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是不考虑天气干旱的因素,今年的长安八月格外迷人。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阳光明媚而不燥,空气清新而不脏,全然不似往年秋雨绵绵、雾浓露重的样子;城内城外枫叶如火,山上山下飞瀑如练,最适合登高临远,踏秋郊游。
可靠天吃饭的农人们哪里顾得了这些美景,只觉得天不作美,影响收成。张阿牛便是其中之一,他家境贫寒,老娘多病,以采药为生。可今年天旱,入秋以来滴水未下,山上的野生药材长势比往年差了许多,常常走遍山坡才能采个半筐,品相也不好。
不过今日他兴致高涨,一早照顾老娘吃完饭,便急匆匆出了城,来到金光门外漕渠边上,等一个名叫孙大仓的老汉。
孙大仓五十多岁,居无定所,身无所长,跑腿送信、搬运打杂、倒买倒卖,什么都做,赚了钱便喝酒赌博,也不说成个家,是城西一带有名的老光棍、流浪汉。张阿牛同他不算很熟,不过几面之交。昨日两人在城门附近偶尔遇见,孙大仓见他只采了一把干枯的藓状马先蒿,便呲着缺了半边的门牙信誓旦旦地说,他知道西山有个叫阴阳沟的地方,长有十分新奇的药材,什么“花如美人”、“果似骷髅”,吹得天花乱坠。张阿牛自然不信,两人便打了赌,约定今日一起去看个究竟。
可等到辰时,孙大仓仍不见踪影。张阿牛等得心焦,便自行往城西后山走去。
沿途这些地方,已经来过多次,实在难以找到品相不错的。而且采摘药材,有个不言自明的行规:不能将所有的根茎全部挖完,一定要留下主根,以便明年继续生长。这样一来,更不好下手,大半日下来,几乎一无所获。
转眼到了午时,就此回去,总是不甘心。张阿牛就着溪水吃过干粮,想着昨日孙大仓所提过的阴阳沟,似乎离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太远,便继续往西行去。
阴阳沟原名走马沟,南北走向,两边石壁如同刀削,直上直下,沟正中有个马蹄形的盆地,半边植被茂盛,半边寸草不生,恰似道家太极图,有好事者便称此处乃是阴阳交汇之地,从此“阴阳沟”之称广为流传,原名走马沟便被人淡忘了。
这沟里原本有个简陋的道观,里面住着两个道人,可几年前突然发生地动,大石坍塌,不仅将道观砸得稀巴烂,两个道人葬身于此,连沟的入口和出口也给堵上了,这条沟从此变成了“死沟”。
不过对于常年在山沟里刨生活的采药人来说,进出这条沟不算什么。比如张阿牛,就意外发现,从后山一棵大树的树洞后,经过一条狭长的石缝,能够进入阴阳沟沟底。但这条沟里只有一些寻常的野草荆棘,实在不值当花费如此大的周章进来,所以孙大仓说这里有什么珍奇药材,张阿牛是不信的。
张阿牛轻车熟路,找到大树,钻入树洞,曲曲折折兜了大半个时辰,顺利进入阴阳沟。沿着沟底走了一阵,除了几棵干瘪的决明子,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没有,正打算打道回去,却见草丛中丢着一只烂布鞋。
这双鞋子虽然破烂,脚掌几乎磨穿,但磨开的地方,露出实打实的千层底,做工、用料明显是极好的——张阿牛认得这双鞋,因为昨天打赌之时,它还穿在孙大仓的脚上。
这双千层底缎面方口鞋,是孙大仓几个月前打赌的战利品,据他说,是从一个贵家公子哥儿的脚上脱下来的,昨天他还给张阿牛再次吹嘘了一遍,以证明他打赌从来没输过。
张阿牛拿起鞋子看了看,确定是孙大仓的,心中断定,孙大仓定是后悔了告诉自己此处有上等药材的讯息,所以不顾约定早早儿自己来了。如此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收拾好药筐,继续往沟里走去。
不知不觉来到山沟正中,散碎的瓦片和残破的石墙,显示出此处是原道观所在地。道观的位置设置得十分巧妙,刚好处于植被交界处,只见左手边灌木林立,右手边碎石遍地,倒也好玩。张阿牛在周围溜达了一下,觉得此处同上次来的时候好像不大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张阿牛吆喝了两声,并不见孙大仓回应。一阵微风吹来,张阿牛依稀嗅到一丝药香味,便着重留意这附近有什么奇异的植物。
