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上花列传
- (清)韩邦庆著 典耀整理
- 4918字
- 2022-05-19 15:00:41
第十一回 乱撞钟比舍受虚惊 齐举案联襟承厚待
按:沈小红坐在榻床下手,一言不发,莲生自在上手吸烟,房里没有第三个人。足有一点钟光景,小红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莲生搔耳爬腮,无可解劝,也就凭他哭去。无如小红这一哭,直哭得伤心惨目,没个收场。莲生没奈何,只得挨上去央告道:“耐哚意思我也蛮明白来里。我末就依仔耐,叨光耐覅哭哉,阿好?耐再要哭,我肚肠要拨来耐哭出来哉。”小红哽噎着嗔道:“覅来搭我瞎说!耐一径骗下来,骗到仔故歇,耐倒还要来骗我!耐定归要拿我性命来骗得去仔了罢哚。”莲生道:“我故歇随便说啥闲话,耐总勿相信,说是我骗耐。难也覅说哉,我明朝就去打一张庄票来搭耐还债,耐说阿好?”小红道:“耐个主意勿差,耐搭我还清仔债末,该搭勿来哉,阿是?故末好去做张蕙贞哉,阿是?耐倒乖来哚!耐勿情愿搭我还末,我也覅耐还哉。”说着,仍别转头去,吞声暗哭。莲生急道:“啥人说去做张蕙贞嗄?”小红道:“耐勿去哉?”莲生道:“勿去哉。”被小红劈面咄了一口,大声道:“耐去骗末哉!耐看来哚,我明朝死来哚张蕙贞搭去。”
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呆脸思索,没得回话。适值阿珠提水铫子上来冲茶,莲生叫住,细细告诉他,问他:“小红是啥意思?”阿珠笑道:“王老爷蛮明白哚,倪末陆里晓得嗄。”莲生道:“耐倒说得好,我为仔勿明白了问耐啘。”阿珠笑道:“王老爷耐是聪明人,阿有啥勿明白嗄!耐想倪先生一径搭耐蛮要好,耐为啥勿搭倪先生还债呢?今朝反仔一场,耐倒要搭倪先生还债哉,阿象是耐动气仔了说个闲话?耐为动气了说搭倪先生还债,耐想倪先生阿要耐还嗄?”
莲生跳起来跺脚道:“只要俚勿动气末才是哉,倒说我动气!”阿珠笑道:“倪先生倒也无啥动气,单为仔王老爷啘。耐想倪先生阿有第二户客人?耐王老爷再勿来仔,教倪先生那价呢?只要倪先生面浪交代得过,耐就再去做个张蕙贞也无啥要紧。倪先生欠来哚几花债,早末也要耐王老爷还,晚末也要耐王老爷还,随耐王老爷个便好哉。耐王老爷待倪先生要好勿要好,也勿在乎此。王老爷阿对?”莲生道:“耐也说得勿明白啘。我勿搭俚还债末,生来说我勿好;我就搭俚还仔债,俚原说我勿好。俚到底要我那价末算我要好哉?”阿珠笑道:“王老爷也说笑话哉,阿要我来教耐?”说着,提水铫子一路佯笑下楼去了。
莲生一想没奈何,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柔情软语去伏侍小红。小红见莲生真个肯去还债,也落得收场,遂趁此渐渐的止住哭声。莲生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小红一面拿手帕子拭泪,一面还咕噜道:“耐只怪我动气;耐也替我想想看,比方耐做仔我,阿要动气?”莲生忙陪笑道:“应该动气,应该动气!我做仔耐是一径要动到天亮哚。”说得小红也要笑出来,却勉强忍住道:“厚皮哚来,啥人来理耐嗄。”
一语未了,忽听得半空中喤喤喤一阵钟声。小红先听见,即说:“阿是撞乱钟?”莲生听了,忙推开一扇玻璃窗,望下喊道:“撞乱钟哉!”阿珠在楼下接应,也喊说:“撞乱钟哉,耐哚快点去看看!”随后有几个外场赶紧飞跑出门。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有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来哚东棋盘街哚。”莲生忙踹在桌子傍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莲生着急,喊:“来安!”外场回说:“来二爷搭轿班才跑得去看去哉。”莲生急得心里突突的跳。小红道:“东棋盘街末关耐啥事嗄?”莲生道:“我对门就是东棋盘街啘。”小红道:“还隔出一条五马路哚。”
乱撞钟比舍受虚惊
正说时,来安也跑回来,在天井里叫“老爷”,报说道:“东棋盘街东首,远勿多。巡捕看来哚,走勿过哉。”
莲生一听,拔步便走。小红道:“耐去哉?”莲生道:“我去仔就来。”莲生只唤来安跟了,一直跑出四马路,望前面火光急急的赶。刚至南昼锦里口,只见陈小云独自一个站在廊下看火。莲生拉他同去,小云道:“慢点走末哉。耐有保险来哚,怕啥嗄?”
