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 四首

晏几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的幼子。他在政治上没有地位，只做过卑微的小官（监颍昌许田镇）。词和晏殊齐名，号称二晏。著有《补亡》一编，即后世所传的《小山词》。

黄庭坚《小山词序》给晏几道的为人作了如下的介绍：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可见作者是一位没落的公子王孙，不同于晏殊的显达，因此他们的词也有很明显的区别。晏殊虽然写愁情，只是属于春花秋月的闲愁（藉以冲淡过度舒适的生活里的油腻），看来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品。在这一点上，晏几道便有些不同，他抒发了自己生活上真正的哀愁，有一种出于不能自已的真情实感。所以冯煦称为“古之伤心人”（《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他以“工于言情”受到后世词话家的称颂[1]，说他的词的造诣还在晏殊之上。

我们认为作者某些作品以严肃而同情的态度塑造歌女形象确有其特征，但是就其内容和风格来说往往局限于爱情的回忆，处处流露出惆怅、伤感的情调，反映的社会生活面实在太狭隘。照黄庭坚所说，作者具有不肯随波逐流、傲视权贵的一面，可是这种性格在他的词里并没有得到显著的反映。

 

[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周济、冯煦都对他评价很高。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1]。去年春恨却来时[2]。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3]。记得小初见[4]，两重心字罗衣[5]。琵琶弦上说相思[6]。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7]。

 

[1]梦后楼台高锁两句：醒来时，醉梦中的欢情消失了，仍旧是人去楼空的凄凉景象。楼台高锁，帘幕低垂，都用来表示爱人已不在，自己孤独地睡在屋子里。

[2]去年春恨却来时：去年春天离别的愁恨恰巧这时候又来到心头。

[3]落花人独立两句：翁宏《春残》诗，“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里完全套用原句，但和全词相配，显得更为出色。

[4]小：歌女名。

[5]心字罗衣：用一种心字香熏过的罗衣。这里“心字”还含有深情密意的双关的意思。杨慎《词品》（卷二）:“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又与此别。”

[6]琵琶弦上说相思：通过琵琶的弹奏来诉说相思之情。

[7]当时明月在两句：当时曾经照着小归去的明月如今还在眼前。彩云，比喻小。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词评：晏几道《小山词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张宗《词林纪事》说：“此词当是追忆、云而作。”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1]，当年拚却醉颜红[2]。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3]。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4]。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5]。

 

[1]彩袖殷勤捧玉钟：穿彩衣的歌女捧着酒杯殷勤劝酒。玉钟，珍贵的酒杯。

[2]拚（pàn）却：甘愿，不惜。

[3]舞低杨柳楼心月两句：描绘彻夜不停的狂歌艳舞。月亮本来是挂在柳梢上照彻楼中的，这里不说月亮低沉下去，而说“舞低”，便指明是欢乐把夜晚消磨了。桃花扇，歌舞时用的扇子。这里不说歌扇挥舞不停，而说风尽，也就是表明唱的回数太多了。扇底，扇里。

[4]几回魂梦与君同：多少回做梦和你欢聚在一起。

[5]今宵剩把银（gāng）照两句：杜甫《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剩把，尽把。银，灯。

 

词评：这首词黄《花庵词选》题作“佳会”。写别后重逢和对于过去歌舞享乐生活的回忆，触发了诗人无限今昔之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是“词情婉丽”。其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一联，尤其受到后世喜欢工丽辞语的文人的称颂。这是一种“六朝宫掖体”，追求的是形式美，因而风格便显得不够高。

采桑子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1]，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2]。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3]，长记楼中粉泪人。

 

[1]泪粉偷匀：偷偷地揩掉泪水，把粉搽匀，不让人知道自己哭过。

[2]炉烟：香炉冒出的烟气。

[3]倦客红尘：奔走风尘感到厌倦的人，指作者自己。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1]，云随雁字长[2]。绿杯红袖趁重阳[3]，人情似故乡[4]。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5]。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1]天边金掌露成霜：《三辅故事》,“建章宫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后世称仙人为铜仙。金掌，指仙人掌露盘。露成霜，语出《诗经·蒹葭》:“白露为霜。”

[2]雁字：雁群飞行时组成行列，形状如字，故云。

[3]绿杯红袖趁重阳：趁着重阳佳节尽量喝酒、唱歌。绿杯，指绿酒。红袖，指歌女。

[4]人情：情味，风味。

[5]理旧狂：过去的狂态又搬出来了。况周颐《蕙风词话》:“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

 

词评：这首词作者自抒其失意的感慨，超出了闺情的范围。有人疑心兰、菊是侍儿的名字，这种说法没有根据。屈原的《离骚》曾用“秋兰”“秋菊”象征自己的高洁。晏几道在这首重阳词里提到应景的兰、菊，不但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用来比喻自己孤芳自赏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