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凌晨两点

——算一算整个人生里用于等待的时间,人命半条。

“晴晴呢,睡了吗?”陆伊琳一推开家门就愧疚地问,墙上的钟表已指向十点半。

“睡了一会儿了,有点发烧。”秦向锦说,“刚才还一直在问,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秦向锦的话,让陆伊琳的愧疚感又浓厚了一层。如果她一下班就回来,多陪晴晴一会儿就好了。

“是从幼儿园回来才发烧的吧?”陆伊琳问,“如果是在幼儿园里发烧的,老师应该会给我打电话。”

“妈说,从幼儿园回来,晴晴还在小区广场玩了好大一会儿,当时啥事都没有。”秦向锦说,“回家吃了饭,精神就不太好了,连玩具也不想玩了,只念着说头痛,嘴巴痛,想妈妈快回来,想睡觉……”

推开卧室的门,陆伊琳静静地看着晴晴,看她的小脸、她的长长的睫毛、她幼小的身子。自她出生,陆伊琳已经像这样在她睡着时看过她无数次,如果这次数一定要计算的话,它一个是个无比庞大的天文数字。

此时,晴晴的脸因为发烧有点微微的红,陆伊琳拿出体温计夹在她的腋窝下,晴晴不舒服地哼了几声。

三十八度三。

今天晚上,陆伊琳不准备好好睡觉,甚至不准备睡觉了。她烧了一壶开水,将两条毛巾放在滚烫的开水里,再凉到刚刚好的温度,分别绑在晴晴的小腿上。这种方法是在网上学来的,网上说是“德国妈妈都知道的物理降温法”,晴晴每次发烧,陆伊琳都会给她用湿毛巾绑腿。

还好,晴晴没哭也没闹。晴晴醒着的时候,总是对湿毛巾绑腿十分抗拒。

“秦向锦,你过来看下,晴晴的胳膊上、腿上怎么有那么多白色的小泡泡?”陆伊琳说,“晴晴又说嘴巴痛,不会是手足口吧?”

在秦向锦的意识里,手足口病比普通的感冒发烧要麻烦,一向谈手足口色变。他低声斥责陆伊琳道:“说什么呢!都不会说点好听的!”好像陆伊琳不提,晴晴就一定不会染上手足口似的。

陆伊琳赶快掏出手机一通百度:“你看,你看这些手足口病的图片,小泡泡都长在腿和胳膊上,白色,略透明,是不是和晴晴的症状一模一样?”

“好像真的是,”秦向锦叹气,“怎么办?现在去医院吗?”

“现在烧得还不是特别厉害,再说她现在还在睡觉,看情况再说吧。”

陆伊琳一团揪心地躺下睡了,每隔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就醒来一次,开灯,给晴晴量体温,每次都在三十八度五左右徘徊。

“你不要总是折腾她,”被打断了数次睡眠的秦向锦不耐烦地说,“让她好好睡个觉,不行吗?”

“问题是,她在好好睡觉吗?过一会儿就翻个身子,哭几声,”陆伊琳的脾气也立刻上来了,“你睡得像雕像一样,当然听不见!你不起来量体温也就算了,居然还有意见,你好意思!”

“好吧,好吧,不跟你吵,”秦向锦说,“小孩感冒发烧不正常吗?哪个小孩不是这样长大的?每次她发个烧,你就搞得像世界末日一样……”

陆伊琳摇了摇头,想起了李宗盛那首《新写的旧歌》开头的歌词:“比起母亲的总是忧心忡忡,是啊,他更像是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歌词里的他,指的就是父亲,难道天底下的父亲都一样?

凌晨两点,陆伊琳在“我睡着了?我怎么可以睡着!”的自责中醒来,用脚探了探晴晴,碰到了她的腿,很烫。陆伊琳判断,别说三十八度五,恐怕三十九度都有了。拿出体温计一量,果然。

陆伊琳先把晴晴抱在怀里,喂了一点美林:“宝宝乖,喝点橙汁吧。”然后才喊秦向锦起床。

“向锦,向锦,快起床,”陆伊琳晃了秦向锦好几下,秦向锦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几点了?晴晴还发烧吗?”

“三十九度三,已经给她吃了美林,要马上去医院。”陆伊琳已经快速地穿好了衣服,“手足口这种病不能耽搁,越早看越好。”

“凌晨两点,现在也打不到的士啊!”秦向锦说,“晚上,医院里只有值班医生,到了医院也只能等,天亮再去不行吗?”

