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沿途大小官员,望尘下拜。
苏秦长驱而过,理都不理。
周显王为“苏贵人”极尽“地主之谊”清扫道路三十里。
在郊外设“供帐”以迎之,这可是当年接待齐桓、晋文的礼仪。
洛阳百姓,倾城而出,以苏秦八十老母及家人为首,等在城外,翘首以盼。
日近中午,忽听远处隆隆如雷,尘雾蔽天,一群前迎的少年、童子返身跑回,雀跃欢呼:
“来了!来了!”
果见旌旗飘飘的簇拥下,一对车马,风驰电掣而至。
周王的使者上前刚要“致敬”,车上的武士却只把戈一挥:
“从约长在后面!”
苏秦的专车却是缓缓而至,来到家人面前时,妻、嫂侧目,俯地而拜,不敢直视。
苏秦微笑:
“当年我从咸阳回来,妻不下机、嫂不为炊,谁还把我当做丈夫、小叔、哥哥看待?
诸位今何‘前倨而后恭’也?”
苏家人个个羞惭,掩面而已,不知是嫂子的脸皮厚还是敢说实话:
“季子今贵而多金耳!”
苏秦一声长叹: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今天才知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一日无钱也!”
然后,下车拜母。
苏秦的感慨,至今还受非议,甚至引以为耻,被视为世俗小人,格调太低。
遗憾的是,在社会现实中,这种现象还很难铲除。
六国送来的《盟约》,是挑战、是威胁。
秦惠文王大怒之下,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六国合纵,寡人之进取无望矣!
必散其约,方可图大事,谁有好办法?”
犀首是百官之首,应该最先发言:
“首倡‘合纵’的是赵,咱们先伐他,再调一支部队准备支援,我就不信压不垮他!”
张仪在一旁听着,只是笑,微微地笑。
惠文王看了,不高兴:
“张先生,您到咸阳后,寡人敢说对您不薄。
秦国现在也算遇到点儿麻烦,正需用人,您怎能不出一策只笑?”
遇到点儿麻烦?
您不承认事态的严重性,也就会贬低我张仪的价值,那就还得等一等。
张仪一拱手:
“大王,臣以为丞相之策实在是高,所以欢欣而笑。”
犀首不傻,一听就知道里边滋味不对:
“张兄,我考虑的只是一般对敌之策,自己也知道谈不上奇妙,你的笑,莫非是在笑我?
倒要请教张客卿的高见!”
先唤“张兄”,后称“客卿”,显然已生敌视之意。
张仪还是笑,表态也非常谦逊:
“岂敢,岂敢承‘请教’二字?
在下是为丞相之勇而欢欣鼓舞。
试想六国刚订盟约,其心方坚,秦若击赵,五国必遵盟约。
在苏秦的统一指挥下,韩出宣阳,楚出武关,魏攻河东,齐涉清河,燕袭秦后。
丞相能迎赵四面八方而操胜券,岂非人杰而谋奇?
所以臣才笑啊!”
张仪实际上是在分析攻赵后,秦将面临的严峻形势,秦王和犀首也立即意识到了这种危险。
惠文王倒抽一口凉气:
“如此,秦军出则必败,岂能束手待毙?
还请先生指教!”
“既食秦之禄,必分秦之忧,何谈指教?
您对臣下不可过分客气,倒是应该多下命令。”
张仪马上转到秦王的立场:
“大王勿忧,从苏秦的‘合纵’一出来,臣就在思考破解之策,其实那只是个‘纸老虎’,吓唬人罢了!
