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垂,贼鸥号已经重新扬帆启程。
死里逃生的水手们高兴的唱起了歌,他们擦洗着甲板、打理着缆绳,几个小时前那场血腥的接舷战仿佛只是幻觉。
但船艉楼顶层刚装上的旋转炮还没撤下去。
旋转炮旁边,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三个人正坐在甲板上,倚着围栏发呆。
第一次参加战斗带来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之前被热血冲昏的头脑又恢复了理智。
回想起刚才的战斗,除了一些自豪感之外,三个准尉的心里只有后怕和迷茫,以及因为回想起白刃战皮破肉烂、脏器横流的惨烈景象所引发的恶心感。
“哎,我总觉得这事做的不好。”巴德长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直接点名道姓说是什么事情,但温特斯和安德烈也不会有误解。
最后投降的海盗们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雷顿少将履行的自己的诺言,没有动手杀人。
所以他安排学员准尉们替他动手,而且他特意挑选出了那些刀上没沾血的准尉们当刽子手,即在接舷战中没能实际参与肉搏的学员。
在船上这种狭窄的环境下,战斗又没有演变成混战,所以真正和海盗搏杀的只有顶在最前面的准尉们,剩下的大部分人实际上都只能在后面呐喊助威。
“海盗就算能活着上岸,最后也是要被吊死,其实下场区别不大。”温特斯心底也觉得杀俘不好,但他也没法否认这确实是一个简单有效的解决方案:“我觉得这事一方面是少将确实有点嗜杀,另一方面就是这批海盗真的不好处理。贼鸥号这艘小船关不下这么多人。留在好运号上,他们找个机会夺船怎么办?
“杀了就杀了,不杀怎么办呢?”安德烈打了个哈欠,又抻了懒腰,现在的他似乎很疲倦。
比起战前雷顿少将直接拍板要和海盗干一仗时的痛快,战后花在讨论怎么处理俘虏和收尾上的时间要长的多。
战后对海盗们的审讯挖掘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报:好运号不是误打误撞抓到了贼鸥号,而是现在整个内海上的海盗都在找一艘三桅轻型维内塔军舰
因为海盗们得到了消息:那艘船上载满了“塔尼里亚群岛船长暨种植园园主联合会”用于贿赂海蓝共和国执政委员会的黄金和白银。
塔尼利亚群岛船长和种植园主联合会实行一种吵吵闹闹的公会式民主体制,结构松散,权力薄弱。但不可否认船长们和种植园主们才是塔尼利亚群岛的实际拥有者。
内海之上,海盗猖獗。而塔尼里亚常年作为海盗销赃地和补给点,与海蓝共和国之间的关系一向极为紧张。
海盗们不知道联合会为什么要贿赂海蓝执政委员会,但他们确信此时此刻正有一艘载满了金币和银币的三桅快船正在驶向海蓝市。
至于联合会贿赂海蓝执政委员会的理由,海盗们的说辞则是五花八门,自相矛盾,根本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但他们坚信肯定有这么一艘运宝船。
因为从理由推结果很难,但从结果倒推找理由……想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还不容易吗?
甚至直到被处决之前,好运号上的海盗们都仍然认定贼鸥号就是那艘运宝船,而准尉们就是负责押运的士兵。
押运兵?还是押运贿金?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从来没听说过自己回家还要顺路押运一批金银。
难不成这是一项秘密任务?只有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温特斯一开始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一看到少将和少校的表情,温特斯就知道这俩人也是一头雾水。
但是海盗们言辞凿凿,实在不像是在说谎,让少将、少校和准尉们都变得将信将疑。
于是压力来到了胖船长这边。胖船长急得满头大汗,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知道任何运宝船的事情,贼鸥号上绝没有任何联合会的贿金。
口说无凭,发誓也打消不了任何怀疑。反正贼鸥号统共就这么点地方,海盗说的是真是假查验一下就全明白了。
于是少将直接下令入舱验货,准尉们仔仔细细把贼鸥号搜了一遍,打开了船舱里每一箱、每一袋货物,敲打了每一处木板以确保没有暗格。
最后证明胖船长所言非虚,船里装的货只有糖和烟草。
那么现在贼鸥号面临的情况就已经很明确了:海盗们坚信有一艘运宝船正在从塔尼里亚驶向海蓝市,内海上所有的海盗已经红了眼地想要拦截这艘船;
可能真的有这样一艘船,但绝对不是贼鸥号,贼鸥号上一枚无主的金币都没有,船上装的只是寻常的糖和烟草;
但是不幸的是,贼鸥号的外型和海盗们认为的运宝船很像,或者说是海盗们认为的运宝船就是贼鸥号这一类轻型三桅快船;
贼鸥号也没法对海盗证明自己不是运宝船,总不能停船让海盗检查吧?