果然,道观后面的乱石堆中,长着一团雪白的东西,表面凹凸不平,凹进去的地方结满了大大小小半透明状的红色果子,像是一个个扒了皮的葡萄被安在了大白馒头上。张阿牛小心地用指尖戳了一下,那团东西竟然颤巍巍地动,表面光滑细腻,软而有弹性。
难道是传说中的出血菌?张阿牛激动不已。他曾在孙家医馆见过出血菌的图片,跟这个差不多,并听孙家老郎中说出血菌是补血的良药,一两出血菌抵得半两黄金;但这东西极难培养,对温度、湿度,尤其是地域风脉要求很高,要极阴之地才能生长。
张阿牛这才发现,这里明明向阳,可连石头上都长着一层细细的白毛。不过他并未深想,一看到出血菌,还是野生的,足有小盆子这么大,按捺住兴奋,将出血菌周围的石头、泥土一点点移开,有几处石头较大,他仗着年轻力壮,搬、挪、顶、推,连锄把、镰刀等都用了上,终于把出血菌周边清理干净。
地下似乎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张阿牛正处于收获出血菌的激动之中,全然没有在意,脱去衣服铺在地上,去旁边的小水坑中洗净了手,两眼放光地跪着地上,双手用力、又不敢用力地抱住出血菌,往上一拔。
身下的地面忽然坍塌,张阿牛高举着出血菌,随着泥土石块一起坠了下去。
(二)
张阿牛背部着地,跌得五脏六腑几乎错位,幸亏中途被一根藤蔓拦了一下,加上地面还算松软,总算没受重伤,不过尘土迷了眼,用力眨了好半天,眼睛才勉强睁开。
这里竟然是一处狭长的石室,高达三丈有余,长着白毛的细长藤萝从顶部丝丝垂下,光线阴暗,空气潮湿,手触之处又湿又滑;从隐约听到的淙淙声判断,下面应该隐藏着一条暗溪。正中一个石台,中间有个不规则的大坑,坑里倒着一个缺足少耳、长满铜锈的残破青铜丹炉,看样子是炼丹时发生了爆炸。对面石壁,随着缝隙走向凿了大小不一的小洞,洞里放着各种药材包,浸泡过药材的细细水流顺着缝隙流下,颜色鲜红如同血液,但石壁底部挂着厚重的草帘子,看不到水流去了哪里。左右两侧,各点燃着几个火把,不知是什么做的,燃烧起来有股子药香味。而稍远处,与石台相对的位置,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床。
石床上,两个人正襟危坐,似乎没看到张阿牛一样,正在旁若无人地聊天。一个五官模糊、面无表情的黄衣男子,道:“又一只羊。比刚才那只好些。”
他旁边那个几乎赤裸的瘦弱男子,叹气道:“唉,寻常的肥羊,没什么用。”他的嗓子低哑中带着尖细,犹如铁锹拉过碎石发出的声音,十分刺耳。
看到是两个大活人,张阿牛心里松了一口气,忙赔笑道:“两位好,打扰了。”
明明开口说话,却并未听到自己的声音。张阿牛愣了一下,用力叫道:“对不住,打扰您两位啦!”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奇怪,是耳朵出问题了?还是嗓子坏了?张阿牛正在疑惑,却清清楚楚地听到黄衣男子说:“这个不同。”
瘦弱男子的皮肤极薄,紧贴在身体之上,皮肤下的血管犹如蚯蚓一般,在身体各处蜿蜒,他伸展了一下身体,懒懒道:“没什么不同。”
黄衣男子似乎笑了一下,道:“年轻力壮,皮相不错。正好给你练练手。”
瘦弱男子眼睛一亮,但还是踌躇了起来,道:“我可以试试,但你答应我的话,可不能不算。”
黄衣男子道:“放心,你要的天赋异能的小母羊,我已经物色到了,只是身份有些特殊,需要找到合适的机会才能送来。”
张阿牛后背的疼痛减轻了些,他将出血菌抱在怀里,单手支地,准备站起来。没想到手腕酸软,根本无法使力,试了几次,仍瘫在原地。可开口大声朝两个人求救,却仍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张阿牛大骇,不知所措。
那二人看也不看张阿牛一眼,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火热。
瘦弱男子口气焦虑,道:“我怀疑此处已经暴露,不能久留。麻烦堂主尽快送母羊过来。”
黄衣男子道:“哦,可有什么异动?”
