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庄稼地里,割倒的苞谷秸不见了,一节卡车的挂斗车厢也被隐去了轮,像江面上的一条船。
这边的河岸蕤生着狗尾草,草穗的长绒毛吸着显而易见的露珠,刚浇过水似的。四五只红色或黄色的蜻蜓落在上边,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几乎是在搂抱着草穗。它们肯定昨晚就那么落着了,一夜的霜露弄湿了翅膀,分明也冻得够呛。不等到太阳出来晒干双翅,大约是飞不起来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觉到了微微的水湿。可怜的小东西们接近着麻木了,由麻木而极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听天由命地缓缓地转动着玻璃球似的头,我看着这种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虫因为秋寒到来而丧失了起码的警觉,一时心生出忧伤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季节过去了,它们的好日子已然不多,这是确定无疑的。它们不变得那样还能怎样呢?我轻轻将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而小东西随即又垂拢翅膀搂抱着草穗了。河边土地肥沃且水分充足,狗尾草占尽生长优势,草穗粗长,草籽饱满,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转身,见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我问:“有事?”
他说:“我干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干妈是谁?”
他腼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那个……我干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妈是谁了。
这是个极寻常的小村,才三十几户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这条河算是特点,此外再没什么吸引人的方面。我来到这里,是由于盛情难却。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还生活在村里。村里有一位民间医生善推拿,朋友说治颈椎病是他的“绝招”。我每次回哈尔滨,那朋友是必定得见的。而每次见后,他总是极其热情地陪我回来治疗颈椎病。效果姑且不谈,其盛情却是只有服从的。算这一次,我已来过三次,已认识不少村人了。玉顺嫂是我第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冬季,也在河边。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们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来,咱们国家的股市,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鲁迅在听祥林嫂问他:人死后究竟是有灵魂的吗?
她问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从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耳,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
我说:“不怎么乐观。”
“是么?”——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苞谷秸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致,事实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么?”——目光牢牢地锁定我,竟有些发直,我一时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糕?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
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妇!
我明智地又说:“当然,别人们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我不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接近着逃掉。
在朋友家,他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肯定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那么说的话……”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说那可咋办?那可咋办?
朋友告诉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从爷爷辈论,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也皆闯关东的山东人后代,祖父辈的人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带到了东北。排论起来,他得叫玉顺嫂姑。只不过,如今不那么细论了,概以近便的乡亲关系相处。三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顺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已攒下了八万多元钱,是预备翻盖房子的钱。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翻盖过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还是从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村里的炒股热,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煽乎起来的。那王仪曾是某大村里的中学的老师,教数学,且教得一向极有水平,培养出了不少尖子生,他们屡屡在全县甚至全省的数学竞赛中取得名次及获奖。他退休后,几名考上了大学的学生表达师恩,凑钱买了一台挺高级的笔记本电脑送给他。不知从何日起,他便靠那台电脑在家炒起股来,逢人每喜滋滋地说:赚了一笔又赚了一笔。村人们被他的话拨弄得眼红心动,于是有人就将存款委托给他代炒。他则一一爽诺,表示肯定会使乡亲们都富起来。委托之人渐多,玉顺嫂最终也把持不住欲望,将自家的八万多元钱悉数交付给他全权代理了。起初人们还是相信他经常报告的好消息的。但消息再闭塞的一个小村,还是会有些外界的情况说法挤入的。于是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电视里的《财经频道》来。以前,人们是从不看那类频道的,每晚只选电视剧看。开始看那类频道了,疑心难免增大,有天晚上大家便相约了到王仪家郑重“咨询”。王仪倒也态度老实,坦率承认他代每一户人家买的股票全都损失惨重。还承认,其实他自己也将他们两口子多年辛苦挣下的十几万元全赔进去了。他煽乎大家参与炒股,是想运用大家的钱将自家损失的钱捞回来……
他这么替自己辩护:“我真的赚过!一次没赚过我也不会有那种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钱确实不对,但从理论上讲,我和大家双赢的可能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愤怒了的大家哪里还愿多听他“从理论上”讲什么呢?就在他家里,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给他的钱数大或较大的人,对他采取了暴烈的行动,把他揍得也挺惨。即使对于农民,当今也非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时代,而同样是钱钞为王的时代了。他们是中国挣钱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钱钞天天在贬值已够忧心忡忡的,一听说各家的血汗钱几乎等于打了水漂儿,又怎么可能不急眼呢?兹事体大,什么“五服”内“五服”外的关系,当时对于拳脚丝毫不是障碍了。第二天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就再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各家惶惶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
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变色,如同真实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实实的蟒蛇精,专化形成性感异常的美女,生吞活咽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们转而一想,也就只有认命。可不嘛,些个农民炒的什么股呢?说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兽了,而且是猛兽并没扑向自己,自己主动割上赶着喂的,疼得要哭叫起来也只能背着人哭到旷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见到或一想到玉顺嫂,心里还会备受道义的拷问与折磨——大家是都认命清仓了,却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八万多元已经涨到了二十多万元的幸福感之中。告诉她八万多元已损失到一万多元了也赶紧清仓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都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为他们家与玉顺嫂的关系真的在“五服”之内,是更亲近的。
朋友正讲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与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次,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表现出承认自己正是那样的。
玉顺嫂是很容易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要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乎乎的火炕,颈椎病会有减轻。
我说是的是的,我感觉痛苦症状减轻多了,这个村简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无话。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朋友的老父母则都喃喃自语。一个说:“这算干什么?这算干什么……”另一个说:“往后还咋办?还咋办……”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上。她一边坐起来一边说:“还真把你给请来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见怪啊……”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摆正,我看出那是让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我说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会主动来探望她的。她叹口气,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检查出来已很严重,地里的活儿是根本干不了啦,只能慢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我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赌气又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我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她望着少年又说,多亏有他这个干儿子,经常来帮她做点儿事。
接着问少年:“是叫的梁先生吗?”我替少年回答是的,夸了他一句。玉顺嫂也夸了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玉顺嫂又叹口气,坚决地说:“有必要啊!你别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更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便耽误你点儿时间,这会儿就替我把遗嘱写完吧……”
那少年从抽屉里取出纸、笔以及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上。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按照她的遗嘱,子虚乌有的二十二万多元钱,二十万元留给她的儿子,一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一万元办她的丧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三千多元,归她的干儿子……
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二十万元给自己修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堪忧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也炒股,那份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里,将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希望由你这位作家替她写遗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我张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序、家信、情书、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词,也曾写过几次的。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时代人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
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第二天下起了雨。第三天也是雨天。第四天上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人匆匆来了,他们说玉顺嫂死在炕上。朋友说:“我不能陪你走了……”他眼睛红了。我说:“那我也留下来送玉顺嫂入土吧,我毕竟是替她写过遗嘱的人。”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也凑钱替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诉停机了。
没人敢做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怕被她那脾气不好的儿子回来时问责,惹出麻烦。那是一场极简单的丧事,却还是有人哭了。丧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干妈留给我的那份儿钱,我该跟谁要呢?”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路边草丛之下,遍地死蜻蜓。一场秋雨一场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