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佛朗哥的蓝色师

西班牙人热爱“八卦”的程度,我去巴塞罗那时领教过。在兰布拉大街旁一家商店门口排队买水果时,最前面那位顾客阿叔,竟然跟收银员女孩聊起天来了,俩人呱呱呱地聊个不停,跟西班牙响板似的。最好笑的是,队伍里所有的西班牙人都伸长脖子,一个个面带微笑、兴致勃勃地听那两位的聊天,好像他们都不急着买东西。这群美滋滋享受着八卦乐趣的“板鸭们”(“板鸭”为“班牙”的谐音),让站在队尾炽热阳光下的我,简直哭笑不得。

所以,当一位瑞典朋友告诉我,她认识的一个来瑞典留学的西班牙女孩,在大学待了几年后,对她抱怨说都快要憋出毛病了。我没觉得奇怪,谁让您这从八卦王国跑来的一只“小板鸭”,掉进一堆生来就安静的瑞典人中间呢!

话说那年夏天,我正坐在从德国汉诺威到柏林的火车上,对面一位四十多岁的乘客从我一落座,就对我微笑致意。当他告诉我他是西班牙人时,我忍不住咧嘴乐了。没错,这位西装革履的西班牙胖老兄,坐在一堆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德国人中旅行,一定憋坏了,很想找个愿意谈话的人聊聊天。他叫何塞,是马德里的一位厨具商人,来德国商务旅行。

好吧,反正这趟火车还要跑一个多小时才到柏林,就聊聊吧。

没想到,西班牙人何塞在八卦时,告诉我的一个历史故事还挺有意思的,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件事。

一顿东扯西拉之后,我不经意间提到,一年前我去过俄罗斯的圣彼得堡。何塞马上兴奋地说,他爹二战时曾在那里打过仗,那时圣彼得堡还叫列宁格勒。我嗯了一声,心想那震惊世界的列宁格勒围困战,九百多天饿死六十多万苏联人,你们西班牙人也跑去帮德国人围过城?何塞告诉我,他爹当时在一支叫“蓝色师”的西班牙部队中当师长的副官。蓝色师这是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送给希特勒的一个志愿兵师。

讲蓝色师这个故事的缘起,还得讲到西班牙内战。

简单说吧,1936年夏天,西班牙共产党主导的左派联盟赢得了大选后上台,右派不满左派政府,两派大打出手,西班牙内战于是开锣。西班牙左派政府的后台,是苏联领袖大胡子斯大林;右派的靠山,是纳粹德国元首小胡子希特勒,加上意大利光头领袖墨索里尼。双方的后台国家,为各自的西班牙代理人提供了大量军火,甚至参战人员。助阵的一方是苏联志愿军和著名的国际纵队,另一方是德国的兀鹰军团和意大利志愿军团。西班牙内战极其血腥,双方都是暴行不断。1939年春,终场哨响,佛朗哥的右翼力量胜出。西班牙从此和苏联结下了梁子,佛朗哥也欠了希特勒一个人情。这就是,两年后苏德一开打,佛朗哥就送给德国一个西班牙志愿兵师——蓝色师的缘由。

西班牙内战中,苏联的援助可不是白送的。斯大林向西班牙左派政府提出的援助条件是:费用全部用黄金支付。于是,西班牙就将大部分国库黄金运到了苏联。据当时运送黄金的苏联官员奥多夫说,当西班牙的黄金运达苏联时,斯大林说了这样一句话:“西班牙人从美洲抢了那么多黄金,够了,给我们这帮穷鬼分一些吧!”

按说,西班牙在独裁者佛朗哥的统治下,应该成为追随希特勒最玩命的一个小弟,可是事实却是,佛朗哥只舍得出一个万余人的蓝色师。

现在的历史学家,回头看独裁者佛朗哥,发现这个长得像西班牙老农的家伙,目光竟然洞穿了未来历史,他是不是一个会穿越的人?不管希特勒对他怎样拼命忽悠和苦苦哀求,佛朗哥死活都不正式参加二战,一直严守着西班牙的中立,好像他早就知道希特勒这帮人的下场似的。就连这个蓝色师,也是他不得不偿还希特勒的人情,在西班牙志愿者中招募的。当时西班牙内战刚结束两年,痛恨苏联的右翼西班牙人士,多到将各地招兵站都挤爆了。何塞他爹,一位年轻的西班牙国民军军官,就是1941年夏天在马德里报名参军的。可是,佛朗哥硬是只招了万把人,还与德国约定:这个蓝色师只与苏联军队作战。

