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送一个朋友去车站。
大学之前从未长时间离开过家的他,国庆假期还未到来,便早已思乡心切。每次与母亲打电话都不时抽咽,眼泛泪花,但没有哭,维持着男生最后不愿认怂的尊严。宿舍其他人依然各做各的事,该打游戏打游戏,该看书看书,假装不曾听到快要收不住的哭腔,尽管演技很拙劣。之后又放下手中的事情,悄悄跑到厕所给家里人打电话,闽南话、云南方言、粤语,不同的语言汇聚成相同的思念。
中学就曾独自一人从县城到市区求学的我早已学会把思切深埋于心,能够从容应对,能够把想念的愁忧处理得不露痕迹,但我并不会因为眼泪而笑话他。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他人同住集体宿舍时候的样子,第一次晚上不回家,第一次和来自不同县分的人住在同一间宿舍里,需要适应不同地区的方言,需要习惯不同人的口音,刚开始这一切并不容易。周末的时候,舍友纷纷开心地回家,心里泛起的酸涩难以言喻,只能默默安慰自己,等待假期的来临,等待归期的临近。在给家里打电话时,我总是一边啃着面包,和父母说自己过得很好,一边偷偷抹着眼泪。现在的他,和当年的我无二,所以如果凭借资历就能嘲笑他的话,那证明我还没长大,如果凭借经历就能嘲笑真情的话,那证明我依然幼稚。
渐入深秋的BJ,天上依然挂着大太阳,刺痛的灼热和烦闷的熏蒸的烘托下,一片夏日的做派。没有凉爽的微风,没有郁达夫笔下深秋旷凉与静美,没有驯鸽在天上轻鸣,也没有纷飞的金黄落叶,一切似乎还保留着那份夏日的活泼与炎热。头顶环着薄灰色镶环的淡蓝穹顶没有一片阴云,路旁一簇凉荫上虬枝盘错,绿叶拥攒,也唯有那塌拉下头、渐渐泛黄的密草率先改换妆容,提醒人们变换的时令。是刻度表上的时间日期提前了?还是秋霜觉得还不是到来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气候真让人似乎越来越搞不懂了。
原本说好只送到校门口的,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很远,等反应过来时,离车站也没几步路了,就没往回走。一路上,他看着脚下的路,我看着他。原本挺白的皮肤在军训的锤炼下,黑了不少,变成了深栗色,个中原因一同军训的我了然于胸,不同的是,我变成了炭黑色。即使已经过去许久,当时的种种辛酸仍历历在目。出发前,他把白色旅行箱用套封包裹得完好,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无二,当然,在别人看来似乎没有多大作用。其实不然,这样做并非以此昭彰城市人良好的卫生习惯,也不是说行李箱有多金贵,只是为了告诉父母:没有你们的呵护,我在外面也能够照顾好自己。尽管这背后是花一整个下午一遍又一遍的擦洗,但这是很有意义的证明。
每次远行之后的归程,我们竭力去还原当初来时的模样,试图以此表明我们并未被异乡改变,并未忘却自己的根本,当初那个操着一口本地方言的小伙子依然没有忘记乡音——尽管这乡音曾让他在文明光环加身的城市饱受嘲讽和轻蔑。同时,那些在外打拼、生活所受过的创伤、冷落与流过的泪水,都可以被佯装的模样悄悄隐没。很多人都说自己过得很好,衣食无忧,快快乐乐,无非是不想给家人徒增烦忧而已。苦痛自己知道就好,何必在拉着别人一同陷入伤感。自己能做的就是活得好一点儿,让家里人放心,然后自己可以更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奋斗。因为心里知道,无论风言诽语如何中伤,无论生活如何崎岖坎坷,家永远在身后,温暖永远在心底。
到车站时日已近西,秋冬季节北半球的昼明就是那么短暂,刚才还是正午,走一段路的时间就迎来了夕阳。我把他送过安检处,便没有再跟,站在大厅正中,看着他走上自动扶梯,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没有挥手告别,没有深情相拥,只有目光远送。
我盯着自动扶梯缓缓运转的履带,像一盘倒放的磁带,将我的记忆带回到过去:
临近九月,离大学开学已经不剩几天,早已收到大学通知书的我还得回一趟高中学校办理一些琐事。其实本该早早完成,无奈诸事缠身,加之高考之后拖延症附身,只能赶在最后时限去处理。进入校园,当初的少年早已褪去无知和涩稚,经历三年的磨砺后已经变得更为成熟睿智。三年下来,增长的不止身高、体重和胡须,还有品德与精神的充盈、意志和思想的晋级,更收获了许多高考成绩无法比拟的珍贵情谊。但一想到自己下次再进入校园便是以校友的身份,多少感觉像个外人,不禁感慨莞尔。