莲生脚下方放松些。只见转湾角上有个外国巡捕,带领多人整理皮带,通长衔接做一条,横放在地上,开了自来水管,将皮带一端套上龙头,并没有一些水声,却不知不觉皮带早涨胖起来,绷得紧紧的。于是顺着皮带而行,将近五马路,被巡捕挡住。莲生打两句外国话,才放过去。那火看去还离着好些,但耳朵边已拉拉杂杂爆得怪响,倒象放几千万炮一般,头上火星乱打下来。
莲生、小云把袖子遮了头,和来安一口气跑至公馆门首,只见莲生的侄儿及厨子、打杂的都在廊下,争先诉说道:“保险局里来看过歇,说勿要紧,放心末哉。”陈小云道:“要紧末勿要紧,耐拿保险单自家带来哚身边,洋钱末放铁箱子里,还有啥帐目、契券、照票多花末,理齐仔一搭,交代一个人好哉。物事覅去动。”莲生道:“我保险单寄来哚朋友搭啘。”小云道:“寄来哚朋友搭末最好哉。”
莲生遂邀小云到楼上房里,央小云帮着收拾。忽又听得豁剌剌一声响,知道是坍下屋面,慌去楼窗口看。那火舌头越发焰起来,高了丈余,趁着风势,正呼呼的发啸。莲生又慌的转身收拾,顾了这样却忘了那样,只得胡乱收拾完毕,再问小云道:“耐搭我想想看,阿忘记啥?”小云道:“也无啥哉。耐覅极,包耐勿要紧。”
莲生也不答话,仍去站在楼窗口。忽又见火光里冒出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滚上去,直冲至半天里。门首许多人齐声说:“好哉,好哉!”小云也来看了,说道:“药水龙来哉,打仔下去哉。”果然那火舌头低了些,渐渐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将下去。莲生始放心归坐。小云笑道:“耐保仔险末阿有啥勿放心?保险行里勿曾来,耐自家倒先发极哉,赛过勿曾保险啘。”莲生也笑道:“我也晓得勿要紧,看仔阿要发极嗄。”
不多时,只听得一路车轮碾动,气管中呜呜作放气声,乃是水龙打灭了火回去的。接着莲生的侄儿同来安等说着话,也都回进门来。莲生喊来安冲茶。小云道:“倪要去困去哉。”莲生道:“原搭耐一淘去。”小云问:“到陆里?”莲生说是“沈小红搭”。小云不去再问,下楼出门,正遇着轿班抬回空轿子来,停在门口。小云便道:“耐坐轿子去,我先去哉。”莲生也就依了,乃送小云先行。
小云见东首火场上原是烟腾腾地,只变作蛋白色,信步走去望望,无如地下被水龙浇得湿漉漉的,与那砖头瓦片,七高八低,只好在棋盘街口站住,觉有一股热气随风吹来,带着些灰尘气,着实难闻。小云忙回步而西,却见来安跟王莲生轿子已去有一箭多远,马路上寂然无声。这夜既望之月,原是的圆的,逼得电气灯分外精神,如置身水晶宫中。