西班牙迟迟不全面加入二战,让希特勒很失望,两人在法国西班牙边界的一列火车里见了面。希特勒对佛朗哥,那是各种的谄媚与奉承啊,但是,坐在他对面蜷缩着身体、像一口袋土豆一样纹丝不动的佛朗哥,完全没有反应。可怜的希特勒,就只差跳吉格舞去讨好佛朗哥了。无奈之下,希特勒和佛朗哥说:“要不你借我们一条路,让我们攻下地中海门户——英国人占据的直布罗陀海峡。”佛朗哥可不愿意与英法为敌,就回答:“我们西班牙人把一切外国军队的进入都算作入侵,您进入我国,可能会遭受游击队自发的袭击,那我可管不了。而且您要知道,‘游击战’这个词,就是我们西班牙人发明的。”希特勒简直要气疯了,后来他对墨索里尼抱怨说:“我宁愿把牙齿拔掉三四个,也不愿再受这个罪了!”

希特勒也曾认真考虑过是否入侵西班牙,然后让他颇为欣赏的蓝色师师长——格兰德斯中将取代佛朗哥,但历史还算学得不错的希特勒,最终决定不这么做,他说道:“这些西班牙人可是唯一的拉丁硬汉,若是入侵,在我们的后方将会有一场游击战争发生。”他知道,老狐狸佛朗哥说的也是实话,如果自己非要入侵西班牙,拿破仑就是他的前车之鉴。这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皇帝,先后派出五十万法国大军去征服西班牙,结果那些元帅们一个个被打得落花流水,跑了回来,气得拿破仑破口大骂:你们竟然输给一群破破烂烂的西班牙农民?这个暴发户皇帝,其实不知道西班牙人民的血性可以达到怎样变态的地步。下面是我读过的一个故事,今已无法考证。

一支拿破仑的法国部队,在路上挨了无数冷枪后,闯进一个西班牙村庄,只找到一个抱着孩子守大饼摊的村妇。饿极了的法国兵却不敢吃那一堆饼,就让村妇先吃。村妇吃了一个,法国兵还不放心,就让村妇喂自己的孩子吃。村妇二话不说,抓起饼就塞进孩子的嘴里。这一下法国人放心了,一拥而上大嚼了起来。结果,所有人——包括村妇和她的孩子,都被村妇下的药毒死了。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拿破仑帝国的丧钟,其实响起于伊比利亚半岛的游击战场,拿破仑称之为“西班牙溃疡”。

佛朗哥,这位有着时空穿越者一般远见卓识的独裁者,换句话说,这一口袋能在五维空间里飞来飞去的神奇土豆,他以专制独裁为手段,强行让西班牙这条船改变了原来的航向,从而避免了自己的祖国走上一条历史不归路。他在二战中让西班牙坚守中立,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己的国家。他培养了后来接位的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在佛朗哥死后,登上王位的卡洛斯一世和一批卓越的政治家一道,使西班牙过渡成一个宪政民主的现代国家。在卡洛斯一世眼里,佛朗哥几乎扮演了父亲与导师般的角色。

在苏联和东欧政治制度垮台之际,那个已死了十多年的历史强人佛朗哥,他的形象,在后世人们的眼中,又经历了一次蹿升。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佛朗哥的这个蓝色师,在二战期间有些什么样的趣闻吧。其中有些是何塞讲的,有些是我之后扒出来的。

完成招募组建后,这个志愿师从西班牙出发,穿过法国,抵达德国正式加入第三帝国武装力量,并获得第250步兵师的番号。该师的别称蓝色师,来源于西班牙右翼组织——长枪党党徒所穿的蓝色衬衫,这是他们离开西班牙时的着装。

首先吃到蓝色师苦头的,却是德国教官。德国人因为刻板而得到“方脑袋”这个绰号。德国教官用要求本国部队的严格条例约束西班牙人,用本国部队的军容军姿训练西班牙人,想将天性自由不羁的西班牙人也夹成一排整齐的“方脑袋”,这导致了后者的强烈不满和抵触。德国教官形容穿着德军军服的西班牙人:这群番号“250”的士兵,邋里邋遢;军礼也行得好笑搞怪、不成体统。到了前线,西班牙人擦枪、挖战壕的懒散态度,更是让德国人火冒三丈。而让浪漫的西班牙官兵感到怒不可遏的,是一条德军规定:不得与当地妇女发展亲善关系。他们的抗议也有着西班牙式的喜感:在德国教官检阅部队时,列队而过的蓝色师军阵中,很多西班牙士兵的弹药筒上系着一个避孕套吹成的气球。

