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去

这年五月初,也就是田一木在王木匠那里当学徒的第三个年头,他的母亲去世了。

之前,母亲在镇卫生院住院不到三天后,医生要田一木把他母亲带回家去,私下对他说他母亲是肝癌晚期,所剩时间已不多,去大医院都救不了。

这对田一木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他蹲在医院的外墙后痛哭起来,感觉天都要塌了,心生出深深的无助感。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拿个主意,他的那个二叔早已疯疯癫癫,王木匠活多忙不过来也管不了,住院费还是向师父借了些。

看着疼痛得渐已昏迷的母亲,田一木流着泪把她背了回家。

母亲躺在床上水米不进。

在第三天的傍晚,母亲突然醒来,两眼放光般盯着田一木,看得他心里有些害怕。

然后就听到母亲对他说:“阿崽,你爹把魂落在野人山里……他死二十年了,魂还在山里游晃,无依无靠……阿崽,你……你要把你爹咯魂接回来!”

田一木顿时就流下了眼泪,他知道母亲这是回光返照。

在他正在凝神悲伤的时候,母亲又突然大声说道:“阿崽,你听到了么?”

“阿姆,我听到了!”田一木连忙回答一声。

他抓着母亲的手,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在慢慢消失,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村里热心人的帮助下,田一木以最简陋的方式安葬了母亲。

母亲只有四十多岁就去世了,连棺材都来不及准备。田一木利用屋后现有的木料,通宵熬夜做了一副棺材,虽然较为简陋,但他已经尽力,而且是在极度伤心的情况下完成的。

一张干净的白床单裹着母亲的躯体,几个村民抬着放进棺里。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栗木梳子,田一木把它找到后轻轻地放在母亲的头边。在往棺材里倒入几袋石灰铺得均匀后,田一木把棺材盖合上,用长长的寿钉钉紧,和大伙一起抬着棺木,缓缓放进屋后早先挖好的墓穴里,再用土垒成一个圆形状的坟丘。

刘山竹的父亲刘跛子也来帮忙母亲的丧事,这让田一木很意外。

他和山竹的之间交往,刘跛子应该不知情。田一木听山竹原来说过,说她父亲是不会同意她将来嫁给同村人的,说村里太穷,男人大多一辈子都窝在这里不会有啥出息。

这几天,田一木一直没有见到刘山竹过来,让他有些失望。在他最难过伤心的时候,他很希望山竹能陪在身边。但看到刘跛子后,他也就理解刘山竹不来的原因了——她是不想让她父亲或村里人知道她和田一木的关系。

刘跛子在众人离开后,一瘸一跛地走到田一木面前,扒拉着小眼睛对田一木说:“你爹走得早,如今你姆也走了,那个木匠手艺你好好学着呗,将来谋个出路。不行咯话你就去外面找活,也比呆在村里强。嗯......你年纪还小得很嘛,么事都不要那麻辣子急。”

刘跛子在村里算是个精明人,年轻的时候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坏了腿,人残疾后脑袋瓜子却转得越来越快了。先是一口气生了五个女伢,在村里有点抬不起头来,最后终于生了个儿子,于是便扬眉吐气了,原来走路是拖着那条坏腿在走,现在走路则是颠着走了。山坳村远离都市,当JH生育轰轰烈烈开展起来的时候,他那儿子都会掏鸟窝了,为此刘跛子逢人便夸自己有先见之明。

对刘跛子的话,还处在伤心状态的田一木没有完全会意,只觉得人家来帮忙,他很感激,何况还是刘山竹的爹。

他朝刘跛子点点头说:“谢谢叔!我会咯!”

