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0日的早晨,10点刚过,我弟弟在他位于阿弗雷城的公寓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蹲在地上的小男孩。“这一定是幻觉,”巴多反复告诉自己,“如果我轻抚这孩子的头发,我的手会穿过他。”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


我多想待在井底

或在一个遥远国度

闭上双眼

我会发现我的世界已分崩离析


幽灵男孩抬起了头。巴多碰了碰他的头发和小脑袋,好像浓稠的液体。可当他抽回手,并没有残留一滴水迹。我弟弟一时凝噎、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厨房传来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访者头戴风帽,挡住了半张脸,难以辨认,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巴多打开门时,那个小男孩就站在他的身边,还拉着他的手。这真是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触碰着一个触不可及的东西。

那是胶囊咖啡外送员,他放下帽子,没有和小男孩打招呼,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存在。巴多迟疑了一会儿,试图寻找一个恰当的说法,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对门口的外送员说:

“这是我儿子。”

对方呆望着巴多的身旁,那里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他发现我弟弟的手指紧攥着,像是握着一只想象中的手。这不是他第一次遇见古怪的客户。他清楚,我弟弟只是有点孤单,并不会伤害别人。

“他和你长得很像。请在这儿签字。”

巴多松开小男孩的手,潦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极力掩饰平静外表下的惊慌失措。他接过咖啡包裹,和外送员道别,随即关上门,转身看着贝纳尔多。

“你想要什么?”

小男孩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看着厨房书架旁摆放的一张相片,仔细端详其中那个20多岁的女生,她拥有灰蓝色的瞳孔、白皙的皮肤和赭红色的头发。这是6年前的相片,那时的奥菲利亚和巴多手牵着手,两人脸上写满了喜悦。

“她很漂亮,”男孩一字一顿地说道,可嘴唇几乎没有动,“你还爱她吗?”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没有她的音讯,除了每年会收到她的一两条信息。”

“为什么?”

“一言难尽……我猜,她现在应该住在汉堡。”

“你想再见她吗?”

“我不知道。”


关于巴多和奥菲利亚之间的百转千回,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无论多么细微的情节我都不曾错过,因为我弟弟总会毫无保留地与我分享。我是他的知己,而不是监护人。尽管当时我对那个英法混血女孩的个性有所顾虑,可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评判他们的关系,毕竟这场爱情让我弟弟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仿佛长出了翅膀。也许是蜡做的翅膀?

对巴多而言,奥菲利亚就是那个所谓命中注定的爱人。如此强烈的爱情会吞噬一切,把人变成一个怪物,时而成为崇高与优美的化身,时而又变得面目可憎、令人窒息。每当想起她时,巴多的眼前总是这样一幅画面——在欧洲的尽头,他紧紧抓着悬崖边,距离脚下一二十米是无尽的虚空,而他就那样悬在半空。

那是大约6年前的7月,在葡萄牙,他们相识已有3个月。奥菲利亚自称得了重病——白血病;那时的她只有20岁,而那也许会是她的最后一个夏天。她桀骜不驯的气质、难以捉摸的性格、拜伦式的语调,都让巴多无法抵抗;她热情奔放,同时又透露着一丝腼腆。她的古灵精怪、她的狂野,还有她的大长腿,都令巴多痴迷不已。奥菲利亚听很多音乐,通常是古典乐,尤其是拉赫玛尼诺夫(令人心碎又故作姿态的)的钢琴协奏曲。有时候,也会听一些她笑称为(只是微笑,她从没有过真的大笑)“蹩脚哥特摇滚”的歌曲:以死亡为主题的暗黑系乐队,诸如艾米丽·奥腾、卡拉布雷斯或是“梦之日记”。她还有收集吸血鬼电影的癖好。和她待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弟弟觉得一切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那个夏天,他们来到位于欧洲最西端的罗卡角与“苹果海滩”之间的辛特拉海岸,发现了一处只有越过悬崖峭壁才能抵达的海滩,而这竟危险地唤起了奥菲利亚想跳下去的渴望。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会对这样极端的事情产生渴求?

我弟弟向来容易眩晕,可奥菲利亚却如藤蔓般柔软,像一个老手,无所畏惧。下降过程耗费了很长时间,眼前的路越来越窄,他们的双脚仅能踩在十几厘米宽的岩脊上,身体紧贴着岩壁,脚下离地面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在我弟弟看来,那真是可怕的高度;可对于他的同伴,也是这场冒险的提议者而言,这点高度根本不在话下)。

巴多尽力保持平静,他清楚只要低头望一眼,就有坠落的危险。他们全然不知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否可行。也许他们会原路折返,那几乎意味着得徒手攀岩。虽是一个白血病人,奥菲利亚身手敏捷,如履平地;她时不时取笑一下我弟弟,有时又耐心鼓励他,待在原地等待他赶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想到她病了,巴多绝不可能这样冒险。他并不完全相信她身患白血病这一假设,而是从中看到了某种隐喻,一次呼救。他不愿在奥菲利亚面前丢脸。

关于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巴多就在同情和爱慕之间犹豫。他一直梦想经历激情四溢的恋情。自从在凯旋门脚下第一次偶遇,他便感受到她身上某种优雅的不安。她有一种崇高而痛苦的美,犹如一座大教堂。显然,这不是装模作样,的确有什么正在折磨她。这激起了巴多的骑士精神。他将全力以赴,把他的挚爱从恶龙手中救出。

一天,也许是这场“悬崖事件”发生的1个月前,她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问他有没有泳裤,愿不愿意和她相约到协和广场的喷水池戏水。于是,巴多向他的建筑师同事们编了个借口,便匆匆出门。这对恋人在金色的喷泉里享受了一次“圣洗”,后来,在游客的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各自裹着超短的白色浴衣大摇大摆走进了玛德莲教堂,那模样着实滑稽可笑。和奥菲利亚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我弟弟工作效率低下,常常因此被合作伙伴指责;有流言蜚语说,他在和一个有点神经兮兮的女孩谈恋爱,而那个女孩是这段关系的主导者。

欧洲尽头的那个夏日,他们最终抵达了海滩,安然无恙。那是一个被嶙峋怪石环绕的小湾。对巴多的这个小小壮举,海浪似乎无动于衷,依旧如常地拍打着岸边,在那一刻,奥菲利亚才真正明白,他有多么爱她。她开始后悔自己编造的谎言,然而她已走得太远,难以收回曾经的话。那天夜里,他们尽情做爱,比往常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