翠碧的君子竹依傍着潺涌曲澈的河流;古色古香的小亭静静地伫立在河畔;成片的樱花林虽说繁华落尽,但枝叶间无不流露着自然的生气与活力;杨柳树下那一树紫藤萝不见花瀑倾泻,只见满树绿叶,给盛夏的校园添了片难得的绿荫;池塘出水的石头上,乌龟伸着头慵懒地晒着太阳,墨绿的龟壳恰与这一汪被青苔染绿的池水辉映,好不和谐……风景卷携着三年的种种时光留下的记忆点滴,或完整如电影放映,或零星如光影闪烁,似萤亮的闪光,一帧帧地点亮了我脑海中沉寂的空白天幕。面对熟悉的景象,我回忆起它们不同四季的风光,还有不同四季的从前,竟陷入长时的失神。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们的诗人又神伤了,要不要挥笔赋诗一首?”上学期间喜欢做的事儿不多,一来没有多余时间,二来没有资源,写诗词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有几首在校刊上发表过,所以得了个诗人的绰号。“俗人一个,哪会写什么诗,要不你来指点一下,兵。”之后的对话并不是套路似的“咦,你怎么知是我?”、“不是,再猜”之类的,因为他声音的辨识度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兵是我高中两年的舍友,我们挤过同一管牙膏,穿过彼此的衣服,睡过同一张床。我们也是一起驰骋球场的球友、帮彼此抄作业的兄弟。兵还是一个灵魂歌手,字面意思的那种。他还是整个宿舍的鸡汤罐子和灵魂导师,尽管他自己经常需要我们的开导。其实他还有很多标签,多得数不过来,但没有上面这几个有代表性。虽说假期并不缺少电话联系,也经常一起打游戏,但此时此地他出现在眼前,还是让我颇感意外,有点儿惊喜。后来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会选择那一天一个人去学校。他没好气地说
:“真没见过不把自己当人的,你牛!”习惯了他中二性格的我并未满意他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仍刨根究底地追问,想知道原因。他给了如下的解释:有天晚上做梦,梦到今天会走桃花运,于是就来了呗。虽然我仍怀疑这个答案的真实性,但他一脸认真,不像说假话,我也就没再追问下去。假的又如何?各奔东西前的相遇早已弥足珍贵,何必再去寻找可有可无的答案,没有必要。
简单寒暄后,我们相约走一遍校园,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拍照,只有眼睛在不停地闪烁。曾经那些快乐并着酸苦的记忆,再次回荡在脑海,一遍遍,一幕幕。我和兵俨然像快要远行而不知归期的游子,最后浏览一遍这熟悉而温暖的乡原。今后有没有再次一同回顾的机会,谁都没有肯定的回答。我们走得很慢,看的也很慢,曾一个小时可以转一圈的校园足足花了我们四个半钟头,从下午两点一直走到将七点点。直到看见保安都陆续开饭,我们才反应过来红日早已潜入天际,彩霞也不见踪影,天快黑了。
炫彩的城市霓虹取代单调的炙阳主宰着这方安静的天地。深蓝色帷幕下,白天沉寂的街巷接过商场的人流和喧腾,陆续传来小贩的吆喝叫卖声,缕缕烤肉的浓厚的淳香混着木炭的清香荡漾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灰色的薄烟,猩红的木炭,昏黄的灯光,混杂着夏日的湿热,人流的嘈杂,不觉沉闷,这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走出学校,最后回看一眼,满意离去,背后传来学校放学的铃声。兵带我在较远的一条街道找了家门面被烟熏的不成样子的小店,打算在这儿对付晚饭。这种小店往往装修并不豪华和精致,否则也不会任烟熏火燎,毕竟从面上看,这样的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舒服的。极为粗糙的报纸糊满了整个墙壁,颇有一种往前十年我在农村土房子见到的装修的感觉。没有费尽心思地铺设瓷的地砖,仍然保留着水泥地板。经年累月的人来人往磨去了独属于水泥的石质的绿,倒使低价的水泥地板透射出翡翠般的水润和通透,算是整间小店比较高级的地方。店里放置了几张桌子和十几个椅子,与之相配的是两台嗡嗡作响的电风扇,款式老旧,显然有些年头了,以上种种似乎使这间小店和高大上的现代化城市相比格格不入。一般人不会选在这种地方吃东西,一是这样的环境实在影响食欲,二是习惯性地会觉得卫生条件差,但是混熟了的人反倒乐意来到这种充满烟浊气息的地方吃烧烤,因为有味道、有记忆、分量足,老板不会作假,也作不来假,实在。
在几串烤肉和一瓶啤酒下肚后,我和兵的话匣子也就打开。谈些什么呢?从曾经的学习聊到现在的生活,从现在谈到未来,聊回忆,聊梦想,聊爱情,不管以前聊过的,没聊过的,都在小店的桌子上敞开了聊。时而相互插科打诨,时而又严肃认真,谈到有共同兴趣的事能扯但很远的地方,漫无边际;谈到不想回答的话题时相视一笑,用一杯酒搪塞尴尬。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候又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好在这家店的灯光被长时间的烟熏火燎蒙了层尘垢,看不太清。
“小说还写吗?”兵突然红着脸,一脸正经地问道。
“当然,你说哥要是写着写着,一不小心拿个诺贝尔奖什么的,岂不是很长脸!”不善饮酒的我醉意渐渐上头,扯着声线说道。
“会有我吗?”