在此后的几天里,田一木的心里空荡荡的,家里没有母亲忙碌的身影,他极不习惯,熟悉的家变得陌生起来。

母亲的去世,让田一木既伤心又感到无助,也恨自己无能为力。他有时候一个人长时间地坐在屋里发呆,有时候躺在床上一天不起来,还有的时候会去屋后母亲的坟前久坐着,陪着他的只有家里那条叫“黑猴”的土狗。

黑猴全身漆黑,四只脚爪上却长着白毛。它是田一木去年秋天从王木匠家回来的路上捡的。当时他看到路边有一团小黑影在蠕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眼睛都没有睁开。

四周都没有人,田一木就把它抱回了家。喂米汤给它喝,用破棉絮包着它放在干草堆里过夜。十多天后,小狗崽睁开了眼睛,也慢慢活泛起来。见到田一木后就跑到跟前来,摇着它的小尾巴,用嫩红的小舌头舔田一木的手。它四个脚爪上的白毛很明显,这样的狗崽被当地人认为不吉利,一般都会丢弃或闷死。

母亲建议田一木不要养,但他没有听从母亲的话,还给那狗起了个“黑猴”的名字——因为它有点瘦。

黑猴是一只很听话的狗,在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它会一直跟在一旁。虽然它还没有完全成年,但却很勇敢和称职。村里的大狗冲它吠,它会毫不示弱的回吠着对方,晚上要是屋外有什么动静,它立马会叫起来,所以没过多久,母亲也接受了黑猴的存在。

天渐渐热了起来,空气中尚有几许潮湿,树上的叶子已经布满枝头,满山满野的花已经急不可待地装扮着自己,蜜蜂和蝴蝶以及小昆虫随处可见,枇杷和山杏树开始挂起了小果,后山的密林里到处都是群鸟繁忙的叫唤声,像热闹的集市。偶尔有一只苍鹰在山顶上盘旋,野兔会惊恐着钻进自己的洞穴里。从山里流出绕过村前的那条河涨了水,几个妇女蹲在河边的石板上洗衣服,“啪啪啪”,棒槌捶打衣服的声音和毫无顾忌的笑声交杂在一起。

这是山坳村最美的季节。

母亲去世已一个多月了,内心的悲痛和对未来的迷茫让田一木一直都只想呆在家里。他没有去王木匠那里,刘山竹一直都没有来找他,他也不好去找对方,虽然心里很想见到她。

今天早上田一木起得很早,他想去王木匠那里了。按规矩,当学徒得满三年才能出师,他不想荒废。他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看了看自己憔悴不少的脸,带着黑猴准备出去。一打开屋门,就看见刘山竹正从前方向他家走来。

见到刘山竹,田一木顿时激动无比,甚至还有那么点委屈感,他小跑着向她迎了过去。

田一木发现刘山竹的发型变了,不再是原来的两根辫子,而是扎起了马尾。也许是走路走得太急的缘故,脸上红扑扑的,却越发显得漂亮。她见到田一木后,在离他大约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不动了,轻咬着嘴唇,看着田一木。

“山竹,你来了?!”

田一木的呼吸有些急促。

“嗯。你瘦了好多!”刘山竹说着叹一口气,“婶去世后,我本想来咯,可我爹硬是不准我过来,说他来帮忙就行。”

田一木说:“嗯......虽然很想你过来,但我晓得,毕竟你家里人还不知晓我俩咯事。”

刘山竹说:“其实我早爹晓得了,连我堂哥他们也都晓得了。后来我爹问我,我也承认了。”

“那你爹......他同意吗?”田一木急忙问道。

刘山竹低下了头,没有回答。田一木心里不禁一沉。

短暂的沉默后,刘山竹说:“一木,你也晓得,我爹那脾气,我两个姐咯婚事都是他做主,由不得我们有半点反抗咯。他老说生了我们姐妹几个都是赔钱货,不给找个好姑爷感觉亏了。再说……我也不想一辈子窝在这个山底下。”

田一木突然紧张起来,他有点听不明白刘山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山竹,你……你是怎么想咯?”

“一木,跟你说了吧,我要出去了。”刘山竹似乎是下定了心,“我过两天就要去外地做事了,是南边一个大城市。我有个表哥在那边一家公司上班,说得上话,可以让我去那个公司做事。前几天表哥来我家里,我爹让他带我出去。”

田一木一下懵着了,一个让他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出现了,这让他措手不及。他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痛感袭来。

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他轻声问道:“那我们……?”

