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第二版)
- 夏晓虹
- 4754字
- 2020-07-09 15:30:53
第二节
作者的聚合
金松岑像
创办一个刊物,资金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拥有基本的作者群。现代报刊需要多样化的写作与广泛的消息来源,不是一人所能包揽。1898年出刊的《女学报》,第一期即打出18位主笔的名单,已是深明此意。《女子世界》又吸收各报的经验,更上一层,使供稿系统愈加严密。
考索丁初我与金一的遇合,虽尚未发现直接的材料,但二人早年的人生轨迹起码有两次重合。金一,名天翮(1874—1947),后改名天羽,字松岑,号鹤望,别署“爱自由者”,江苏吴江县同里镇人。曾入江阴南菁书院(后改称“南菁高等学堂”)任学长,与丁祖荫既为先后同学,也算有半师之谊。[1]介入《女子世界》前后,金一在上海出版过《三十三年落花梦》《女界钟》与《自由血》。尤其是1903年刊行的《女界钟》一书,倡言女权革命,为金氏赢得了巨大声誉,金一亦被时人推许为“我中国女界之卢骚也”[2]。同年,因蔡元培、章太炎等在上海组织中国教育会,蔡招金前往,任会计。金因此常常往来两地,便在家乡组建了中国教育会同里支部[3],又与丁初我同为中国教育会会员。而丁氏一旦决意创办一份女报,也确实需要借重在女界颇有号召力的金氏的声望。由二人引进的几位主要撰稿人,很快共同支撑起这份月刊。
论及对《女子世界》的贡献,两位发起人应居首功。丁祖荫刊出的文章数目,在诸作者中无疑名列前茅,除三期外,“初我”之名每册必见,遍布社说、译林、附录、教育、实业、谈薮、文苑、传记、社会、记事诸栏目,署名“记者”的评点,不少也出自其手。这里不排除丁氏另有变换替用的笔名,尤其是杂志创行初期,作者短缺,为避免面孔单一,也有必要使用“分身术”。
金一以常用名发表在《女子世界》上的作品倒并不多,仅《〈女子世界〉发刊词》《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署“松岑”)、《祝中国妇女会之前途》三文,《女学生入学歌》《读〈利俾瑟战血余腥记〉》及《读〈埃斯兰情侠传〉》三组诗歌。另外,1904年他在家乡同里创办了明华女学校,《女子世界》第2期刊载的《明华女学章程》自然为其所撰,出现在杂志上的该校报道、照片以及学生们的习作,应该也与他有关。[4]尽管能够列举的金文篇数有限,一再刊出的《爱自由者所著书》《金一所撰书》《金一编撰书》等专门广告,却分明昭示出金氏在该刊享有独一无二的特别优待,这让人体味到金一对于《女子世界》实在堪称灵魂人物。
第1期撰稿人除两位主办者,目前知道真名的还有徐念慈(署“东海觉我”或“觉我”,1875—1908)。不过,徐因忙于小说林社的创建与其后的出版业务,分身乏术,见报的便只有小说《情天债》、传记《英国大慈善家美利加阿宾他传》及列于“科学”栏的《说龙》。另外,第3期“社说”栏的撰稿人竹庄,本名蒋维乔(1873—1958),江苏武进人,与丁祖荫为南菁高等学堂同学[5],1902年参加中国教育会,后任爱国学社与爱国女学校教员。1904年,蒋已任职商务印书馆,“编译国文、历史等教科书,并研究教育、心理、论理诸学”[6]。他为《女子世界》写作的文稿,最重要的是《论中国女学不兴之害》《女权说》与《论音乐之关系》三篇论文,此外尚有一日本女子传记及编入“教育”栏的译稿《育儿法》,很能体现其“教育救国”的理想。
而第2期以“安如”别号登场的柳亚子,则属于重量级作者。柳亚子(1887—1958),本名慰高,号安如;因受革命思潮影响,改名人权,号亚卢(取义“亚洲的卢梭”);后又改名弃疾,号亚子,以号行。柳家居江苏吴江县黎里镇,1902年与金一结识。他为《女子世界》撰稿的1904—1905年,恰正在金氏创立的同里自治学社读书[7],可想而知,他与该刊的关系是通过金一建立的。柳所撰文可分四类:最早发表的戏曲《松陵新女儿传奇》与众多诗作之外,一为论说,计有《黎里不缠足会缘起》(系代同里倪寿芝作,入“专件”栏)、《哀女界》(亚卢)与《论女界之前途》(安如)三文,均属晚清重要的妇女论文献;一为传记,自第3期至第11期,陆续刊出《中国第一女豪杰女军人家花木兰传》(亚卢)、《中国女剑侠红线聂隐娘传》(松陵女子潘小璜)、《中国民族主义女军人梁红玉传》(同前)、《女雄谈屑》(亚卢)与《为民族流血无名之女杰传》(潘小璜)五篇,在此栏刊文之多可拔头筹。