首先,‘合纵’的基础就不稳。
各国君主都是以‘利’聚,既图保自身,又想沾便宜。
苏秦自己也无外是想由此而建‘功利’。
所以它虽是庞然大物,刚建成就已摇摇晃晃。
臣与苏秦同学多年,深知其性,我师兄为人。
但见眼前之功名事业而缺乏远大的目光。
所以浅尝辄止,有所得便沾沾自喜,不再求进取。
可知道他能创立‘合纵’却不能考虑怎样巩固、维护它,这就决定了‘合纵’不会长久。
臣已定了‘连横’之策,必能破‘合纵’,但不能操之过急,更不可只靠武力冲击。
譬如夯土筑墙,越是击之以力,它越结实,若用水慢慢浸泡,它就会渐渐坍塌。
‘合纵’盟誓之一是:
一国叛盟,五国共击。
秦的武力威胁终究大不过五国之兵,所以专靠军事,适得其反。
如果大王信任张仪,就请暂缓用兵,让臣这股‘坏水’先把他们浸泡坍塌。
‘合纵’一解,大王又可驰骋天下了!”
惠文王还是有些怀疑:
“他们立下那么深重的盟誓,只凭你几句话就能破解?”
张仪低头:
“以臣蝼蚁微力,岂敢撼六国之‘合纵’?
全靠秦国之力的配合:
这‘合纵’是在秦的压力下各揣心腹而形成,其特点为急则相援,缓则相图。
所以要让他们互解,臣要到各国去游说,大王也要向他们表以和平的姿态。
譬如退还一些夺得的土地,扩充友好条约的内容,甚至联姻。
您舍出个女儿,就可能获得整个世界!
小国爱惠则感恩,强国逢好则意懈。
我们从老虎变成绵羊,他们就会出来当老虎。
秦的威胁消失了,已成为朋友,他们还要‘合纵’干什么?
六国中自己再弱肉强食,‘合纵’又复何存?
所以微臣的作用,与秦的对外政策相辅相成,必须紧密配合,进退默契,才能发挥作用。
大王如用臣,必须在这方面给予保证。”
惠文王也明白了张仪的意图,立命犀首把相印交给张仪:
“果能破‘合纵’,这内政、外交之权,就交给你吧!”
犀首改任太子太傅,待遇上还不算吃亏。
张仪为报答苏秦知遇相援之情,阻止了秦对山东各国的攻打,保证了“合纵”盟成。
但他毕竟要在秦建功立业,便在不使苏秦过分难看的前提下,逐步播入“分裂”的种子。
“合纵”盟成,秦军果然不再越函谷关一步。
魏、韩各国,不但不受侵略,还收回部分失地,自然高兴;
齐、楚虽然也享太平,却总认为三晋诸国从“合纵”中获利最多。
究其根源,是受到自己的“保护”却又不肯感恩戴德。
心理不平衡,便屡屡讽示他们,应该对自己所起的作用有所表示。
各国当然认为自己没有这种“义务”。
于是相互之间便有些“怨气”。
尤其韩、魏收回领土,而燕易王当太子时娶的秦惠文王之女为夫人,与秦免不了使者往来。
敌对气氛自然变得淡薄,是好事,可也不太“好”。
赵肃侯不知道听了什么闲话,首先起疑,质问苏秦:
“当年盟誓:
一国受攻,五国相援,现在燕为秦婿,赵还能指望他的帮忙吗?”
虽然还不能因此便扣上“背盟”的帽子,但跟秦这么近乎,却不利于“合纵”。
作为发起人,苏秦有责任让燕明确态度,便飞赴蓟京。
燕文公已去世,燕易王即位,对苏秦仍然很重视,立刻就让他负责相国的工作。
关于对秦关系态度也很明确:
“老婆归老婆,同事归同事,绝不相混。当年秦、晋世代姻亲,不照样有殽山之役?”
这话有道理,也足以给赵肃侯一个答复。
齐宣王对燕易王娶秦惠文王之女早就不满:
“天下好女人有的是,为啥偏找秦王当老丈人?
起码属于立场不坚定。”
现在正轮到他当“从约长”,也不经“盟会”谈论决定,就擅自出兵。
趁燕国治理丧事之机出兵攻打燕国,夺取燕国十座城邑。
燕王吃了亏,自然也要找苏秦:
“当年是先王首先支持先生赴赵‘合纵’,才约定六国联盟皆为兄弟,只有相援,绝不相侵。
书字未干,齐就持强凌弱,您得主持公道。”
苏秦非常惭愧:
“定把十城要回,否则便设计弱齐,让燕有机会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