瘦弱男子不安道:“异动倒不曾有,可这一个地方待久了,终归会露出破绽的。外面地面上长的那些东西,我怕会吸引一些不寻常的人过来。”
黄衣男子沉吟了片刻,道:“好,我尽快安排。”说完又道:“这种法术,是我堂的镇堂之宝。若是他人,我断断不肯传授的。”他的口气中既有不舍,也有警告敲打的意味。
瘦弱男子忙起身长揖,道:“多谢堂主。若此术成功,堂主便是我再生父母,我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并说道:“您要的东西,不日就可完成。”
黄衣男子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道:“很好。我堂将成大业,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张阿牛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将身子一挺,连出血菌滚到了一边也不顾上捡起,双手、双脚一起用力。可别说手脚,便是整个身体,都软绵绵的,无法控制。
这是遇到杀人劫财的强盗了?张阿牛害怕起来。
那二人相互客气了一番,黄衣人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瘦弱男子拱手送客。黄衣男子走了几步,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张阿牛,道:“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到底如何实施这种法术。”
瘦弱男子笑道:“堂主要不要留下来看看?”
张阿牛可怜巴巴地看着黄衣男子,希望能激起他的恻隐之心。可黄衣男子丝毫不为所动,看他的目光像看一件毫无生命的摆件。他摆着手对瘦弱男子道:“算了,我见不得这种血腥场面。”走到石壁面前,伸出细长的手指,在石壁上虚虚地画了几下。
潮湿的水汽慢慢聚拢,刚才他画过的线条显示出来,却是一个门。先是深深浅浅的,像一幅水墨画,接着慢慢变得厚重,直至成为真正的石门。
黄衣男子拉开石门,走了出去。
石门渐渐变淡,重新化为水汽,消散不见。
这两个人莫非是山里的神仙?张阿牛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一边瞪大眼睛,竭力想看清刚才门出现的地方,一边心里盘算,若两人真是神仙,定然不会跟自己这么个身无分文的小老百姓计较,说不定还会帮自己一把呢。
但他的希望很快破灭了。
瘦弱男子过来,蹲在他的身边。张阿牛拼命眨眼,努力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意。可瘦弱男子看他的眼神,并无怜悯,只有凶狠和贪婪,仿佛他是一只饿狼,而张阿牛是一只肥美的羊羔。
张阿牛心里打了个寒颤。
瘦弱男子两根手指在张阿牛白净的面皮上摩挲着,喃喃道:“好,好,好一具皮囊。”
离得近了,张阿牛看得清楚,他的皮肤吹弹可破,但不是细腻光滑的那种,而是薄,薄得几乎透明,似乎稍微一碰,便要烂掉。而他的腿上,有几处抓挠过的地方,已经露出里面的骨头。
瘦弱男子颤巍巍站起身,莫名其妙说了句:“刚练了手,下刀很熟练,不会那么疼。”走去石壁那里,将草帘子一扯。
张阿牛脖子无法自主转动,眼睛的余光依稀看到,草帘子遮挡的地方是一个三尺高的水池,正在想这人到底要做什么,忽然觉得手腕、脚腕、腋下一紧,自己竟然离了地面。
原来是那些长着白毛的藤萝,不知何时垂落到张阿牛身边,蛇一般缠住了他。张阿牛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毛藤将他拖向水池。
瘦弱男子舞动着双手,双眼发红,笑得像个恶鬼。白毛藤在他的指挥下,时伸时缩,哧哧溜溜变换着力道,扭麻花一般将张阿牛颠来倒去,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圈,终于停了下来。
张阿牛晕头转向,好久才缓过神,定睛一看,自己被白毛藤吊在了水池上方的石壁上。而那个瘦弱男子阴笑着,将一把明晃晃的薄刃柳叶刀在池壁上的石头上磨着。
张阿牛惊恐万分,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白毛藤弹了一下,张阿牛半截身子陷入池水之中,蹬到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又被弹回水池上方。水溅出来,扑得瘦弱男子一脸,鲜红鲜红的,如同血液。
瘦弱男子把脸一抹,目露凶光。
张阿牛没顾上看他,而是直勾勾看着脚下的血水。血水翻滚,一个死人漂了上来——一具血尸,浑身上下没有了皮肤,只剩下挂着肌肉的骨架。尸体的脸对着张阿牛,露出呲着的牙齿,他的大门牙缺了半边,同孙大仓一模一样。
张阿牛无声地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