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良言相劝

丢掉这十六城,魏国的首都安邑便完全裸露在秦军的攻击范围内,毫无屏障保护。

但连续惨败后魏王已没有回旋的余力,直到这时他才流下悔恨的泪水:

“悔不听座叔之言!”

不久,魏便迁都大梁,即今开封一带,所以后又称魏为“梁”。

从此,魏彻底失掉“霸主”地位,一蹶不振。

反之,秦得这十六城,不仅扩张了领土,更重要的是这里又成为秦军东进的基地。

以函谷关为依托,不但随时可以攻打“三晋”,也为向其他各国用兵提供了便利条件。

从而使秦的威胁日甚一日的笼罩在关东各国的头上,已成为势将攫取天下的“西方之鹰”。

秦孝公没有忘记商鞅的功劳,封之以“商於”之地十五城,赐予“商君”的荣誉称号。

这是当时秦国的最高奖赏,准确地说,从这时起,他才可以叫“商鞅”。

商鞅此时已官居“左庶长”,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他的事业和地位如日中天,已达到辉煌的顶点,他的威名,甚至可以用来镇唬夜啼的小儿。

这时他才五十一岁,正是年富力强、踌躇满志之时……

立功受封后,商君摆酒席大宴宾客。

席上,阿谀奉承之言滔滔不绝于耳,商鞅也一反常态。

喝的醉醺醺的高谈阔论,哈哈大笑,显得异常兴奋,满座中,只有赵良默默无言。

散席后,赵良陪商鞅回到内书房休息,看他仍是一副飘飘然的神态,忍不住问:

“老师,听了那么多谄媚之词,您有什么感受?”

“谄媚之词?”

商鞅笑了:

“不错!这些小人的确向我灌了不少米汤。

实际上,他们的歌功颂德却还不能完全准确的表述出我对秦国的贡献。

他们看到的只是表面,并不理解我的工作对秦国未来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所以他们是‘小人’。

赵先生,您比他们的认识应该更深刻吧?

如果由您来评价我,会使用什么词句?

肯定不会谄媚恭维拍马屁吧?”

商鞅的语气中已透出不满,但赵良却没因而转变态度,语气更加强硬:

“对!我与他们当然不同,他们为的是讨你的欢心,我则是要您清醒地认识自己!”

“您认为我糊涂?”

商鞅有些激动:

“别看喝了许多酒,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为了秦国的繁荣强盛,我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使秦的今天远远超过穆公时代,请您公正评判:

我比五羖大夫如何?”

(百里奚曾在楚国为奴,被秦穆公以五张公羊皮为代价赎买到秦国,因而被人称为“五羖大夫”。

他任秦国左庶长时,辅佐秦穆公两定晋君……晋怀公、晋文公。

是秦国历代中的名相,所以商鞅要同他比。)

赵良苦笑一下:

“常言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但我若实话实说,您肯定不爱听。

您为秦国做的贡献确实很大,我也不否认,跟百里奚,就别比啦。”

商鞅忽然笑了:

“我一向拿你当知己的朋友,从不分彼此。

刚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儿怎么又吞吞吐吐,难道还真怕吃了我被杀头不成?

我懂得‘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有什么就痛快说吧。”

赵良也笑笑:

“道理好懂,照办却不容易。

过去我为您出谋出力,无论对错您都能容忍,是因为知道自己需要帮助;

如今位居‘左庶长’,受封十五城,被尊为‘商君’,功成名就,志得意满,这逆耳之言怕是听不进去了。

我岂惧杀头?

但说的话您听不进去,起不了作用,不如不说。”

商鞅叹口气:

“说吧,我洗耳恭听,骂娘也行,真的。”

“您真要听,我就坦直的说:

您比不了百里奚。

他居相位,上街不坐车,只三五人随从,也不带武器,纯诚、简朴,平易近人。

经常伫立街头与路人聊家常,竟日不归,路人也忘其为相,所以被人称为慈母。

及其死,秦之男女老少无不痛哭流涕,不待令而挂孝,连小孩子都停止了唱歌、游戏……

您执政十九年,使秦国的强盛居列国之首,连周王都加封秦君为‘伯’以示讨好,确实超过了穆公时代。

但公孙贾为太子师,因黥面郁郁而终;

公子虔是太子傅,受劓刑后八年杜门;

至若甘龙、杜挚等受罚被贬的大小官吏、宗室贵族何止千数?

冬日刑囚,渭水为赤;

在您那严酷政令的统治下,百姓们也都日夜处于恐惧之中,对您无不怨声载道。

可以说,上自太子下到黎民,仇恨您的人已不计其数;

便是那些因您的‘法’而升级晋爵的军人们,也只认为是靠着自己拼命换取的,对您毫无感激之情。

您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结果,是让国家最大收益,却使自己成为国家的公敌!

其实,您自己也意识到树敌太多,所以上下朝都得顶盔束甲,以百十辆兵车护送。

《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

您虽然功高如山,但全凭‘恃力’实难久远。

何况您的依靠惟主公耳,他已年老体衰。

一旦山陵崩,您的灭顶之灾就会旋踵而至。

所以在您最高兴的时候,我必须提醒您:不要忽视潜在危险!”

商鞅默默地盯着跳动的烛火,久久,才又是一声长叹:

“其实,我并非不知这种危险的存在。

但若要恃德,秦的兴盛怕还要等几百年,我也就得不到眼前的荣华富贵。

主公等不得,我也等不了。

要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只得以千万人的怨毒为代价。

对于我俩来说,这是别无选择的唯一道路!

但我不惜结怨结仇,主要是为了秦国,自己所获,都是应得的报酬,绝无通过打击别人而谋得私利。

我想太子不是糊涂人,难道他真能一边享受着我为秦国培植出的果实,一边还对我挟怨报复?

那也就太缺乏君主的度量了。

退一步说,就算仍然对我耿耿于怀,充其量让我提前致仕。

秦国的大计已定,我也无意继续贪恋权力,有这‘商於’十五城,够我养老啦。”

“只怕未必!”

赵良的呼吸有点儿急促:

“您是当局者迷!到那时您的敌人肯让您养老?

政敌间的斗争,比战场上还要残酷,不赶尽杀绝不住手。

太子坐享的,是父亲留下的基业,与您有怨无恩,为什么不报复?

一旦易主,您再想退身,只怕晚矣!”

“那你说怎么办?”

“最上策是急流勇退:

趁着主公对您恩宠未变,纳还爵位,请求致仕,荐贤以代。

然后学范蠡泛舟五湖,寻一个幽静之地埋名隐居,方能安度晚年。

否则,文种、伍子胥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什么?

正在蒸蒸日上之际便把相位、封地、万贯家财、荣华富贵尽都抛弃,藏到无人烟的荒山野林中去当隐士?

商鞅实在难以接受:

“不行,主公以心腹待我,言听计从,恩重如山。

今尚健在便弃之而去,人会笑我薄情寡义、有始无终,非大丈夫所为。

要走,也得让他们先辞退我。

放心吧,以我现在的威望,在秦国还没人敢拦阻我!”

赵良叹口气:

“那就退而求其次,明天我就回商於,做万一的准备。”

商鞅笑笑:

“我看你是多虑!

不过,你一定要走,就去吧,那儿也真需要人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