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许春秋(二)

陆少爷捏着她平日里用来画眉眼的笔杆子,细细的在她手心里描摹着,有点痒。

许春秋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后台的声音嘈嘈杂杂,可是她却屏住了呼吸,心很静很静,像是初雪落地,沙沙的,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的,像是要跳出来。

她呆呆傻傻的看着那一双浓墨重彩氤氲开一般的眉眼,深邃的如一泓水一般,一不留神就要溺进去。

一池清潭水,两眼跨忘川。

梳妆台前的钨丝灯瘪了一盏,落在他背脊上的灯光一块一块的,显得斑驳陆离。

陆少爷写好了,墨迹还没干,于是便在她手心上吹了三两下,痒得她小小的手几乎要蜷起来,可是又担心揉花了手心里的字,舍不得攥住。

“许春秋”三个字赫然躺在她的手掌心上,陆少爷落笔如云烟,行云流水的三个字写得含蓄又劲健,她觉得手掌心里攥了什么宝贝似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把手放哪了。

不由自主的,许春秋虚浮着步子退了两步,身后是一只方桌,上面摆满了些粉墨油彩之类的瓶瓶罐罐,她往后这么一碰,装胭脂的小匣子落到地上,碎了,哗啦的一声响。

师哥师姐们全都循着声扭头看她,师父碍于陆少爷在场,没有好意思啐她。

“多谢……”许春秋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当如何称呼了,一下子卡了壳。

“我姓陆。”

“多谢陆少爷赐名。”她从善如流,脆生生道。

陆少爷一阵风似的走了,如果不是手心上留下的字迹,她几乎要以为这场相识只是一场恍惚的臆想。

这个名字在她手心里留了两天也没舍得洗,师哥师姐们指指点点的背地里议论她,明里暗里的嚼舌根,编排着说她痴心妄想。

“人家爷不过是图个一时的新鲜,真以为人家包个几天场子还就真的是看上她了?”

“陆少爷留过洋念过书,看电影听歌剧,来戏园子里不过也就是偶尔换换口味解个闷儿,给她取名字就跟路上捡一只阿猫阿狗似的,她还宝贝似的挺把这个名字当回事的,要我说,这名字起的也确实不错,许春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呵,我看恐怕不止吧,她怕不是想要上赶着进人家家的门吧!别做梦了,陆家是什么样的门户,能让你进门?娶进去当姨太太都嫌臊得慌吧!”

“……”

许春秋手上的痕迹被师父强迫着给洗净了,只剩下陆少爷扔给她的那枚赤金玛瑙的戒指让她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的拿了根红绳穿着,挂在脖子上。

谁知那些嚼舌根的话音还未落定,只听见戏园子门口有动静,两个穿马褂的佣人合力抬了个笨重的箱子进来,打开来一看,鬓簪、鬓蝠、面花、耳坠一应俱有,是一整套点翠头面。翠鸟毛、水钻和纯银攒在一起,流光溢彩的颜色如同幽幽湖水上点点灵动的浮光掠影,是奢侈的靡丽。

“这是我们家少爷送给许姑娘的,说是下回要点一出《长生殿》。”

师哥师姐们讪讪地闭了嘴,班主忙不迭的迎上去,乐得几乎要合不拢嘴。

再一开场,许春秋顶着那副头面走上台去,琉璃翠似的嗓子轻轻的、慢慢的唱。陆少爷身后跟着一大票佣人,阔绰的包下了整个二楼的包厢,倚着雕花阑干细细的听。

在那之后她唱到哪,陆少爷便跟到哪,有时到后台来打一声招呼,有时只是拢一拢大衣匆匆离去。

北平有的是让金主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何止北平,全中国数不清的红伶都被这么养着,可是许春秋到底也没成陆少爷的姨太太,她只是那么顶着陆少爷送给她的头面唱着,唱着。

那头面许春秋保护得小心翼翼,半点都舍不得碰坏了,可是旧的不去,新的却还是源源不断的送过来,点翠的、水钻的、银锭的,各式各样。

“多谢陆少爷美意,这些个头面都够我唱上十年的了。”许春秋收着收着,心里不踏实了,于是如是和他说道。

陆少爷却说,“十年哪够啊,我给你送上一辈子的。”

“但凡是你在这戏台子上唱一天,我便捧你一天,唱一辈子,我便捧你一辈子。”

他说着说着,言语上越发没了边际来。

“若是唱到下辈子,我便转世投胎来,无论富贵贫贱,定然还是捧你。”

许春秋心中微微一颤,还来不及回应,意识就渐渐的模糊了,像是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水里,让人头皮发麻的眩晕来回冲撞着大脑,朦朦胧胧的声音若有若无的荡到耳边,又倏忽地消失不见。

她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人在用帕子擦拭自己额上的汗。

再然后是便是熟悉的声音。

——戏台子上……一辈子……

——你会一直捧着我吗……

她听到陆少爷的声音,像是低低的诱哄,又像是狎昵的甜言蜜语。

——会的,一直捧着你。

——一辈子。

……

许春秋猛然惊醒,整个人像在醋里泡了一晚上,浑身又酸又软,骨头都是脆的,视线先是一片连绵的白,好一阵子才渐渐的显出眼前的景色来。

头很疼,太阳穴里就像扎了根绵针一样,眼前的人带着晕影,她眯起眼睛,挨个辨认起来。

陆修、总导演,还有一个西装革履、两鬓微白的她不认识的人。

“这是唐总,唐泽,你的新经纪人。”

她头昏脑涨的挣扎着要起来,又被陆修给按回了被子里。

视线落在床头的柜子上,是一方白净的帕子。

陆修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落下了东西一样,不动声色的把那块方巾收回了口袋里。

许春秋这才意识到,原来方才的那个梦不是幻觉,那些混沌中听到的声音,都是真的。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谢朗一马当先的进来,手上还是提着那双断掉了鞋跟的高跟鞋,后面磨磨蹭蹭的跟了两个人,一个是林芊芊,另外一个是芒果娱乐的高层杨总。

“这下人齐了。”

陆修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