慎大览》等有相似论述:
故贤主于安思危,于达思穷,于得思丧。《周书》曰:“若临深渊,若履薄冰。”以言慎事也。
也可看出,两者主张近同。
第五,善用法、术、势。
文中有关于“法”的论述:“治国则不然,言事者必究于法,而为行者必治于官。上操其名以责其实,臣守其业以效其功,言不得过其实,行不得逾其法,群臣辐凑,莫敢专君。”
关于“权势”的论述:“权势者,人主之车舆;爵禄者,人臣之辔衔也。是故人主处权势之要,而持爵禄之柄,审缓急之度,而适取予之节,是以天下尽力而不倦。夫臣主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亲也,而竭力殊死,不辞其躯者,何也?势有使之然也。”
关于“术”的论述:“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执下,释之而不用,是犹无辔衔而驰也,群臣百姓反弄其上。是故有术则制人,无术则制于人。”
法、术、势的治国主张先秦法家已经提出,在这里,作者显然有意将之涵盖在“道”和“无为”的大伞之下。在他的融通之下,法术势、慎言行、御众智等冷冰冰的政治手腕都有了形上的理论依据。用智还是不用智?赏罚还是不赏罚?用法还是不用法?这些看似矛盾的问题也随之迎刃而解。
《缪称训》紧随其后,在结构上与《主术训》形成辩证互补。论证如下:
关于《缪称训》的主题,根据《要略》说:
缪称者,破碎道德之论,差次仁义之分,略杂人间之事,总同乎神明之德。假象取耦,以相譬喻,断短为节,以应小具,所以曲说攻论,应感而不匮者也。
看来,本篇是要论仁义道德,并以神明之德涵盖统摄。本篇习惯性地在篇首冠以大道和体道的论说:
道至高无上,至深无下,平乎准,直乎绳,员乎规,方乎矩,包裹宇宙而无表里,洞同覆载而无所碍。是故体道者,不哀不乐,不喜不怒,其坐无虑,其寝无梦,物来而名,事来而应。
这预示着本篇仍将有意以大道统摄。随之,“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故其心治者,支体相遗也;其国治者,君臣相忘也”。再次照应了《本经训》《主术训》以来的至高的治国境界。但是,本篇显然没有仅仅重复《本经训》的主旨,更没有延续《主术训》指明帝王手段和治国之术。而是将治国话题引向了君主的自我修养。
在作者看来,道德仁义出于不同的层次和境界:
道者,物之所导也;德者,性之所扶也;仁者,积恩之见证也;义者,比于人心而合于众适者也。故道灭而德用,德衰而仁义生。故尚世体道而不德,中世守德而弗坏也,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君子非仁义无以生,失仁义则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无以活,失嗜欲则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惧失义,小人惧失利,观其所惧,知各殊矣。《易》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从层次上看,仁义是末世之政。但文中紧接着便对君子和小人进行了区分,这里的君子显然是近仁义者,虽然是作者赞颂的对象,但显然也算不上其理想中的至高境界。
“君子”一词在《淮南子》中出现了72次,仅《缪称训》就出现31次,是“君子”在《淮南子》中出现频次最高的篇目。从此可见一斑:本篇实有退而求其次之意。除论至高的体道治国,实际更重论仁义修养。从仁义修养、君子品格等方面论说治国之要。
在作者看来,要达到良好的治国境界,需要君主的自我修养。具体说来,主要有如下几项内容:
第一,积善成德。文中有言:
圣人为善,非以求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积薄为厚,积卑为高,故君子日孳孳以成辉,小人日快快以至辱。
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不为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是故积羽沉舟,群轻折轴,故君子禁于微。
