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几年前的某天我正和一位艺术家聊天,他问起我关于视觉科学的问题。我跟他讲到,视觉科学家正试图弄明白,为什么我们会看到这么多——我们看到周围的物质世界丰富多彩,而留在我们眼睛里的明明是一些渺小、扭曲且颠倒的影像。在如此薄弱的基础之上,我们却看到了这么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艺术家的回答却大出我的意外:胡扯!他鄙夷地一笑置之。他们怎么能问出这等问题?我们倒是该这样问:为什么我们对周围的世界如此漠视?世界如此丰富,有太多的东西等待我们去发现,为什么我们却只看见这么一点点?

这段对话发生时我还在读研究生,艺术家的话却长留在了我的心底。关于视觉体验,它让我清晰地看到人们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一种是科学家的观点:“看见”这一过程发生于大脑,因为是大脑把视网膜上获得的信息变得有意义。

另一种是艺术家的观点:“看见”并非是一种自然而然、自行发生的过程;我们太容易忽视本来存在的东西。看见是一种收获,我们的收获,我们与存在的东西交流才会有的收获,而我们常常会视而不见。

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研究知觉和知觉意识,我试图创立一种新的方法来解读知觉,最终形成了知觉的行为生成观。据此来看,“看见”并非是发生在我们大脑或其他任何地方的东西;它是我们要去做、去达到或获得的东西。正如我们所能获得的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只有依赖我们的技能、知识、条件和环境,包括我们的社会环境,我们才能获得这样东西。

直到前不久我才突然意识到,近年来我的研究恰恰都是为了证明我讲到的那位艺术家的观点,他说的一直都很对。体验离不开大脑,这点非常确定,但大脑不能解释故事全部。科学家的理念非常贫乏,它妨碍了我们的体会:真正去感知的不是大脑,而是具有行为能力的动物和人。我开始认识到,且在我的文章中极力主张:与其说“看见”像是在消化吃下去的东西,不如说它更像是在爬树或是阅读一本书。

但这故事还让我想到更多,艺术家说得对。科学与哲学,要说关注艺术,它们都倾向于居高临下地俯瞰。它们试图解释艺术,把艺术当作一种需要分析的现象来看待。或许我们早已忽略了一种可能:艺术本可以成为我们的老师,至少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并非因为艺术是一门神秘的学科,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自己的研究方式,也是自己真实的知识来源。回想与艺术家的对话,我便想到了这些。

这种可能性既令人兴奋又令人迷惑。说它令人兴奋,因为它立刻就让我们看到了艺术的重要性;但同时它也令人迷惑,因为艺术与科学不同,科学很明确地关注知识的产出和理解,而艺术所关注的知识又该是什么特点呢?

这里提供了部分答案:艺术给我们机会,让我们看到自己怎样达成自觉的生命,怎样把世界变成知觉(或其他形式的)意识的焦点。因此,在艺术这个领域里,我们可以认真地思考上面艺术家所提到的问题:不是“我们怎么看到了这么多?”而是“为什么我们只看到这么一点点?”当然,事实是,艺术让我们从无视到看见,从看见到看见更多或看见不同。

三个观点是本书的动因。

首先,艺术不是一种技术实践,但技术实践是它的先决条件;艺术作品是奇特的工具。技术不仅仅是我们为了达到目标而加以利用的东西,尽管这样说也差不甚远:技术组织了我们的生活;没有技术我们的生活将难以想象;技术成就了我们现在的样子。而艺术实际上参与了实践、技巧、技术对我们的组织,最终,它将成为我们了解自己的方式,必然也会成为重组我们自己的方式。

艺术工作,它的真正作用,是富于哲学意义的,这是第二个富有生机的观点。艺术是一种哲学实践,而哲学是一种艺术实践——这是艺术家的所爱,是否哲学家所爱我却不敢担保。这是因为艺术与哲学——虽然表面差别很大——实属同一类型,它们孜孜以求的共同问题都是我们组织自己的方式和重组自己的可能性。我并不是说艺术家这么认为(尽管有人这么想);我的意思是,这是他们的一直所为,而哲学家所为的恰恰也是如此。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机勃勃的观点,这要等我们取得足够进展后它的意义才能被理解:如我所说,艺术与哲学都是倾力于创作书写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