但是,蓝色师在战场上的表现,就与他们的军风军纪完全两样了。希特勒对蓝色师的评价,其实是相当公道的。在他的谈话录中,希特勒曾经夸蓝色师和德军最好的部队一样。希特勒这样提道:

对部队来说,这些西班牙人是一群衣衫褴褛之辈,他们把枪支看作不该被清理的装备,他们的哨兵只存在于理论当中,他们也不会设立岗哨,即便他们真的这么做了,那也仅仅是在他们的睡梦之中。当苏联人到来时,当地人还得把他们叫醒,不过这些西班牙人从未交出一寸土地,没有人能想象出比他们更无惧的部队,他们几乎不找掩体,他们藐视死亡。无论如何,我们的士兵都该庆幸,因为我们有像西班牙人这样的部队守在隔壁的防区!

蓝色师的大部分官兵,都经历过西班牙内战的残酷洗礼,在人类战争史上空前残酷的苏德东线战场,他们又目睹了一幕幕极其可怕的场景。在列宁格勒围困战的第一个冬季,死神频频光顾西班牙志愿军的防区。在苏军大规模的连续攻击之后,守住的村庄在西班牙幸存士兵眼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狱……那些尸体,有着大学生的年轻面孔,像柴堆一样层层码放着”。

一个西班牙掷弹兵连驻守的阵地遭到了苏军突袭,随后,其他西班牙士兵赶到那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血腥残忍的景象:那些掷弹兵的尸体都已被剥去衣服,肚开肠裂,被他们自己的刺刀和镐钉在冰冷的雪地上。不久后,两个西班牙连实施了同样血腥的报复,在德军炮兵的支援下,他们血洗了附近的一支苏军营地。没有俘虏,留在雪地上的只有尸体。这种相互报复,在东线没有止境地发生着。

蓝色师在列宁格勒以南,参加了围歼红军骁将弗拉索夫的苏联第二突击集团军的战斗。德军集团军司令林德曼将军,对蓝色师在此次作战中的表现大加赞扬。被俘的弗拉索夫中将,后来成了二战苏联叛将。

1943年年初,希特勒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惨败,蓝色师抽调去参战的一个营,也被打得只剩二十八名官兵。目睹这一切的老狐狸佛朗哥,认定德国必败,就此开始了与西方同盟国的谈判,并在当年秋天宣布自东线撤回蓝色师。尽管西班牙政府发出撤退的命令,不少西班牙士兵却拒绝返回西班牙。最终,一共有近三千人拒绝和师团一同回到西班牙,这些人大多是右翼的长枪党徒,他们之中许多人参加了德国部队,大多是加入武装党卫军师。

整个二战中,蓝色师有近五千人战死。

从1962年起,根据德西两国协议,德国政府给蓝色师的每一位伤残老兵每月发放约合现在四百欧元的西德马克当养老金。何塞的父亲一直拿着这份养老金,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去世。

现在很多西班牙人还是对当年蓝色师的参加者表示尊重,并认为,这些志愿兵是一群愿意为自己的理想献身的人。东欧最终的垮台,让这些老兵更加自豪。在我的眼里,右翼的蓝色师是堪与西班牙内战中他们的死对头、左翼的国际纵队相媲美的一群理想主义者。

在柏林火车站,我挥手告别何塞,默默看着这个西班牙人消失在人群中,像一粒沙消失在沙流之中。我的头脑中,忽然跳出一个有趣的念头:匆匆来去的人类个体,看上去就像沙粒一样彼此相似,在天地时光的沙漏里聚散、生灭。然而,不同沙粒头脑中的世界观迥然不同。我们这个星球上有众多国家与民族,不同的家庭与个人生命经历构成的历史与价值认知几乎天差地别。就拿二战中仆从国的众多支军队来说吧,来自不同民族的军人,他们的参战动机,如同亚历山大大帝面前那一团叫戈耳狄俄斯之结的线球一样,千头万绪,你怎么可能给所有的亡魂贴上一种标签呢?我望着笼罩城市天际线的晚霞,默想如是。

我记忆中柏林的那个黄昏,漫天夕照,猩红到吓人,那场世界之战中的燃城大火又重现了吗?在火光中踉跄闪过的身影,哪些是战斗到最后时刻的蓝色师士兵?我知道,他们是柏林战役中抵抗苏军的西班牙志愿军第101连。这些西班牙老兵没有去追求不朽,而是在生命速朽之前纵情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