劝诫统治者为善,积善成德,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本篇经常出现的内容,多处可见。当然,劝诫统治者谨言慎行、防微杜渐、见微知著也是其中的应有之意,相关论述并有很多。此处略论。
第二,情系于中,精诚以对,内求诸己。
《缪称训》花了大量笔墨用以论述“情系于中”的重要性,粗略看来大概占了全篇1/3的篇幅。
用百人之所能,则得百人之力;举千人之所爱,则得千人之心;辟若伐树而引其本,千枝万叶则莫得弗从也。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不可内解于心;圣王之养民,非求用也,性不能已;若火之自热,冰之自寒,夫有何修焉?及恃其力,赖其功者,若失火舟中。故君子见始斯知终矣。媒妁誉人,而莫之德也;取庸而强饭之,莫之爱也。虽亲父慈母,不加于此,有以为,则恩不接矣。故送往者,非所以迎来也;施死者,非专为生也。诚出于己,则所动者远矣。
另如:
身君子之言,信也;中君子之意,忠也。忠信形于内,感动应于外。故禹执干戚,舞于两阶之间,而三苗服。
作者看来,只有精诚以对,才能用人之才,才能服悦臣众。只有“内求诸己”的修养,方可服众。当然,上文所讲的积善成德也被作者涵盖在了这一理论之中,发乎真情地为善,方能动远服众。
本篇从表面看温情脉脉,具有十分明显的先秦儒家仁政色彩。以至于杨树达也说:
此篇多引经证义,皆儒家之说也。今校《子思子》佚文,同者凡七八节之多,疑皆采自彼也。惜《子思子》不存,不得尽校耳。
杨树达所言不假,此文多有引用儒家经典的地方,而且文章前半部分多用引经证义的方法,其中引用《周易》6次、引《诗经》3次、黄帝曰1次。从侧面可以看出,本篇与儒家之间的关联。
但需指出的是,本篇不能简单归为儒家之言。因为作者进行了诸多改造,是作者在自我理论统摄之下的融合,是对儒家学说、仁政主张的吸收与改造。具体论述可见第三章,此处仅从结构方面略说如下:
“诚信”或情动于中的理论在儒家那里并不鲜见。如《礼记·中庸》甚至将之上升到了天道高度:“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儒家也普遍认为诚心、精诚是仁政的重要内涵。但是此篇又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和色彩,即情动于中,应该是完全忘我的:
圣人为善,非以求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故人之忧喜,非为蹗,蹗焉往生也。故至至不容。
也即作者认为所谓的仁义、善行都应当是完全忘我而神化的,它与人之精神内守以通天道是一脉的理论。
表面上看,此处与儒家均主张君主当为善而诚信、精诚。但是此篇显然对于那种为善而善、为仁义而仁义、为名利而仁义的儒家行为是排斥的。
再回到结构问题上来,两者的关系就较为明晰了。如上所论:《主术训》主要抛出治国的诸多手段和手法,《缪称训》主要宣扬统治者当注重内在的自我修养;《主术训》的手段脱胎法家的思想较多,显得冷酷,《缪称训》脱胎儒家的较多,显得温情。两者相前后,一外一内、一冷一暖。将治国理论和手法构建得辩证而又全面。
当然,从《本经训》开始的治国理论大讨论,虽然色彩各有不同、情景各有侧重,但是总体上看,以天地大道为起点,讲求精神内守、和顺天地的“太清之治”这样的理想并没有改变过。
另外,清楚了如上问题,如果再将《本经训》《主术训》《缪称训》连在一起,看三篇之间的结构关系,也大致能勾勒其轮廓了:
《本经训》显然从题旨层次上更高一层,更有形而上的理论性。以“太清之治”开端,综论社会变迁,极力强调“神明藏于无形,精神反于至真”的至高社会理论。通过对帝王霸君等不同统治之道的分殊,指明和顺天道的至高境界。它没有抛出具体的治理手段,但却是《淮南子》治国理论的总纲领和至高理想。
《主术训》《缪称训》虽也从理论层次论起,但文章的笔触显然已经移动至对手段手法的讨论。另外,《主术训》和《缪称训》中的治国理论,特别是手段,作者有退求其次的意味,是在理想之下对当下治国的探讨。有时并非作者心目中的至高社会境界和治理方法。所以,三篇之间是从形上到形下的关系,是纲领到手法的关系,是从至高层次到下级层次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