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淮南子》“大者江河”结构的基本形态
编著者要造成一种江河大者的效果。多,博是基本的方法,其目的是洮汰涤荡至意、润泽汇通。但同时也承认了一个事实:这种多又博的方法,会造成坛卷连僈、绞纷远援的行文特征。就《淮南子》结构的事实看,其确实呈现出了编著者所描述的基本形态,大致有如下四种:
第一种:“坛卷”。
“坛卷”一词,马宗霍先生认为是“舒卷”,张双棣先生认为是“叠韵联绵字,不舒展之貌”,“壇”字中“亶”《说文解字》解为:“多谷也,从旦声。”可以看出本字之意主要来自“”,“”《说文解字》解为“从入,回象屋形”。但是相比之下尹黎云先生的辨析更为有理:“甲骨文作,非‘从入,回象屋形’,而是象露天场地堆谷之形,许慎所谓‘从入’,其实是苫盖形的讹舛。从字形看,的本义是指存放在外面的粮囤,仓廪义系后世的转义。”这一辨析很有道理。这样,“”便有粮囤、围拢、阻止散落之意。与这一字形相关的字多有这一本义的影子。如“稟”字下方增加“禾”字,为了凸显粮足意。“”的作用是收谷,“一方收,则另一方是给,施受同词”;“啬”,《说文》解为:“从来从,来者而藏之,故田夫谓之啬夫。”又如“墙”,同样取粮囤的围拢、阻止之意。“壇”有盛物器皿意,也是来自“”的引申,有围拢盛装之意。
这样,就不难看出“坛卷”一词实际是同意连用。《要略》描述的这一行文特征实际是指:较为集中地纠缠于某论题,或者对某一论题的反复回环。
从《淮南子》的结构看,这一形态的确存在。
从本书的各篇构成的总体结构看。某些篇章之间形成了聚落式结构,它们围绕相同相近论题展开。如《原道训》和《俶真训》分列第一二篇,“原道”主旨在于阐述道之精深,托小以包大,守约以治广。“俶真”即是推原自然之道、推原人之本性。两篇都是对世界之本的集中论述,是小型聚落。
《本经训》《主术训》《缪称训》前后相连。《本经训》的主旨是宣扬天人和顺的太清之治,属于治国题材。《主术训》和《缪称训》沿承了这一题材,仍旨在讲述治国治理之事。只是在主题上却各有偏重,形成辩证与互补,但是在题材上保持一致:都是治国题材。呈现聚落式结构。
另外如《说山》《说林》同样也属于类似小聚落。它们对相同论题纠缠论述,或者主题一致,或者主题互补,但题材一致,呈现纠缠“坛卷”的特征。关于这一点下节“《淮南子》篇章间的结构关系”论述详尽,可参考。
从各篇内在结构看,这种情况出现的更为普遍,纠缠行文的情况基本每篇作品都会出现,具体表现为连续多段围绕同一主题展开。
而各篇行文中对论题的回环则更能描述本书结构上的“坛卷”特征。如,《原道训》其中连续几段,列表如下:
表1-1.1 《原道训》连续段落主题分布
不难看出,作者对论题进行了回环,有延续、有延伸,更有对论题的回环。这就是《要略》所言的“坛卷”。
第二种:“连僈”。
“连僈”有勾连、蔓延之意,在《淮南子》的结构中表现为从一个论题逐渐蔓延到另一个主题。
从篇章间的总体结构看,这种“连僈”一般依循如下三种逻辑进行延伸:
一是,从形上到形下。如《览冥训》位列《时则训》之后,后启《精神训》。十分明显,从《原道训》到《时则训》均在阐释世界之道与天地四时,属形上范畴。而关于《览冥训》的意图《要略》有言:
所以言至精之通九天也,至微之沦无形也,纯粹之入至清也,昭昭之通冥冥也。乃始揽物引类,览取挢掇,浸想宵类,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乃以穿通窘滞,决渎壅塞,引人之意,系之无极,乃以明物类之感,同气之应,阴阳之合,形埒之朕,所以令人远观博见者也。
其主旨在于讲天地万物的感应,开始从天道无形过渡到人之精神。其后的《精神训》主题便是本原人之所生,探讨人之精神的本原、特征,立足大道,最终达到“使人爱养其精神,抚静其魂魄,不以物易己,而坚守虚无之宅者也”的目的。它们之间形成明显的过渡蔓延,而且是从形上到形下的逐渐过渡与推进。
二是,从世界观到方法论。《道应训》《泛论训》和《诠言训》三篇之间的延伸推进属此类。如前所论,《道应训》探讨冥冥之中统摄一切,同时又高尚玄远的大道和纷繁芜杂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对应与关系问题。《泛论训》则重在阐说权宜之变,《诠言训》则有意探索人的应对方略。面对纷繁芜杂的世界,除了文章前部分所言的因时应变之外,人更应向内而求。
如果说《道应训》探讨的是对世界的总体看法、世界观问题,那么《泛论训》《诠言训》则明显属于方法论,探讨的是人如何应对世界的问题。它们之间形成连僈的渐进关系。
三是,前后篇章之间在论述行文上上下相接。这种连僈结构更明显地体现出篇章间的勾连、连续。
《说山训》《说林训》可说是姊妹篇章,前后相继。在行文上特征基本一致,没有明显差异,是勾连、连续关系。