我打趣地回答:“本来是没有的,但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路人乙就钦定你了,可好?”
兵笑了笑,没说话,一口喝完手中的啤酒。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又是我一句他一句地谈话。
…………
不知道聊到了几点,我最终在与酒精的对抗中败下阵来,枕着双手睡在了桌子上。一向少梦的我那天晚上居然做了梦,梦到许多事,有的伤心,有的愉快,却无论如何醒不了。隐约听到兵在轻声说着梦话,像是在呼喊谁的名字,终究没有听清。我也做梦了,梦到了一个人,一张笑脸,一段记忆,一段过去的、深深地埋在心底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晃动桌子,方才从梦里苏醒。
“不好意思弄醒你了,要不再睡会儿?”兵似乎也才刚醒,脸上还留着衣角的印痕。不知怎么的,我好像看到他在擦拭眼泪,我揉了揉还未完全睁开的眼皮,再看又好像没有了。
正当我准备直起身,方才感知到麻木的手脚的存在,原地缓了好半天才站起来。
“有烟吗?”我问道。酒精劲头还未过去,我头仍痛得慌,只能希望抽根烟能稍有缓解。
“抽光了,有也不给你。像你那种抽法,我一天的饭钱都要被你消遣完。”说完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端了碗米汤给我。我不会抽烟,曾经学过,可是笨拙的我终于没有学会。抽烟之于我,不过是大吸几口,把烟草燃尽,然后把烟圈大口大口地吐出去。我喜欢卷烟淡淡的香味,不喜欢浓烟呛人的气息。不知怎么了,当时我很想抽烟。
本还想说什么的我,话被米汤给堵了回来。米汤下肚,头痛减轻了不少。我开始问他昨晚做梦的事儿,我总觉得自己在梦中说了什么我没有觉察的话?
“你睡得像死猪似的,一点儿动静没有。幸亏不打呼,不然估计早被老板扔出去了。”梦而已,多想了?我心里这么嘀咕到。但我还是去买了包烟,没有抽,拆开后取出一支,凑在鼻子边嗅了嗅,又合上,或许我的确不适合抽烟。
回到店里看到老板正在收拾我们留下的狼藉,就把烟送给了这位允许我们两个陌生人在店里过夜的老板。
简单洗漱之后,我带着背包与满身烧烤味儿走出了那家小店。因为家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所以不能在市区待太久。昨天我就买好了今早的车票。
兵怎么说也要送我到车站,我没有拒绝。总是一个人在外求学,早已习惯没有人接送,但总有种孤独感。如今有人送行,心里竟暖暖的。
我们同老板告别,他正忙于切肉,再三叮嘱我们检查物品,说道:“老头我记住你们了,下次来我请你们俩兄弟。”我们笑了笑,答应下来。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再到这个地方,或许不久,或许很久,我不知道,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还是满口答应下来。
初晨的天还很朦胧,小城终于关闭了最后一束光亮,彻底陷入沉睡。长钟的脆响显得格外清亮,明星轻悬天穹,这是一天少有的能看到星空的时刻。只是东方渐亮,它们又一颗颗地隐没。我抬头目送着满天的星河,看着它从明亮到逐渐消失。
车站人流稀疏,值班的人员不停打着哈欠,显然又是一个通宵工作的夜晚。兵没有说话,安静地将我送上了车。随着发动机开始轰鸣,班车慢慢加速移动,驶离车站。我对着站台上的兵挥手道别,看着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才回过头看看前方。日出东方,灿烂千阳。
写篇这篇文章之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打算写篇以他为主角的文章,并以此为由向他讨口酒喝。
“给我寄一本,签上名。你有故事和歌,我的酒管够。”他开心地说道。
我读过朱自清的《背影》,他对父亲的送别是一种感恩;在龙应台《目送》里:“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送别是父母对孩子的放手,是让他们去自由独立地成长。而我,在日出时驶向远方,于夕阳中目送他人还乡,其间没有悲情的眼泪,没有不舍的拥抱,没有大篇的煽情告别,没有矫揉的惺惺作态。我们怀揣着自己的记忆,从小城到都市,从闲适到匆忙,从故乡到他乡,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同过去的自己告别,去和更好的自己会合。
返校途中,我边哼唱着《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边回想着自己所经历的点点滴滴。路上我把单车骑得很快,试图让风告诉我生命的答案,让心聆听世间的真谛。
街道弥漫着浓郁的饭食香味,没有熏人的油烟,没有嘈杂的人群,没有此起彼伏的吆喝,可是我却没有半点想停下来吃口饭的想法,不由加快速度,离开了食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