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晴好。
正午时分,田一木走得热了,把衬衣脱掉搭在花花背上,只穿着背心。
他对方小桐说:“我们差不多走一半路程了,比我一个人走要慢些,不过反正也不急,我们慢慢走就行。明天就不沿着水边走了,三四天的山路。你腿还疼不?”
拄着棍子方小桐回答道:“走起来不疼,停下来倒疼。要不是你每晚都给我捏脚,估计都会肿。”
“这次出山,也真是让你吃苦头了,你又不愿意让花花多驮你。”
田一木看着眼前的方小桐,这几天变得有些黑瘦了,但是精神还不错。
方小桐笑着说:“一木哥,我真的没事,再说这一路上,你把我照顾得好好的。这点山路算什么,就当是我俩在旅游了,难得有这样的经历。”
小黑忽然狂叫起来,撒腿往前面冲了过去。
田一木停了下来,仔细观察前方,发现前方一条黑乎乎的长影子正贴着地面沿着岸边往这里滑动。
“那是什么东西?”方小桐也看见了,指着那黑影问道。
田一木一下子还没能看出是什么,眼睛紧盯着那道黑影,把柴刀拿在手里。
黑影不停地往他们这边滑动,速度很快,已到黑影跟前的小黑一边狂叫着一边向后退。
“蛇!”
田一木和方小桐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这么大的家伙,应该是条蟒蛇了。
“一木哥,怎么办?”
方小桐紧张起来,拽着田一木的胳膊。这么大的蟒蛇她只在动物园里或电视里见过,没想到今天在这野外遇着了。
田一木说:“别怕!我们先站着不要动,看看再说。”
这时花花开始不安地惊叫起来了,还撅起了蹄子。田一木拽紧缰绳,低喝着要花花安静下来。
这条蟒蛇有六七米长,通体乌黑,粗壮浑圆,身上长满了大斑纹,眼珠豆黄。它在田一木他们前面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躯体呈之字形,微微抬起扁平的头颅,吐着长长的舌信,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根本无视小黑的狂叫。
田一木让方小桐往后靠,他捏紧柴刀护在胸前,直盯着眼前的大蟒。心里一边寻思着对策,一边却暗暗奇怪:这条山路他走了不知道多少趟了,连小蛇都没见过,怎么今天突然冒出这么大个家伙?
其实田一木不知道,他当年刚进山的时候,在一个夜晚,也有一条蟒蛇光顾过的,只是他当时睡着了不知道而已。眼前的这条蟒蛇是不是当年的那条,那就不知道了。
田一木在心里打定主意,既然这大蟒现在没有往前来了,那他就和它对峙着,万一它要扑上来,他只能喊小黑一起跟它拼了,决不能让它伤着方小桐。
眼前这个情景让田一木想起了当年他刚到山谷的时候,在洞口遇到的那匹狼,当时他们也是这样互相对峙着。
方小桐并没有听从田一木的意见往后退去,她也学田一木那样把拄棍横在手里,站在他的身边,两眼直盯着眼前的大蟒,不过手心已是直冒汗了。
双方都没有动,互相僵持着。
田一木按耐不住了,他一把取下头上的斗笠,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指着那蟒蛇大声喝道:“你这畜生,是从哪冒出来的?挡住我们的路,你想干嘛?!我在这山里住了二十年了,进出自由,从来没有无故伤害过谁,也没谁来伤害过我。你今个要是不让开,那我手里的刀可要沾血了!”
方小桐一脸惊讶匪夷所思地看着田一木,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骂起这大蟒来,而且还骂得这么认真。
“畜生,你到底让还是不让?!”
田一木又大喝一声,用力地挥动一下柴刀。
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山谷,田一木胸前那颗早已磨得发白了的佛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片刻过后,那大蟒忽然低下头颅,继而扭动身躯,朝一侧的山坡上滑了过去,不一会就钻进林子里看不见了。
方小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说:“妈呀,刚才可真吓死我了。”随即对田一木竖起大拇指,“神!真神了!一木哥,你好厉害啊,连大蟒蛇都被你骂跑了,我可太崇拜你了!”