情况就是这样,当下的内海上贼鸥号是高危船只,平时也许靠一面海军旗就能保平安,但现在一面旗子绝无可能把海盗们吓退。
因为两个陆军高官似乎压根没想起来还可以立即靠岸让军官们下船。而胖船长也希望陆军军官们能留在船上保护贼鸥号,也故意没提出这个方案。
所以雷顿少将、莫里茨少校和胖船长三人一致同意,贼鸥号现在绝不能直接驶向海蓝市,需要赶快离开主要航线,走船迹罕至的海域绕路回海蓝市。
除此之外,就只能赶快祈祷海上起大风。
也许水手们的虔诚的祷告起了作用,快到黄昏的时候,原本微弱的海风又开始逐渐增强。
贼鸥号吃足了风力,重新以八节的航速破浪而行。
“我觉得少将的想法没错,现在这个情形,海盗就像是闻到味道的狗,咱们就算是铁打的也扛不住再来两次接舷战。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海蓝市才是第一要务。”安德烈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现在已经干脆躺在了甲板上,似乎想要打个盹。
“那些桨手是无辜者,总不能滥杀吧?”巴德显然不认同雷顿少将的解决方案。
改变航向的命令没有人有不同意见,真正引发争论的是对好运号的处置方式。
雷顿少将的解决方案是把还活着的海盗都宰了、海盗尸体往海里一推、海盗船直接凿沉,贼鸥号以最快速度返回海蓝市。
问题就在于雷顿少将眼里没有被胁迫的桨手和海盗之分,只要是在海盗船上的活人统统认定为海盗,全都得死。
但莫里茨少校第一次向大领导提出了反对意见。在他看来,桨手处于被胁迫的地位,他们本质上是被抓到海盗船上当奴隶的无辜水手。把这些并非海盗的水手都杀了,传出去太过耸人听闻,有损陆军的声誉。
“哼。”安德烈冷笑一声,显然对无辜者的说法不以为然:“哪个无辜?难道不是他们帮忙划桨贼鸥号才会被追上?再说你不也吃了那些桨手的亏?”
巴德一时语塞,巴德不知道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确实有三名桨手攻击了他,他想不出什么合理理由能够为那些被海盗鼓动对付自己的桨手辩护。
温特斯听着两人的对话,又想起了在船舱中腐烂的气味、那群桨手骨瘦嶙峋的身躯和绝望的眼神,不禁叹了口气:“我觉得,那些桨手其实不是想帮海盗。”
“那他们想干什么?”安德烈对这种怜悯敌人的态度很不以为然。
“他们只是想痛快地死。”
这个回答让安德烈也一时无话,他挠了挠头,嘴唇几次张开却没发出声音,最后又找回了自己无所谓的态度:“甭想这么多,他们敢和我们动手,死了也活该。咱们就是几个底层小军官——连军官都算不上,只是见习军官。什么权力也没有,嘿嘿,不过也没责任。上头让咱们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就行了。天塌了军衔高的顶着。”
温特斯心想也许就是要有这种心态才能每晚都睡得好吧,他苦笑道:“也是,拿自己当工具就好。”
雷顿少将的解决方案最后只执行了一半,投降的海盗都被宰光了,没投降的海盗都补了刀,尸体统统推到海里喂鱼虾了。只留了海盗船长半条命,因为少将想把他带回海蓝继续审讯。
桨手没有被视为海盗而处决,这是莫里茨少校极力争取的结果。
好运号也没有被凿沉,这是胖船长极力争取的结果。
我们仍未知道贼鸥号上的胖船长的名字,但他现在已经不在贼鸥号上了。贼鸥号现在的代理船长是原来的大副,胖船长已经接了好运戈尔德的班,领着几个水手去好运号上当船长了。
就像胖船长所说,大海上——至少在内海上,最值钱的东西不是货物,而是船。
雷顿少将要凿沉好运号,莫里茨少校其实意见不大。他俩都是陆军军官,他们不了解行情,也不在乎这么一艘破船。
但听到雷顿少将要凿沉好运号,胖船长坚决不同意,并且第一次展示出了惊人的气势,在雷顿少将面前拍桌子瞪眼睛。
胖船长又掰着手指给两个陆军旱鸭子算了一笔账:
首先,好运号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也是一艘船体坚固、功能完备、结实耐用的好船。
其次,虽然好运号是一艘老式桨帆船,但内海上的大部分船只都是这个类型,虽然不幸从贼,但带回港口修葺一番就又是一条好商船。
总而言之,好运号能卖不少钱呢!凿沉了实在太过浪费。这艘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战利品,所有权归属于陆军军官们,卖了钱大家分一分不香吗?
这里,胖船长狡猾地没有提到具体能卖到什么价位,只用了“不少”这类虚数定语来描述。
胖船长同时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服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
好运号上还有三十多个桨手,如果把好运号凿沉了,那这些桨手怎么办?往哪放?
