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摘星

长安城升平坊的一间茅屋,火盆燃烧着,一群妖挤在小屋子里。

“桑大人说撒手就不管了,咱们筹谋了十七年,就等着突破大周的这一天,可如今,唉…..”

那街头背鼓的马面妖道:“不行,干他娘的,就算攻破不了皇宫,也要把长安城搅个翻天覆地!”

一直蜷缩在角落的舞姬款款走来,她伸出双手:“走,我们去摘星楼。”

房门被她打开,瞳孔骤然缩起,她慢慢退后。两个人迈进来,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一妖一人,那女妖腹部隆起,似有三个月以上的身孕,而那男人扶着她,背后斜背着一把琵琶。

琴姬道:“姊姊,收手吧。”

众妖哗然,舞姬摇头:“你有爱你的人,我也有所爱的人,你为了他劝我收手,而我为了桑大人势必站在你的对立面。”

她叹气道:“你忘了,我们的悲惨身世吗?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自愿成妖,我们都是人,是什么,逼迫大家走到这一步,你还记得么?”

琴姬转头凝视丁小小,他奇大的嗓门登时把所有妖全都骇了一跳。

“很多年前,我们都是同胞,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成妖,这些年来我接触很多的妖,我知道你们都有着迫不得已的原因。我杀过祸害百姓的恶妖,也从贼人手里救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妖童,我也逐渐明白了,这世间区分善与恶的标准不是人与妖,而是一颗能否对得起自己和世人的良心。”

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院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所有妖来到院中,茯苓儿率领一队幽灵军奔进来,她一挥手,一小队人马给在场所有妖都分发了一块月牙形的腰牌,她清冷的声音响彻小院:“大家拿着这块腰牌,大周每一方州镇通行无碍,这是圣主为我们谋取的特权,你们、还要伤害人界吗?”

众妖面面相觑,叹气声四起,大家低下头不再作声。

舞姬牵住她的手,紧张道:“桑大人怎么没回来?”

茯苓儿把那块蓝宝石抹额交给她:“送给你,留个念想。”

她仰起头,被孔明灯点亮的夜空,一座直插云霄的宝殿仿佛被漫天辰星围绕起来,多么耀眼、那么璀璨。

太极宫前,顾久久跪在殿前,他亲眼看着师父化身为凤凰,带着桑萁振翅离去。

“师父……”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滑落下来。

一双皮靴出现在他面前,他抬起头。

高力士:“这是圣主让老奴带给你的。”他把宝匣递给久久,久久抹掉眼泪,打开匣盖,只见内中竟赫然放着一颗凤胆。

他顿时瘫倒在地,怀抱匣子放声大哭:“我不要凤胆,我只要师父,是久久无能,没有办法保护好你。”

高力士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还记得他曾经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道:“他说、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弃。”猛然仰起头,笑道:“我要活下去。”

高力士点头:“从今天起,你是功臣,你带领千牛卫救驾有功,但假传圣旨阻碍羽林卫诛杀朝廷逆贼,功过相抵,圣人命你继续留任。起来吧。”

久久站起来:“那、那些孩子呢?”

皇帝的声音传过来:“朕绝不会滥杀无辜。”

灯火通明的摘星楼,九十层的阁顶,桑萁趴在窗前,像小孩子一般兴奋地凝望着万分热闹的街市,那些百姓川流不息,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丝毫不知晓这十七年乃至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想拥抱哪怕片刻平凡的幸福。

夜轻尘倚在窗前,修长的手指从怀中取出两方印信,把其中一只递给那绝美的人儿。

桑萁邪魅笑道:“宫变时被我弄丢了,你是何处找到的?”

他笑了:“在娇芝那里。”

桑萁脸色一变:“哼!她出卖我,对吗?”他接过印信,丝毫不怯:“没错,十七年前,是我诱骗娇芝到树林里等你,她爱上你,而我,又与她合谋阻截并烧毁顾流芳的家书,致使顾家全部罹难,而她也在愧疚中举刀刎颈,哥哥。”

他道:“我怕,你与凡人相恋无法承受上千年的孤独,你恨我吗?”

夜轻尘揩拭着他嘴角的血痕:“恨过。”

他笑起来,凤眸流转,绝美无双,两块印信合在一处,江山可保。他轻声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夜轻尘望向整座长安:“我想要江山太平、百姓安康,我身边的人平安喜乐。”他扭过头:“谢谢你,让我终于有勇气担起圣主的担子,我愿意做一个千古明君。我需要你。”

桑萁道:“我失去了三尾,续命灵芝恐怕仅能维持几年的寿命。”

夜轻尘道:“我违反天条,天帝必会罚我前往不周山受刑。”

两个人相视,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桑萁赞叹:“好繁华的长安城!”