田一木嘿嘿一笑说:“我哪有那么厉害?这不是逼急了嘛!也许那蟒蛇通人性,它并不想伤害我们,也许是天太热,它受不了了,谁知道呢?奇怪,哪来的蟒蛇?我从来没见过。”
接下来的三天里,一路上都很顺畅。黄昏时分,田一木远远就见到一斤和尚所住破庙的那处山林了。
“前面就是一斤师父住的庙啦,不知他在不在?小桐,我们加快点进度,今晚就在庙里过夜。”
方小桐搭手望了望前方,没有看到什么庙,但是她的步伐明显加快了。
没过多久,他们到了破庙门口。
方小桐好奇地四处打量,田一木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一斤师父”,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出去了?”
田一木自言自语了一声,感到有些失望。
那间小矮屋的门是掩着的,他推开门进去,果然没见一斤和尚的人影,但屋里的摆设倒没有什么改变。
方小桐也进来了,她多次听到田一木提起一斤和尚,也想认识一下这个让田一木无限敬仰的和尚到底是什么样的。
“一木哥,你看桌上有好像有张字条。”方小桐指着那张沾满灰尘的桌子对田一木说道。
桌面上,一块石头压着一张纸。
田一木走过去拿起那张纸,吹了吹纸上的灰尘,只见上面写着:
一木:
此处已非净土,山人远走他方。有散有聚有缘,有悲有喜有佛。
这是一斤和尚留给他的,田一木一时怔怔发呆,眼圈红了起来。
上次听一斤和尚说有可能要离开这里,没想到他真的说走就走了。聚散有缘,不知下次见面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方小桐看出田一木的神情黯然,凑过来一字一句地读着那纸上的字,随后皱起眉头品味字里的意思。
“一木哥,这一斤师父的意思是说你们还是有缘相见的,你不要难过了。”方小桐安慰道。
“嗯。我知道。”田一木长长的叹了口气,“他那个人,洒脱不羁,哪里都可以安身,也总能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面前......我现在弄饭,晚上我们就住这里,明天就可以到镇里了。”
第二天一大早,田一木就起来了,把花花牵到林子里去吃草。转身回来,发现方小桐也起来了。
“你咋不多睡会?我还没煮吃的呢。”田一木问道。
方小桐揉着眼睛说:“我睡不着了。这外面的鸟比我们住的那里还多,一大早可真热闹。”
“就要见到家人了,激动得睡不着吧?”田一木笑着问道。
“也许吧。我本应该很开心,可是真的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唉!我也说不好。”方小桐嘟着嘴巴说道。
“你呀,别想多了,该开心就要开心,你要是不开心,那我会有压力的。”
“知道啦,那我很开心行不——呵!呵!”
方小桐干笑了两声后冲着田一木做了个鬼脸。
田一木忽然想起什么来,他把脖子上的那颗佛珠取了下来,走到方小桐的面前,然后把佛珠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是二十年前我刚进山的时候,一斤师父就在这里送给我的,说可以保平安,我现在送给你,你回去后换根好看的挂绳戴着。”
方小桐把那佛珠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佛珠已经磨得白亮,穿在一根细麻绳上。她闻了闻,带有一丝田一木身上的汗味。
“谢谢一木哥!我会一直戴着的——可是,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方小桐说完嘟起了嘴巴。
田一木笑着说:“没事。你喊我大哥,不能让你白喊了,我应该送给你。”
早饭后准备出发时,方小桐说要进庙里拜个佛再走。
田一木有点奇怪地问:“你不是不信佛的么?”