贼鸥号上现在有五十来个人,已经不堪重负了。是真的没有更多的空间再容纳三十多个桨手了。
“要凿沉好运号,那就等于要杀了这群桨手;如果不杀这群桨手,那就不能凿沉好运号。”通过这个逻辑链,胖船长成功把莫里茨少校也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船是凿不成了,要凿船得先凿死胖船长。
但怎么把好运号带回港口又成了一个新问题。
海盗死光了,好运号上就没船员操帆打舵了。
留几个海盗当船员?雷顿少将不干,胖船长也不敢。
把桨手放了当船员?胖船长也坚决不答应,他的理由是:焉知这些桨手不会起歹心呢?这些桨手在海盗船上耳濡目染,若是起了歹心,把船抢了自行卖掉,贼鸥号上的众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就是海上特殊的生存环境导致的信任危机。大海之上,没有通讯、没有法律、没有监管。天地间就这么一艘船,船上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更鞭长莫及。
胖船长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大副带几个水手去好运号上把这船弄回港口。因为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看似憨厚的大副心里有没有什么坏心思?若是这大副起了邪念,那明天这内海上就会多一艘名为“厄运号”的海盗船。
最终,胖船长灵光一现,提出了一个天才般的解决方案:
由他自己带着贼鸥号上一半的水手到好运号上,这样能勉强把这艘船操弄起来;
好运号上的桨手先不恢复自由,暂时和以前一样拴在船舱里。防止他们起了歹心夺船,同时也是需要他们继续划桨。等到了港口,找来治安官,再放桨手自行下船;
贼鸥号上的大副暂代船长职位,从好运号上的桨手里挑几个身体还没被糟践坏的水手补足贼鸥号上的船员,这样贼鸥号也能正常运作。贼鸥号上有三十多个陆军军官,谁敢闹事都能轻松镇压。
在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看来,这算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解决方案,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运号上船员太少,如果胖船长回港途中再遇到海盗可能就要……白给。
不过财迷心窍的胖船长已经决心冒这点风险,再说考虑到现在贼鸥号对于内海海盗的吸引力,到底坐哪艘船更危险还不好说呢。
胖船长带着贼鸥号一半水手,以及一封说明好运号来龙去脉并由雷顿少将和莫里茨少校签名、印章漆封的信件,兴冲冲地上了好运号,两艘船便分道扬镳了。
现在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三人听到的船歌就是新船员和老船员的合唱。
安德烈许久不说话,显然是已经睡觉了。
巴德的心里似乎还在想很多东西,他蹙着眉头对温特斯说:“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每件事情都很邪门。按说圭土城每年都有几个几场火,可这次偏偏是兵工厂着火,还烧的这么大;每年都有人要去海外,唯独今年一个海外派遣也没有;还有这次所谓的运宝船,运宝船?你信吗?这世界肯定在发生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化。”
“嗨,想这么多干嘛呢?我还被搞得用不了魔法了呢。”温特斯理解巴德的焦虑,但他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正在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我们也只能被浪潮裹挟着走。安德烈说得对,我们就是三个小准尉,安心当工具人吧,天塌了,军衔高的顶着。”
贼鸥号大副——哦,不,现在是船长了——爬上了船艉楼,他是来给三个陆军准尉送酒的,显然哪怕只是暂时代理船长职位,也让他十分兴奋。
“喝吧,几位军官阁下,喝吧。我看到你们今天跳帮了,你们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哪怕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里也找不出几个像你们一样的好汉。这些酒我请客。”
温特斯笑着接过了酒瓶,随口问道:“水手们唱的是什么歌呀?很好听,不过口音太重了我听不懂。”
代理船长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人把这些歌叫船歌,其实就是些不入流的水手调子,大部分都是在讲女人和酒。”
“我倒觉得这些歌天然质朴,讲女人和酒怎么了?歌难道不就是应该抒发情感吗?可惜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那我用维内塔口音给你唱一遍?”
“那可太好了!”
大副清了清嗓子,跟着水手们唱了起来,他的歌声粗犷豪野,歌词却蕴含着化不开的悲伤:
“就此永别吧!群岛的女郎。
就此永别吧!群岛的美人。
因为我们要驶向老维内塔。
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们这样美丽的人了。
我们怒吼又大笑,就像真正的维内塔水手。
我们怒吼又大笑,伴随着咸腥海浪。
直到我们丈量了塞纳斯海湾,
从群岛到海蓝,足有两百个里格。
……
倒满酒杯,一饮而尽。
倒满酒杯,尽饮此杯。
我们用酒精溺死忧郁。
愿每个痴情人健康,让我们尽饮此杯。
……”
在水手们的歌声中,温特斯离海蓝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他即将获得自己的军职,正式成为一名见习军官。
他不是完全的新手,但那只是最入门的教育。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将需要他在实践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