至于高燮、高旭、高增叔侄的加盟《女子世界》,多半出于志同道合者的声应气求。三高为江苏金山县人,高燮(1879—1958)虽长一辈,却与高旭(1877—1925)、高增(1881—1943)年龄相近。1903年11月,三人在家乡创办了《觉民》月刊。《女子世界》面世时,该志仍在编辑。《女子世界》出至第3期,高燮即现身(署名“吹万”),其与高旭(署“天梅”“剑公”)提供的稿件均为诗歌。因数量多,丁初我还赋诗答谢,称赞高燮:“慈航普渡苦怜海,椽笔先驱独立军。”并要求:“愿乞文明新种子,普裁[栽]吴下万人家。”[8]高增则于诗章外,尚作有戏曲《女中华传奇》(大雄)与弹词《狮子吼》(觉佛)[9]。三人与柳亚子其时虽同为《女子世界》撰稿,却还无缘相识。深交还要等到1906年,这才有后来的柳、高(旭)、陈(去病)发起成立近代著名的革命文学团体——南社——的后话。
作者中值得关注的还有周作人,他之成为《女子世界》后期的重要撰稿人,更像是源于自动来稿被采用。周当1904—1905年时,正就读于南京江南水师学堂。从现存的日记[10]中,可约略知晓其为《女子世界》供稿的情形。他当时以“萍云女士”“碧罗女士”与“病云”的化名,自第8期始,先后刊出了译作《侠女奴》(采自《天方夜谭》的《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荒矶》(《福尔摩斯侦探案》的作者柯南·道尔著)与《女祸传》(“抄撮《旧约》里的夏娃故事”[11]而成),又有创作的短篇小说《好花枝》与《女猎人》并《题〈侠女奴〉原本》诗10首。即使署名“索子”,实为鲁迅节译的《造人术》,也是由周作人推荐给该刊的,篇末“萍云”的大段批语即为证明。从周氏日记亦可知,当时的付酬方式是赠送书刊,如乙巳年三月初二日(1905年4月6日)记:“下午收到上海女子世界社寄信并《女子世界》十一本,增刊一册,《双艳记》《恩仇血》《孽海花》各一册。”[12]说明当年的供稿人并不借此谋生,而多半是为了理想或出于技痒、好名之心。周作人通过为《女子世界》写稿,进而成为小说林的作者,在该社出版了《玉虫缘》与《侠女奴》两部译作,则典型地展示了杂志为后起的出版社集聚人才的作用。
还有一位以“自立”为笔名的作者,从《女子世界》创刊起,便活跃于谈薮、社说、演坛、科学、卫生诸栏,最多时,一期可跨越三个栏目。这种每期必见的记录一直保持到第13期,其人也成为在“初我”之外出现频率最高的撰稿人。只是目前还无法找到可靠的材料确定其真名,诚为憾事。而从杂志中可以获知的是,“自立”为男性,通日文,对自然科学很有兴趣,与金一为友。
大致说来,《女子世界》依靠亲朋关系建立基本的作者队伍,尚有传统文人结社的余风。只是由于各人均以杂志为联系中枢,相互之间倒不一定有私下的交往,这已经有些“近代化”的意味。更进一步如周作人,由投稿者变为固定撰稿人,则应是现代报刊的常态。不过,急于扩充稿源的新报章,实际无法耐心等候无名之辈的投石问路。被动地转载他报已发表的作品,当然不失为一种应对措施,这在《女子世界》也是司空见惯。注明出处的如第1期录自《俄事警闻》的两篇《告全国女子》,未标出初刊处的如刘孟扬的《劝戒缠足》出自《大公报》,又如上举高增的《狮子吼》首发于《觉民》,高燮、高旭的若干诗作先已刊载在《政艺通报》《警钟日报》等处。[13]不过,重刊之作毕竟不能成为重头戏,借用的作品太多,也会影响杂志的形象。于是,主持者还必须主动出击,办法不外两条:一是征文,二是招聘特约撰稿人。这两招《女子世界》都用上了。
征文既可发现新作者,又能吸引读者,一箭双雕,自得办报者的青睐,不足为奇。《女子世界》的特出处在招聘,这就是调查员制度的设立。翻开创刊号,便可看到《女学悬赏征文》与《女学调查部专约》两则广告。后者将要求与报酬规定得十分详细:
一、海内同志如有愿充本社调查员者,请将有关女学文件及女学状况或论说、诗歌、新闻、规约、学校撮影等件,随时邮寄本社总发行所,每月以一件为率。
一、调查员当酬赠本志全年,惟零星稿件不在此例。
一、调查函稿刊出与否,原稿概不寄还。
一、惠寄函件,邮资概归自给。[14]