小云自己徜徉一回,不料黑暗处,好象一个无常鬼直挺挺站立。正要发喊,那鬼倒走到亮里来,方看清是红头巡捕,小云不禁好笑。当下径归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楼上,管家长福伏侍睡下。明日起身稍晚了些,又觉得懒懒的。饭后,想要吸口鸦片烟,只是往那里去吸,朱蔼人处虽近,闻得这两日陪了杭州黎篆鸿白相,未必在家,不如就金巧珍家,也甚便益。想毕,踅下楼来。胡竹山授与一张请客条子,说是即刻送来的。小云看是庄荔甫请至聚秀堂陆秀宝房吃酒。记得荔甫做的倌人叫陆秀林,如何倒在陆秀宝房吃酒起来,料道是代请的了。小云撩下出门,也不坐包车,只从夹墙窄弄进去,穿至同安里口金巧珍家,只见金巧珍正在楼上当中间梳头。大姐银大请小云房间里去,取水烟筒要来装水烟,小云令银大点烟灯。银大道:“阿是要吃鸦片烟?我搭耐装。”小云道:“只要一点点,小筒头好哉。”
及至银大烧成一口鸦片烟,给小云吸了,那金巧珍也梳好头,进房换衣,却问小云道:“耐今朝无拨啥事体末,我搭耐去坐马车,阿好?”小云笑道:“耐还要想坐马车!张蕙贞哚拨沈小红打得来,为仔来哚坐马车啘。”巧珍道:“俚哚也自家谄头,拨来沈小红白打仔一顿。像倪,要有人来打仔倪,倪倒有饭吃哉。”小云道:“耐今朝啥高兴得来,想着去坐马车哉嗄?”巧珍道:“勿是高兴坐马车,为仔倪阿姐昨日夜头吓得要死,跑到倪搭来哭,天亮仔坎坎转去,我要去望望俚阿好来哚。”小云道:“耐阿姐来里绘春堂,远开仔几花哚,吓啥嗄?”巧珍道:“耐倒说得写意哚!勿吓末,为啥人家才搬出来哉嗄?”小云道:“耐去望阿姐末,教我坐来哚马车浪等耐?”巧珍道:“耐就一淘去望望倪阿姐,也无啥。”小云道:“我去末算啥嗄?”巧珍道:“耐去喊仔挡干湿末哉。”小云想也好,便道:“价末就去哉啘。”巧珍即令娘姨阿海去叫外场喊马车。
须臾,马车已至同安里门口,陈小云、金巧珍带娘姨阿海坐了,叫车夫先从黄浦滩兜转到东棋盘街,车夫应诺。这一个圈仔没有多路,转眼间已至临河丽水台茶馆前停下。阿海领小云先行,巧珍缓步在后,进弄第一家便是绘春堂。
小云跟定阿海一直上楼。至房门前,阿海打起帘子,请小云进去。只见金巧珍的阿姐金爱珍靠窗而坐,面前铺着本针线簿子,在那里绣一只鞋面;一见小云,带笑说道:“陈老爷,难得到倪搭来啘。”阿海跟进去,接口道:“倪先生来望望耐呀。”爱珍道:“价末进来。”阿海道:“来哚来哉。”
爱珍忙出房去迎。阿海请小云坐下,也去了。却有一群油头粉面倌人,杂沓前来,只道小云是移茶客人,周围打成栲栳圈儿,打情骂趣,假笑佯嗔,要小云攀相好。小云也觉其意,只不好说。适值金爱珍的娘姨来整备茶碗,小云乃叫他去喊干湿。那娘姨先怔了一怔,方笑说:“陈老爷覅客气哉。”小云道:“故是本家规矩啘,耐去喊末哉。”那些倌人始知没想头而散。
一时,金爱珍、金巧珍并肩携手,和阿海同到房间里。巧珍一眼看见桌子上针线簿子,便去翻弄,翻出那鞋面来仔细玩索。爱珍敬过干湿,即要给小云烧烟。小云道:“覅客气,我勿吃烟。”爱珍又亲自开了妆台抽屉,取出一盖碗玫瑰酱,拔根银簪插在碗里,请小云吃。小云觉很不过意,巧珍也道:“阿姐,耐覅去理俚,让俚一干仔坐来哚末哉。倪来说说闲话。”