另如《精神训》《本经训》和《主术训》前后相继,其在行文上更是勾连甚多。如:《精神训》文末对儒家的禁欲主义进行批驳:“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也,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也,乐而能禁之。”认为儒者解决的都是表面问题,而不能从根本上达到治理。《本经训》前半部分有:“是故仁义礼乐者,可以救败,而非通治之至也。”这实际是延续了对儒者的批判,而批判的重点仍然在于:仁义礼乐只是救败的手段,而绝然达不到根本的治理。可谓前后相承、上下呼应。
《本经训》宣扬天人和顺的太清之治,《主术训》开篇讲了人主无为、不言、一任自然等观点,这与上篇《本经训》一脉相连。因为这些观点严格讲来并不属于“术”的范畴,仍然与《本经训》中的天人和顺一脉相承。所以,这些篇章之间的结构关系属于前后勾连、依次蔓延。
从篇章内部看,这种连僈结构也十分常见。集中表现为行文中论题的蔓延、推进。如《原道训》中连续的几段,列表如下:
表1-1.2 《原道训》连续段落论题情况
通过上表可以显见:论题在不断蔓延,从水说到相关的“无形”;又通过对“无形”的阐释,引到“一”的概念。内涵相关的概念与理论一路引申蔓延,连僈结构可见一斑。
所以,《淮南子》各篇之间确实存在着连僈结构,它们或从形上到形下,或从世界观延伸到方法论,又或在行文上上下相接。构成了本书勾连蔓延、渐次推进的结构特征。篇章内部也存在对于论题的蔓延式论述,环环相扣、枝蔓相生。
第三种:“绞纷”。
指的是《淮南子》在结构上的扭结、重叠。具体说来本书结构上的绞纷主要有如下两种形态:
一是,不同主题、不同论题的扭结。
从总体结构看,这种情况确实较为明显。全书20篇文章,所涉主题十分驳杂:从天道到精神,从治国到修身,从兵事到习俗,从常识到学习。它们虽然大概遵循着结构理念,但是从论题看,仍然呈现出扭结、驳杂的特征。
从篇章内部看,这种情况也不少。表现为大多数篇目都有一个较为集中的论题和论点,但仍有论题较为驳杂的篇目和论题溢出的篇目。如《说山训》《说林训》,属论题较为驳杂的篇目;而在诸如《泰族训》中则同时可见多种论题。这都典型反映出本书结构上“绞纷”的特点。
二是,同一主题的互补性存在。
从全书的总体结构看,很多主题相同或相近的篇目之间往往形成辩证、互补关系。如前文所论,《道应训》《泛论训》《诠言训》之间便是如此。
《道应训》体裁独特,展现大道恢弘;《泛论训》《诠言训》议论文体,论说道的多变与不变,形成辩证。《泛论训》重权变,《诠言训》重不变,变与不变形成辩证。《泛论训》重论外在世界的纷繁和应对手段的多变,《诠言训》转向精神内守、内在修养,外与内形成辩证、互补。
《说山》《说林》《人间》三篇前后相连,《说山》《说林》姊妹相接,共同展示世界的驳杂多变、大千世界之广博复杂;《人间训》紧随其后,则着重展示了祸福无常背景下人的应对方略。这些都是篇章之间形成的相同或相近主题的辩证与互补。
从篇章内部结构看,这一结构方式体现最为明显的莫过《人间训》。本篇的基本结构形式都是辩证、互补的。“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何以知其然也?……”“事或欲以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全篇共编制十余则辩证关系,分别从两个方面进行议论和叙事。是同一主题的互补性存在。
所以,《淮南子》在结构上确实存在扭结、重叠的绞纷结构。
第四种:“远援”。
是指相距较远后,同一论题或观点的再次论及,形成前后呼应。
从总体结构看,《原道训》在论道后《道应训》再次提及。虽然两者体裁不一,但都是关于道的论题。
《泰族训》处于正文最后一篇。实是对前文各篇观点的总结,关于这一点将是下节所欲详述的内容,此略。展现的是前后呼应。
从篇章内部结构看,这种呼应也确实存在。如关于“性命之情”,分别出现在《原道训》《俶真训》《精神训》和《本经训》中;关于感应和精诚的论述较为集中地出现在《览冥训》中,但是《主术训》再次出现:“故至精之所动,若春气之生,秋气之杀也,虽驰传鹜置,不若此其亟。故君人者,其犹射者乎!于此豪末,于彼寻常矣。故慎所以感之也。”属于前后呼应。
另外,如关于精神不外越等一般性基础论点,在本书中更是经常出现,不仅见于《精神训》《本经训》《主术训》,还可见于《诠言训》《泛论训》等篇目。所以,“远援”也是本书的重要结构形态。
综上所述,《要略》所说的“坛卷连僈,绞纷远援”的确在《淮南子》的结构上都有如实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