一个声音道:“如果你是女人,我一定娶你。”

桑萁一愣,转过头,轻轻哼了一声:“这天下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三年后,大片大片怒放的桃金娘环绕竹屋,溪水从桥下潺潺淌过,但水里面再无女人的骨头。

顾久久抱着浑身浴血的女人闯入小屋,辣霄然正在午休,似乎没听到般自顾打着鼾。久久把女人轻放在床榻上,他用劲摇醒辣霄然,那老人不悦地蹦下太师椅,走过去,翻了两只眼皮,又把了个脉搏,摇头:“死了。”

久久弹起来:“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可我也活不了了!”

辣霄然道:“娃娃儿,你又为情所困了?”

久久道:“不、我不认得她,她是京兆府的女眷,前几日上元节游园灯会,我路过恰好看到她爬墙头准备和几个姐妹遁去一品阁,说是买云片糕送听音阁的说书先生。我百无聊赖,就藏在大柳树后多瞅了几眼,怎料,她好笨,就那样坠地摔死了,而那些所谓的好姐妹,都吓跑了。我、我……”

还未等他再说下去,辣霄然猛然掀开他衣袖,叹气道:“你毕竟肉体凡胎,无法承受重生凤胆的续命方式,我所料不错的话,你根本不是百无聊赖,而是在寻找新肉体,对吗?”

“是啊,可真不是我伤害她的,这是意外,既然老天爷垂怜,给了我一具可以承载顾流芳和我的两世魂魄的容器,我、我当然要收下咯!”

辣霄然也翻起他的眼皮检查起来,顾久久的脸色很沉,呼吸减弱,他坐在塌边,嫩出水的肌肤、苍老的声音:“三年以来,你都在寻找夜轻尘?”

久久微笑:“我辞官了,在遇到夜轻尘之前,我不过只是一介奴籍百姓,简直再平凡不过,也许我这一辈子就那样昏昏沉沉的度过了,谁能料想,我没有经天纬地的天赋,也未有出乎意料的身世,我真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凡人难道不能背负天命吗?”

他顿了顿,接着道:“师父,他给了我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可我还不够强大,我一直勤加练习剑器囊的一百种武器,我踏入他曾经走过的州镇、藩国,亲身领略他曾经吃过的苦会让我迅速的成长起来,就在半个月前,苏苏来京城寻我。”

辣霄然道:“她逼你成亲?”

久久拍了拍他肩旁:“这种事情怎么都瞒不过你。”他笑道:“我拒绝了,就在喝合卺酒的时候,也许是顾流芳的记忆,但对于我来说,我把轻尘当做亲人,我想要陪在他身边,逗他开心。”

辣霄然抚髯长笑,他耐心道:“久久,你可以选择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过着平淡而又普通的生活,你也可以忘记过去,从此浪迹天涯,只有一条路它异常难走,那便是寻找四海之滨、行迹缥缈的不周山。我只想告诉你,你面前的每一条路都没有对错之分,你只需要倾听自己心里的声音,你想要到哪里去?你想要见到谁?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久久吸了一口气,神清气爽:“难得这一世生而为人,短短三年光阴,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他摸出一把匕首,宽衣解带。

辣霄然仔细查验着女人已经冰冷的尸体,她面容隽秀,身穿一袭鹅黄色襦裙,看起来可人亲切,恍惚之中竟与慕容婉娘十分相似。他的眸光忽的一颤,伸手指了指她腰间配饰:“这是什么呀?”

顾久久已经褪了上衣,割取凤胆怎么想怎么疼,他骇了一跳,也很吃惊:“是玉狐。”

捞起玉狐,只见那狐狸栩栩如生,三条尾巴垂立身后,有点像……

辣霄然惊悚道:“她这个样子绝非死了几天,你看!”撩起袖口,小臂上密布着青紫色的尸斑,尸体冷如寒冰却一点都未硬化,她的唇角挂着浅笑,像是睡着了一般,似乎轻轻一吹,她便张开眼睛。

两人汗毛倒竖,辣霄然摇头:“此事诡异,要查清楚才行。”

久久大喝:“来不及了,难道我要去街上滥杀无辜么?行了,等我剜出凤胆,你植入她体内,啊,别忘了索梦铃。”

那只手还是晚了,血光飞溅,顾久久倒下来,凝望着女人的脸颊,轻轻阖起眼眸。

屋子外鸟语花香,暖阳和风随着房门被推开,一股脑的荡进竹屋。

她正坐在铜镜前,一动不动。

辣霄然拎着桃金娘的甜酒:“娃娃儿,你何时醒来的?”