爱珍只得叫娘姨来陪小云,自向窗下收拾起鞋面并针线簿子,笑道:“做得勿好。”巧珍道:“耐倒原做得蛮好,我有三年勿做,做勿来哉。旧年描好一双鞋样要做,停仔半个月,原拿得去教人做仔。教人做来哚鞋子总无拨自家做个好。”
爱珍上前撩起巧珍裤脚,巧珍伸出脚来给爱珍看。爱珍道:“耐脚浪着来哚倒蛮有样子。”巧珍道:“就脚浪一双也勿好啘,走起来只望仔前头戳去,看勿留心要跌煞哚。”爱珍道:“耐自家无拨工夫去做末,只要教人做好仔,自家拿来上,就好哉。”巧珍道:“我原要想自家做,到底称心点。”
姊妹两个又说些别的闲话,不知说到什么事,忽然附耳低声,异常机密,还怕小云听见,商量要到间壁空房间去。巧珍嘱小云道:“耐等一歇。”爱珍问小云:“阿吃啥点心?”小云忙拦说:“倪勿多歇吃饭,覅客气。”爱珍道:“稍微点点。”巧珍皱眉插嘴道:“阿姐,耐啥实概嗄,我搭耐阿有啥客气哩?俚乃要吃啥点心,我来说末哉,俚乃也覅吃啘。”爱珍不好再问,只丢个眼色与娘姨,却同巧珍去空房间说话。
不多时,那娘姨搬上四色点心,摆下三副牙筷,先请小云上坐,小云只得努力应命。再去间壁请巧珍时,巧珍还埋冤他阿姐,不肯来吃,被爱珍半拖半拽,让了过来。巧珍见有四色,又说道:“阿姐,倪勿来哉!耐算啥?”爱珍笑而不答,捺巧珍向高椅上与小云对面坐了,便取牙筷来要敬。巧珍道:“耐再要像客人来敬我,我勿吃哉。”爱珍道:“价末耐吃点。”当即转敬小云,小云道:“我自家吃仔歇哉,耐覅敬哉。”巧珍道:“耐啥一点点勿客气哉嗄?倒亏耐覅面孔。”小云笑道:“耐阿姐赛过是我阿姐,阿是无啥客气?”爱珍也笑道:“陈老爷倒会说哚。”巧珍向爱珍道:“耐自家也吃点,阿要倪来敬耐嗄?”小云听说,连忙取牙筷夹个烧卖送到爱珍面前。慌的爱珍起身说道:“陈老爷覅。”巧珍别转头一笑,又道:“耐勿吃,我也要来敬耐哉。”爱珍将烧卖送还盆内,自去夹些蛋糕奉陪。巧珍也只吃了一角蛋糕放下,小云倒四色都领略些。巧珍道:“有辰光教耐吃点心,耐覅吃,今朝倒吃仔多花。”小云笑道:“为仔阿姐去买起点心来请倪,倪少吃仔好像对勿住,阿是?”爱珍笑道:“陈老爷,耐倒说得倪来难为情煞哉,粗点心阿算啥敬意嗄。”
娘姨绞过手巾,阿海也来回说:“马车浪催仔几埭哉,我恨得来。”巧珍道:“倪也是好去哉,点心也吃过哉。”小云笑道:“耐算搭阿姐客气,吃仔点心谢也勿谢,倒就要想去哉。也是个覅面孔。”巧珍笑道:“耐勿去,阿要想吃夜饭?”爱珍笑道:“便夜饭是倪也吃得起哉,就请勿到陈老爷啘。”当时小云、巧珍道谢告辞而行。
第十一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