方小桐说:“这跟信不信佛没关系,我就是想拜一下。”
田一木也没再说什么,把她带进佛堂里。
残缺的佛像还是那样的高大神武,俯视着田一木和方小桐两人,案上的那盏油灯不知熄灭了多少日子,沾了厚厚的一层灰。
田一木掏出打火机,试着点燃那盏小油灯,没想到那根细灯芯竟然被点着了,先是孱弱地闪了几下,接着“啪!”的一声火芯散开,露出豆大的火苗来。
方小桐跪在草垫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两人从庙里出来,田一木把竹门关好后,和方小桐朝着山下的路走去。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山脚下。
山坳村变化很大,原来的老房子都看不见了,建起了许多崭新的小楼房,村子里几乎没有树木,房子一直延伸到马路边上,一户紧挨着一户。
方小桐听田一木说前面是他原来生活过的村子后,就嚷着要去他的老屋看看。
田一木没同意,说那样会耽误时间,要趁早赶去师父家里,他想给方小桐指一下自己老屋的位置,但是被小楼房挡住了。
整座整座的山林都被砍伐了,毁坏的山林面积越来越大,开矿的机械声轰鸣不断,村庄和道路弥漫在一片尘灰里,空气里散发着呛人的矿渣味。
坐在花花背上的方小桐见此情景连连摇头,说了几句严重破坏了环境之类的话后,连忙用手捂着嘴巴,防止灰尘进入口鼻。
村里已通了水泥路,但是坑洼不平,来往的车辆和人很多。
见到胡子拉碴的田一木和坐在驴背上的方小桐两人满面尘灰,行装怪异,后面还跟着一条沾满灰的狗,许多行人不停地打量,有的还停下观望,指指点点,相互打听这两人的来历。
田一木对此也不在意,牵着花花大步往镇里方向走,有时和方小桐聊上几句。
方小桐虽然听不大懂那些人在说什么,但也看出了他们都把自己这一行当成了怪物,她嘟噜着自言自语几声,还朝着一个打着赤膊一身肥肉不停地盯着她看的人翻了一个白眼。
一辆满身是灰尘的面包车颠簸着从前方驶来,在和田一木他们擦身而过后突然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打开后,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下来朝田一木这边喊道:“哎——前面是一木老弟么?”
田一木有点意外,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熟人。他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来人,有些面熟,但一下子没认出是谁。
“真咯是一木老弟你呀,起先我还没认出来,后来一想这个样子的估计是你了。”那中年男子憨笑着说道。
“你是?”
田一木皱着眉头,还是没认出对方来。
那人大声说:“我是刘发根呀!不记得啦?当年......嘿嘿,也难怪,都二十来年了。”
田一木心里咯噔一下,终于认出眼前的人就是当年带着一帮人打过他的刘发根,他还为此在镇派出所里呆了几天。
“是你呀发根哥,不好意思,一下子没认出来。”
田一木打了个招呼,向对方走了过去,不知道这刘发根突然喊他干嘛。
“我这些年跑运输赚了点钱,都拿去喝酒吃肉了,胖得不行,也难怪你不认得咯。听我叔说前几年见到过你,说你一直住山里,镇里还有人说你会看病——你这是要去镇里么?”
刘发根边说边朝驴背上的方小桐瞟了几眼。
“嗯。发根哥,你有事吗?”
田一木不想和刘发根过多交流,当年的事过去那么久了,他不会再纠缠自己什么了吧?
“咳!也没啥事。”刘发根搓了搓手,“还不是当年那个事,后来查清楚了,和你也没啥关系,当时我不该那么莽,还带人打了你一顿。想当面给你赔个不是,这些年又一直没见着你人,今天当面给老弟你赔个不是!老弟你莫再记仇,我当年也是太莽了些。”
刘发根说得很诚恳,田一木也被感动了。对被打的事,他真一点都没记仇,相反还很自责。
“发根哥,赔礼咯话我可受当不起。当年你那样做,我能理解,换了我,也会那样咯。你不用赔礼。”
刘发根哈哈一笑说:“老弟你通情达理啊,那我就不再说这个了。还有,派出所后来把你写咯字据给我了,但我做哥咯也不是那种人是不?你家屋我是动都没动一下咯,更莫说去住了——你屋前两年都垮了咯,你去看了没?”
田一木“哦!”一声,摇了摇头。
刘发根又说:“老弟,哥跟你说,屋垮了不要紧,可那宅基地还是你咯。如今村里抢个地基建房都抢得打架,你要去和村里说一下,得把你家宅基地给留着,可不能让别人占了。”
田一木想都没想就说:“发根哥,那宅基地我不要了,今天正好遇到你,就由你全权处理吧。真咯,你不管咋处理我都没意见。天快黑了,我要赶去镇里,就不多说了啊。”
田一木冲刘发根摆了一下手后,转身过去拉着花花的缰绳就走。
刘发根站在原地,忽然又冲田一木喊道:“老弟,还有个事跟你说声,山竹回来了,一直在家咯。”
田一木又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看刘发根,没有说话。
方小桐听懂了“山竹”这两个字,于是就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刘发根往前走了两步说:“她回来有年把时间了,身体很不好,好像得了很重咯病。也不知是个啥病,药都没吃咯,村里人都在瞎猜猜。”
田一木没再说什么,牵着花花径直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