“一木,我们……我们不会有结果咯。”刘山竹面色平静,“我家人都不同意我和你交往。说实在咯,我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也不想耽误你。原来指望你读书能考出去,那样我俩就不会有啥阻碍了。可是…….唉!”

她停顿了一会,见田一木低着头不吭声,接着又说道:“一木,对不起!我真不想呆在村里,不想过那种烧火做饭洗衣喂奶咯生活,一直都想出去。我家姐妹多,从小吃苦吃怕了,现在有这样咯机会,我想出去,你打我骂我我也要出去咯。”

“山竹,我和你一起出去吧,我们在外面自己养活自己。”

田一木急切的说道,他想不顾一切和刘山竹一起走。

刘山竹摇了摇头说:“你我啥都不懂,拿什么养活自己?你性格内向,人又老实,我表哥说这样咯人在外面根本吃不开,还会受人欺负。我们在一起,到时候我咋办?你替我想过了吗?”

田一木感觉胸口堵得慌,肚子突然有点疼起来。这时候黑猴有点不知趣的摇头摆尾凑过来,咬着他的裤腿撒欢。田一木顿时火起,一脚把黑猴踢开,黑猴嗷嗷直叫飞快地跑进屋里不敢出来了。

田一木的神情极为沮丧:“山竹,能不能不走?!”

“一木,我已铁了心了——我们不吵不闹好不?那样没意思。我爹不准我来找你咯,但我实在是不忍心,就跑了过来——你不要怪我!”

刘山竹说完抽泣了起来。

田一木呆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刘山竹擦了擦眼泪,叹了一口气说:“你把木匠活学好,将来赚了钱,找个比我更好咯女孩。”

田一木感觉肚子越来越痛了,突然抽搐了一下。

刘山竹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没事。”田一木低着头。

“那我要回去了,被别人看到了不好——你也回吧。”

刘山竹转身快步走了,没有回头再看田一木一眼。

田一木很想上前拉住刘山竹,也想喊她一声,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刘山竹的背影,她拐过一间屋后就看不见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山竹去意已决,这不是她一时的冲动,而是无法再挽回的事实。即便她现在依旧对自己存有好感,但不可能选择和他在一起了,很简单,因为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这一刻,他突然感觉生活已毫无意义。

田一木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里。

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子声,这是田一木在吹。

笛子还是他读初中时买的,当时一位音乐老师组建了个乐器兴趣小组,只有二胡、笛子、唢呐几个选项。他报名学习吹笛子,因为笛子便宜,感觉也好学。但后来他只学会吹几首老歌和一些当地小调,从来也没有登台表演过。高中后就没再吹过,挂在墙上沾满了灰。这段时间他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门,偶然看到那支笛子,取下来擦去灰尘后便漫无目的地吹了起来。

相比母亲去世的忧伤,刘山竹给田一木带来的是一种心痛,一种堵,一种想大吼大叫的发泄。但最终,他把一切情绪都忍了下来,连家里的小板凳都没有砸一个,再也没有踢黑猴了。相反,黑猴时而颇通人性地过来咬咬他的脚指头,舔他的手,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慰藉。

他拿起一个锅里煮好的红薯,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扔给黑猴。

看着黑猴兴奋啃红薯的样子,田一木的心情刹那间有一丝好转。

“一只狗都懂得满足,我又何必去奢求自己得不到咯呢?!”——当时他如此想道。

然而对周围的一切,田一木开始厌倦起来。

他开始厌倦这个村子包括村子里的人,厌倦了木匠手艺,不想再去当学徒了,甚至厌倦了在这里住了二十年的家,感觉在家里呆不下去了。他想把自己隐藏起来,让谁也见不到他,他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他甚至都不再去想刘山竹了,更不会死皮赖脸地去纠缠她。看得出山竹走开得坚决,那是一种毫无回旋余地的坚决,再去纠缠,只会让她看不起自己。

该何去何从?田一木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