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帝位万千重，致使父子兄弟争；岂关只因烟花女，便将御妹幽冷宫？
——第三十二回诗引
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却说永宁公主随义仆秦涉一路风尘，逃归涿州，回报驸马石敬瑭，说已将公主接回，就此复命。石敬瑭夫妻得见，不胜之喜，遂以千金赏赐，秦涉力辞不受。于是命为部将，提升为亲军都指挥使，便在帐前效力，待有战功时再厚加升擢。石敬瑭乃与刘知远等心腹诸将商议道：“今公主既回，天子必然震怒，不容不反矣。然我河东只有万余兵马，三关之众又皆听朝廷军符调遣，不服我管领。若要朝廷前来征讨之时，寡不敌众奈何？”刘知远道：“河东虽说兵少，但明公久得士卒之心，今又据三关形胜之地，帅印在手。那李从珂当日在凤翔池浅城低，手中并无兵马，只登城一哭，便得江山社稷。又虚言赏军，至今犹未兑现，三军不满，皆有反意。明公若肯兴兵传檄，必天下景从，帝业可成，何愁诸侯不率其兵以从耶！”石敬瑭道：“公言深合我意，但恐谋事不成，反招祸害。”
桑维翰上前进言道：“天子即位之初时，明公入朝勤王，被扣京师。李从珂彼时岂不知蛟龙不可纵之深渊耶？然其昏愦，复得公主殿下哭求太后，卒以河东之地及幽州三关令明公把守，此乃天意假公以利器也。明宗遗爱在人，李从珂却非先帝嫡出，乃以庶蘖伐嫡，全凭侥幸欺诈窃取大宝，天下群情不附。明公乃是先帝明宗爱婿，今被李从珂逆情见待，此非称臣归附或首谢可免，已成不共戴天之势。明公力为自全之计，若忧兵力不足时，则臣有一计，可保万无一失。”石敬瑭闻言大喜，便问计将安出。桑维翰答道：“当初契丹主耶律阿保机素与明宗约为兄弟，亦即公主叔父之辈也。今阿保机虽死，其子耶律德光在位，犹记当年情分。明公若诚能推心屈节以事之，则契丹大兵朝呼夕至，何患大事不成？”石敬瑭之意遂决，即令桑维翰写表称臣于契丹，且请以父礼事之。如事成之日，允割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与之。刘知远急上前谏止道：“我向其称臣可矣，明公与那契丹主本是平辈，以父事之太过。况契丹人贪财，厚以金帛赐之，便足以致其兵来，又何必割地献州！今请契丹引兵相助，为解目下之急而已。若是将那雁门关以北诸州相让，则中原大门洞开，恐异日大为中国之患，悔无及矣。”石敬瑭借兵心切，终不肯从刘知远之谏，便命桑维翰持表而往。
且说耶律德光字德谨，小字尧骨，天显六年驱逐其兄东丹王耶律倍南逃后唐，由此统一契丹诸部，驾坐皇都上京。天显十年，宰相涅里衮图谋南逃，事情败露被拘。后闻李从珂夺占洛阳，派人弑了李从厚自立为帝，中原大乱，便有意率兵南下，夺取幽燕云代诸州，只是不知唐朝虚实，不曾发兵。天显十一年春二月，人报后唐河东节度使、三关大帅遣使前来下书。耶律德光敕命宣上殿来，只见桑维翰趋步而进，跪倒丹墀，口称晚辈外臣，呈上大帅石敬瑭求兵奏疏，以称子、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乞求契丹国主出兵助其反唐。耶律德光因正有南下之意，苦无借口，见此疏岂有不喜之理？但见来使桑维翰长相丑陋，身短面长，遂信口问道：“来使何人，现任何职？”桑维翰再拜答道：“晚辈外臣桑维翰，字国侨，洛阳人，父名桑拱，曾任河南尹张全义客将。微臣不才，现任三关大帅石公帐前行军司马。”耶律德光笑道：“卿能任国使重任，理应身怀奇能。但某看你身短面长，似乎外观差强人意？”此语当众说来，可谓丝毫不留情面，契丹诸臣闻言婉尔，唐使随从皆面红过耳。