没有声音,她端详着双手、手臂和小腿,不见尸斑,淡黄色的肌肤看起来很健康,身材婀娜而不圆润。

两壶酒“砰”地摆在桌案上,辣霄然卷起袍袖给自己满了一碗,他眯起眼睛方要喝下半口,突的脸色大变,一口喷净:“忘忧水?”

女人转过身:“原来你喝过忘忧水,不然如何敏感地尝出它的滋味?我只在碗壁涂了一层。”

他弹起来:“你是谁?”

女人款款走来,腰间的索梦铃清脆悦耳:“我是京兆尹乐府的千金乐芳华。”

辣霄然长长呼出口气:“娃娃儿,也难怪你知晓忘忧水,当你醒来的那一刻,你同时拥有了顾流芳、顾久久和你自己三世的记忆和三种复杂的性格。”

“三种性格?”乐芳华掩嘴笑起来,像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不过她也才梅之年而已,却仍然充满探索之心。

他打量着她:“芳儿的坚韧果敢、久久的纯善冲动,还有你自身,我猜不透你。”

她笑靥如花:“我有点笨,单纯,否则也不会被妒忌我和岐礼先生好的姐妹们设计,害我掉下院墙活活摔死。”

乐芳华来到门前,她张开双臂,拥抱着温暖的光照,上扬的唇角勾起邪魅的微笑。

辣霄然:“丫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记得夜轻尘吗?”

她转过头:“轻尘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繁华的长安城,人海澎湃,修正坊的一家说书阁楼听音阁中挤满了人,两名店伙立在门前,眉目带笑:“呦,乐娘子大驾寒舍,快,掌茶!”

乐芳华女扮男装,却还是被两人一眼认出,她扫兴之至,捡了个离先生最近的位子坐下,方才卸下包袱,一双小手捧上来:“娘子万福!”

她一愣,左看右看寻不着人影,一掀桌布,原来那小人儿团成一团藏起来,悄声道:“别、别暴露我的行踪。”

她哈哈大笑:“你是这京城的乞儿?”她瞅了眼褴褛的小袄。

他点头:“我叫阿梨。”

她扬眉:“你的家人呢?”

他道:“我若是有家人尚在,还会做乞儿吗?娘子别废话了,赏吃的还是给钱,要么,我就去别桌了!”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竟然将那小人儿拎起来,像是拎着一只鸡。

“天杀的,又是这小乞儿!”店伙黑着脸跑来:“可别打扰了娘子。”

他方要捉过阿梨,堂板拍案,说书先生“哗”地展开扇面,芳华抬起右掌,为了不惊扰到邻座的几位贵胄,店伙悄然退回店门。

众人兴致盎然,岐礼讲道:“在顾流芳出兵奔赴交州的前夜,营地点燃文灯,每个人都在文灯上写下了自己的愿望,伴随着天灯扶摇升上苍穹,有人祈愿得胜回乡、也有人希望归家后能亲自哄三岁的孩儿入眠,还有兵士坐在地上哭,圣主问顾将军她的心愿是什么?”

大家满心好奇,有人起哄:“大将军都一个样儿,还不是大军凯旋,班师回朝吗?哈哈。”

乐芳华插嘴:“是吗?人家可是个女人,不要以臭男人之心度女人之思。”

四周男子满满皆是,怒目凝视芳华,她立起身子,拎起宝剑,又背上行囊,眨眼间已经到了门外,她转过身,盯住岐礼。

岐礼似是着了魔般,喃喃道:“她说、想要与所爱的人,天长地久、流芳千古。”

他身姿挺拔,伫立在门前,给了阿梨一只绣着凤鸟的钱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去把这个给方才的姑娘。”

阿梨拉开钱袋,眼冒银光:“先生为何不自己上去呢?”

修长的手指从脸庞滑下,暖阳和风,那张原本清癯的脸颊顿时变幻了一张容貌。他不禁发出惊呼。

这是一张冰雪雕琢、魅可倾城的容颜……

“轻尘,那你的幻术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