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李邕①
大鹏一日同风起,
抟摇直上九万里②。
假令风歇时下来,
犹能簸却沧溟水③。
世人见我恒殊调④,
见余大言皆冷笑⑤。
宣父犹能畏后生⑥,
丈夫未可轻年少⑦。
①本诗据葛景春、安旗教授考证当作于开元八年(720)前后,时李白二十岁左右。李邕,广陵江都(今江苏扬州)人,历任数州刺史,却以素负美名、矜炫不羁屡被贬斥,天宝初任北海太守,终被酷吏吉温借故下狱,遇害,年七十余。世称李北海。李邕又以能文养士而为开天间文苑主坛坫者,有“信陵君”之风,当时文士多投其门下。开元七至九年,邕任渝州刺史(治所在今重庆),李白当由家乡游成都后前往拜谒。
②大鹏二句:《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海)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抟,本意为团捏,此处意谓从风而上。摇即扶摇,自下而上的旋风。
③簸:簸扬。沧溟:大海。参上注。
④殊调:与众不同的风调。
⑤大言:夸张之言,放言高谈。《庄子·齐物论》:“大言炎炎。”又佛教以大言为六十四种口孽之一。
⑥宣父句:唐太宗贞观十一年,诏尊孔子为宣父。孔子有言“后生可畏”,见《论语·子罕》。
⑦丈夫:成年男子。
前人有称本诗“稚甚”、“似小儿语”而疑为伪作者。伪作之说未可从,但本诗尚欠老到倒是不可否认的。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选入本诗?道理也简单。首先,正因为稚嫩,“初生之犊不怕虎”,正可见出少年李白之风采意气。有一种解说,认为本诗的写作情境是:李白见李邕,放言高论,引起同样自负的李邕反感而未被识拔,李白不满,作本诗以回敬之。从“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来看,即使不是见斥于李邕,当时李白受到过挫折是可以想见的。面对挫折,仍以大鹏自许,以孔子“后生可畏”语自励,这气概真是不凡。“风鹏”,可以认为是李白的“图腾”,他的作品中出现风鹏的意象达十数次,这是第一次;而约半个世纪后他的绝笔诗《临路歌》,仍是以“风鹏”自比而为一生作结的。李白自比风鹏,与杜甫自比凤凰,是唐诗史上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
不过更有趣的是这诗中意象的反差。我们知道,“风鹏”的意象出于庄子《逍遥游》。大鹏,寄托了庄子追求意志彻底自由的理想(虽然它仍不能如此),而李白本诗,居然以“风鹏”起,以孔子结;不仅如此,其临终前作的《临路歌》竟同样起以“风鹏”,结以孔子。这说明,如同其他一切思想与艺术材料一样,在李白那里都经过了他以自我为中心的改造,而儒道杂糅、功成身退则是他的人生理想。李白这只“风鹏”,并非一味追求出世,即使在高蹈远引时,骨子里仍有着一份对现实人生的执着。这是后面我们读李白其他诗时要尤其注意的一点。李白这种狂气是当时青年才士的时代风尚,请参看《导言》。
说这诗稚嫩,并不意味着不佳。可取处不仅在于上述风采意气,也在于它奇特的想象,鹏飞万里,虽见于庄子,但“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却是李白的想象发挥——极佳的发挥,集狂傲、倔强、自信、俊逸于一体的李白式的想象发挥。本诗之意气风发,正有赖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