不料那桑维翰丝毫不以为忤，变无难堪之色，顺辽主之问率而答道：“大丈夫立于世间，七尺之身，不如一尺之面。外臣身材是稍嫌矬短，但面子却大。”此语一出，契丹君臣哄堂大笑，却亦无不惊奇。列位看官！你道他如何这般对答如流，妙语连珠？原来这桑维翰只因身矮面丑，自幼被人嘲笑，便立志发奋，平生必要做到公辅高官。乃著《日出扶桑赋》以明己志，又铸铁砚以示人道：“砚弊则改而他仕。”其后果然读书无数，以至磨穿铁砚，此便是“铁砚磨穿”典故由来也。后经张全义推荐，终在后唐同光三年进士及第，后为石敬瑭帐下重臣。
耶律德光闻言大喜，当即命唐使下去驿馆歇息，自与朝中众臣商议，便欲答允石敬瑭所请。不料正在此时，人报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派人携重礼而来，求见国主。耶律德光笑道：“我这里正要南下，那边南臣便一个个过来送礼请我，则岂非天意耶！”于是令宣上殿来，问来使何意。那卢龙来使名唤何进，也以外臣之礼拜见契丹国主，献上礼单，甚是贵重无比，然后回奏道：“我家节使赵公世代镇守幽州，今被河东节度使无故夺了三关，非惟欺太甚，亦为抵御陛下南征也。赵公久闻陛下清德，且闻契丹铁骑无敌于天下，故此命小臣前来相求，请陛下发兵攻破三关，将那石敬瑭赶回河东晋阳。则一旦事成，三关牛羊财物尽归契丹，我家赵公亦许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绝不食言。”耶律德光更是大喜，命将礼物收了，来使遣回，允诺即日发兵，助他主公赵德钧复夺三关便了。何进感激万分，再拜而去。
也是合该有事，何进等众只因从来没有来过北国皇都，当时并未出城，而是至于集市，采购一些皮货山参，以便带回送给节度使大人，顺便亦给自家府中采买一些。正在那里与货主讲论货品价格，不料却被三关使团逛街从人认出是卢龙节度使部下，便急回馆驿，报知司马大人。桑维翰听罢大惊，谅必是赵德钧暗通契丹，必将不利于主公石敬瑭，于是急持重金到契丹左贤王府中行贿打听，问明果是赵德钧派何进来借兵攻打三关，欲与驸马石敬瑭作对。桑维翰意识到事情生变，急遣随从先回涿州向主公报告，一面连夜修下奏疏，力辩支援石敬瑭之必要。次日平明，桑维翰便来至宫门外伺候，截着左贤王轿马，委其转奏国主，并请陛见。那左贤王因受了桑维翰之贿，果然替他将奏疏呈递国主，并请奏不妨再见一次桑维翰，以定到舍。耶律德光准奏，遂命桑维翰上殿，问其因何又来。
桑维翰也不隐晦，直说已经得知卢龙使节到来之事，并陈说利害，说那陈德钧倚仗祖宗福荫得领一州之地，实乃守门之犬耳，并无才能，早晚必被他人吞并，其利不长；若助驸马石敬唐，则必能平灭李唐，一统中原，则将竭以中国之财以奉大国，百世之利也。当下果然是口若悬河，又如滔滔长江之水，直说得石人点头，草木会意。桑维翰说罢，并且跪于帐前，自旦至暮，涕泣以争。那契丹国中众臣受不住他这一日连说带哭，亦为其美言说话，向天子进言劝谏起兵，建议相助石敬瑭灭诏立国，则顺便除了赵德钧，他那礼物自然亦不用归还矣。耶律德光终被桑维翰说的感动起来，亦为之心酸流涕，又见满朝文武皆向着石敬瑭说道，于是乃命接了桑维翰国书合约，并复命桑维翰签了花押，用了石敬瑭私印，留存档案。三日之后，契丹国主亲率国内五万精骑，南出山海关，随桑维翰一行直向太原进发，不一日来至晋阳城外。俗语言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此言果是。当契丹大军兵至晋阳之时，正逢石敬瑭已离了三关回至河东，朝廷已派大军十万北上，将晋阳重重围定，攻打十数日，堪堪城危。耶律德光见状，便命离城十里扎下营寨，夜间派出悍将韩光，荡开唐营，将桑维翰送进城去，与城内石敬瑭约会夹击。唐军出其不意，终被韩光冲透连营保着桑维翰杀至城下，石敬瑭派刘知远接进城去，设宴庆贺援兵终至，并谢韩光高谊，按下不提。