“谁说打不到的士?可以网约车!”陆伊琳一边给晴晴换衣服,一边暴躁地说。晴晴生病时,她的脾气一向与晴晴的体温成正比,“晴晴这种情况,我宁愿坐在医院里等,也一分钟都不愿意待在家里。”

陆伊琳和秦向锦的争吵声,引来了秦老师和许老太太的一通询问。秦向锦已经向陆伊琳投降了,开始快速地穿衣服。

出门前,晴晴喃喃地说:“妈妈,我知道你刚才给我喝的不是橙汁,是退烧药。”说得陆伊琳又想哭又想笑。

秦向锦抱着晴晴走在前面,陆伊琳跟在后面,出门之前再怎么匆忙,陆伊琳也没有忘记给晴晴的身上喷了些防蚊花露水,包里还带了一瓶。

小区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红色的砖铺就的路。小区有不少流浪猫,静静地卧在停在路边的车顶上,或者嗖地从路的这一边跑到另一边。

“你总是没有安全感,”秦向锦抱怨陆伊琳道,他不喜欢浓重的花露水的味道,“怕这怕那,怕被蚊子咬。你要这么怕的话,每天把她关在家里,别出门啊……”

“你没有经历过我爸的事,就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陆伊琳扯了下晴晴的长裤,盖住她露在外面的脚踝说道,眼睛里已经有了泪。

在陆伊琳十五岁那年,陆伊琳的爸爸因病去世了。她从那时候起,就体会到了生命无常。她知道,她对最亲近的人重重叠叠的担心,都是从这件事里来。

秦向锦立刻闭了嘴。

凌晨两点,小区保安亭里依然亮着灯,上夜班的保安还在兢兢业业地值班。

网上约的车,从路灯洒下的光中缓缓地开过来,陆伊琳先弯腰上车,然后从秦向锦的怀里接过晴晴,她的身体依然滚烫。

“头还痛吗晴晴?”陆伊琳小声地问。

“还痛,”晴晴恹恹地,“嘴巴也痛。”

“没事哈,我们现在去看医生,看了医生马上就好了。”陆伊琳轻轻拍着晴晴的背,“晴晴乖,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到了医院,妈妈再叫醒你。”

“都吃了美林,怎么还没退烧?”陆伊琳焦虑地望着秦向锦。

“没有那么快,”秦向锦说,“至少要半个小时才会见效。”

“喂?”司机接了个电话,听起来,电话里的像是他的妻子,“我现在在送一个孩子上医院,到了之后就回家。你赶紧睡,不用等我,老熬夜不好,听见没?”

难得遇到一个温柔的司机,司机温柔的话,仿佛让外面的夜色都变得温柔起来。

儿童医院里的人流量没有白天那么夸张,但依然很多。

“你抱着晴晴先去分诊处排队吧,我去挂号。”秦向锦说。兵分两路可以极大地提高效率,儿童医院他们已经来过一次,比上次来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都要问好多了。虽然他们一点儿都不想熟悉“医院”这个地方。

分诊处排着挺长的队,陆伊琳的前面大约还有十来个人,问题是,没有护士在。有人说护士刚刚还在,大概上厕所去了。一句名人名言就从陆伊琳的脑子里冒了出来——算一算人生等待的时间,人命半条。

排在陆伊琳前面的几个家长在聊天,他们说自己家的孩子也是手足口,这个时期,手足口高发。以陆伊琳仅有的医学知识,也知道手足口病会传染,陆伊琳只能既站在队伍中,又尽量与他们拉开距离,以防交叉传染。

“三十八度八。三级。”分诊处的护士对陆伊琳说,“拿着这个号,去上面二楼排队去吧。”

“在家里的时候,烧到三十九度三来着,”陆伊琳说,“是喝了美林,体温才降了点,不能优先看吗?”

“不能,”护士面无表情地说,“深更半夜来这里的,很多都是三十九五度以上的病人。”

在二楼等待看病的人像市场的人一样多,一点儿也不安静,人声鼎沸。十二个诊室,只开了两个。

墙上的时针指向三点半时,陆伊琳把号交上去时,发现刚被喊进诊室的是七十七号,而陆伊琳拿到的号是一百二十七号。

陆伊琳把晴晴放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睡觉,秦向锦坐在旁边,晴晴的头枕在秦向锦的双腿上。

陆伊琳不安地走来走去,过了半个小时,墙上的时针指向四点时,护士一共叫了两个号,七十八和七十九。

“这样吧,我去医院外面找个酒店住,”秦向锦建议说,“八点之前肯定轮不到我们,白天医生就多了。白天会有十二个医生上班,晚上只有两个。我们最近要开个大会,有很多物料要做,我得睡一会儿,明天最多只能请一上午的假,下午还要上班呢。”

“好。”陆伊琳想,她和秦向锦,谁也不比谁的压力小哪怕一点点。

清晨八点多,秦向锦和陆伊琳抱着晴晴,终于看上了医生,的确是手足口。医生开了几样药之后,陆伊琳的心里马上就安定多了,就像晴晴已经完全好了似的。

对于陆伊琳来说,医生给晴晴开的不仅是晴晴的手足口药,更是自己的镇静剂。

陆伊琳懂了,秦向锦说得其实没错,清晨六点来医院和凌晨两点来医院,看上医生的时间是一样的。

深夜带孩子来医院,并不能让孩子早一点看上病,少受一点罪,只能为自己减轻一些焦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