此项征集到第4期杂志上有了回应,首批刊出的“担任调查员姓氏”共三名,即高燮(时若)、杜清持(署名一作“杜清池”)与赵爱华。第6期的名单更增至七位,新加入者为汪毓真、俞九思、韩靖盦与刘瑞平。[15]其中女性占了多半,高、俞、韩则为女界革命的同道。以地域论,江浙仍居主导。不过,杜清持与刘瑞平分别来自广东的广州与香山,已足令人振奋。
各调查员一旦聘定,便很快进入角色,履行职责。如俞九思用苏州土白演述的《敬告同胞姊妹》,韩靖盦的多首诗词,都应归入专稿特供之列。晚清女报尤为奇缺的女性作者,也借此机缘,得以在《女子世界》经常露面,一展长才,打破了首期由男性作者包办的不合理局面。并且,经由调查员居间联络,通报各处女界信息,推荐新人,编印于上海的《女子世界》才能够突破地区的限隔,及时反映各地近期动态,广泛交换先进经验,在扩大作者队伍的同时,也切实为兴女学、争女权尽了力。
[1] 参见金元宪《伯兄贞献先生行状》(卞孝萱、唐文权编《民国人物碑传集》699页,北京:团结出版社,1995年)及张一麟《常熟丁府君墓志铭》,后文收入氏著《心太平室集》(1947年刊本)时,题为《常熟丁芝荪先生墓志铭》。
[2] 林宗素《〈女界钟〉叙》, 《江苏》5期,1903年8月。金一1905年刊于《女子世界》15期的《祝中国妇女会之前途》中亦自言,“自三年前撰《女界钟》四万言,言满东南矣”。
[3] 参见金天羽《蔡冶民传》, 《天放楼文言遗集》卷三,1947年;柳亚子《五十七年》,《(柳亚子文集)自传·年谱·日记》149、15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4] 《明华女学章程》, 《女子世界》2期,1904年2月。又,“记事”栏《女学消息》(《女子世界》15期,1905年)载:“同里明华女学,为自治学社之校长、教习等合办,学生二十八人。薛君公侠授国文,金君松岑授史地、博物。学生进步,较自治之初级生为尤速。创办两学期,高等者能造十余句,而图画、琴歌,尤为发达。上半年有特班四人,皆外埠学生,国文、史地、英文、体操等程度孟晋。今因就学不便,故裁撤之。”
[5] 蒋维乔《徐念慈传》云:“回忆壬寅之岁(引者按:即1902年),余与常熟丁君初我,共学于南菁讲舍。”(《教育杂志》3年1期,1911年2月)
[6] 蒋维乔《因是先生自传》,卞孝萱、唐文权编《民国人物碑传集》392页。
[7] 柳亚子《自撰年谱》, 《(柳亚子文集)自传·年谱·日记》9—10页。
[8] 初我《吹万屡以女界诗歌相遗,赋此志答》, 《女子世界》7期,1904年7月。
[9] “觉佛”为高增的笔名,见高铦、谷文娟《〈觉民〉月刊整理重排前记》2页(《〈觉民〉月刊整理重排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
[10] 《周作人日记》上册403—412页,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
[11] 《我的笔名》, 《知堂回想录》(上)167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12] 《周作人日记》上册411页。
[13] 《女子世界》2期(1904年2月)刘孟扬文,原题《请遵谕劝戒缠足》,载1904年1月5—10日《大公报》;又如《女子世界》6期(1904年6月)高增(觉佛)的《狮子吼》,初刊《觉民》1—5期合订本(1903年11月—1904年4月,署“吴魂”);3期(1904年3月)高燮(吹万)的《女界进步之前导》,初刊《政艺通报》2年5号(1903年4月,署“慈石”),9期(1904年9月)《题〈自由结婚〉第一编十首》与《题〈自由结婚〉第二编十首》,初刊同年7月13—14日《警钟日报》(署“黄天”);5期(1904年5月)高旭(天梅)的《吊裘梅侣女士》,初刊《政艺通报》2年2号(1903年2月,题为《吊裘女士梅侣三首》,署“慧云”)。
[14] 《女学调查部专约》, 《女子世界》1期,1904年1月。
[15] 《担任调查员姓氏》, 《女子世界》4、6期,1904年4、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