且说那唐军领兵大帅，正是威名赫赫大将高行周，现任潞州节度使。史说高行周字尚质，妫州怀戎人，乃名将顺州刺史高思继之子，真个将门之后，武艺绝伦。当夜闻报说有人闯营进城，便知是契丹援兵到来，遂命一面攻城不辍，一面分兵向外，来日迎敌。次日侵早，三军用罢战饭，三通鼓罢，高行周命上将符彦卿率兵出营，前来契丹营前叫战。耶律德光引军营外列阵，在马上见对面唐营军势整壮，知道不可力敌，便点首唤过两员番将，却是前军牙督耶律佐、耶律佑，低声吩咐如此如此，二将得令引兵而去。耶律德光复命前锋大将伽离陀出马与唐将对阵，许败不许胜，如此如此，引那唐军进入埋伏，一战而擒。伽离陀心中不乐，但天子既有严命，不敢不从，于是上前迎战符彦卿，只战了十余合，便假作气力不加，引兵退却。符彦卿不知是计，一心抢功，遂挥军追下，契丹兵大败，番主耶律德光也引中军，向西面退败。高行周在中军看清对方旗号，知是契丹主将，说不定便是皇帝亲来，乃急命部下两员上将张敬达、杨光远率轻骑到西边列阵，前去拦截，自己却来接应符彦卿。
先说符彦卿立功心切，不曾留意地理，直追杀伽离陀十余里，只听杀声大起，已落入耶律佐兄弟埋伏，一时阵角大乱。幸得主帅高行周从后面杀到，符彦卿得以喘息，二人合力外冲，便如两只猛虎，契丹兵挡之不住。正在此时，却听身后一声大喝，便如半空中响一个霹雳，原来是契丹先锋大将伽离陀杀回，高行周只得奋力接战，符彦卿为耶律兄弟伏兵截断，与高行周首尾不能相顾。此时张敬达、杨光远亦被契丹主耶律德光击溃，石敬瑭亦率契丹悍交韩光及刘知远等一班部将自城中杀出，与契丹兵两面夹击。于是唐军大败，四散奔逃，高行周喝止不住。耶律德光遂与石敬瑭合兵追击，唐军向南狂奔，沿途丢弃兵仗堆积如山，斩首数万级之众。晋阳军与契丹军直追出五十余里，眼见天色已晚，乃收兵不追，契丹主引兵归虎北口扎住营寨，晋阳军在其南五里扎营，以为翼护之意。晋阳军获得唐朝降兵二千余人，刘知远劝石敬瑭尽坑杀之。是夕石敬瑭出见契丹主耶律德光，以子辈大礼参见道：“多感大人军马相助，无以可报。”契丹主笑慰道：“既为父子，当得相助，以共成大事！”石敬瑭此时因比契丹主尚年长整整十岁，于是老脸红白不定，当下辞别回营。歇兵二日，契丹主命令石敬瑭引本部军为先锋，更率大军南下上党，说不得大军到处，一攻而克。
石敬瑭留子石重贵守上党，复命赵莹为先锋，刘知远为副将，约会契丹部众大军依期而进，南下洛阳。契丹主耶律德光见唐军不堪一击，野心大起，欲趁此夺取中原花花江山，便命在上党歇兵十日，复遣使快马归国，又调五万大兵前来助战。十日之后，大将慕容韬率五万契丹大军来至，参见主公。耶律德光大喜，即命伽离陀仍为先锋，慕容韬管领中军合后，约会石敬瑭晋阳军水陆并进。不则一日，前军至于陕州，早有守军探马报进城去，禀告主将张雄、韩虎。韩虎闻报大怒，遂与张雄说道：“将军且自守关，待兄弟出城先走一遭，与那石敬瑭见阵。”于是披挂上马，领兵出关。两军对垒，石敬瑭亲自出马，比手三合，便将韩虎一枪戮于下马，当即身死。唐军回身便逃，未及入城，晋阳众将及伽离陀已随后而至，乘势杀进城来。张雄在城上早见韩虎失手，急寻一匹快马自东门出关，一溜烟跑进京城，进朝阳殿，望驾叩头奏道：“三关反了石敬瑭，在晋阳城外杀败高行周及张敬达，复引契丹五万人马杀到陕州。今韩虎战死，臣只身杀透重围来救兵，契丹大军随后便到京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