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日,是我离开夏宅的日子,我显得有些兴奋有些忐忑,我习惯了掩饰自己所有的情绪,但毕竟是一个智力欠缺的小孩,脸上泛起的光彩怎么都藏匿不住,事实证明,人一旦高兴过头,总会遇到倒霉事。
那天方姨特地下厨给我炒两个拿手小菜,方姨要求我在房间里乖乖等着,说我去到厨房只会添乱,我却呆不住,溜到厨房看方姨怎么做菜,她看到我不听她的话也不说什么,在她眼中,我本就是一个叛逆的小孩,也因为午餐过后,我就要离开,方姨沾染了夏家的虚荣,想要给离开的人留下好印象,以免那人去到新地方到处宣传她以前做过的难堪事。
方姨生就一双巧手,做什么事都显得麻利轻松,她以前是理发师,我想,可能在给夏先生做头发的时候和他认识,产生感情,夏先生把她带到夏宅,在太太眼皮子底下偷情为乐。
我曾经对方姨说我觉得理发师好像比厨娘要高级一些。方姨乜斜着眼回答我:小孩子懂什么?不都是一样为别人服务的吗,谈什么高级?
我在方姨跟前打转,舔嘴巴,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呵斥我走开,对我亲切友好,叫我耐心地等一等,说螃蟹要蒸够时间才好吃。方姨极少对我如此耐心,若是我们对他人都像这样就好了,把他当成一个吃完这顿饭就要走的人,那就不会事事都和他计较了。
厨房的香气和白烟给我焦灼的心带来些许温馨,甚至让我有一丝不舍。直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梦境方醒,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置身何处。
“你出来!”冷酷高傲的短命鬼音色。
冬阳站在门口,斜眼盯我,此时,他应该呆在学校,不知为何会突然出现。
我僵立原地。
方姨转过身说:“冬阳回来啦,大闸蟹马上就好了,饿了吧,厨房太油腻,你先上楼去,待会儿我给你端上去。”
方姨边说边走到门口挡住冬阳的视线,哄他走开,我松了一口气,这个混小子全身没一处好肉,脑子里尽是坏念头,一天不整人就过不去。在我走之前,还想把我丢进油锅里炸一炸。
方姨回来说冬阳已经上楼叫我别担心,今天,她绝不会让冬阳碰到我一根头发。
“只是……”方姨摊了摊手,“大闸蟹得送给冬阳少爷吃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不吃螃蟹比不挨一顿打划算。方姨说:“但有这个,卤鸡腿,先吃一块吧。”我拿着鸡腿高兴地回到房间,方姨很快就会用托盘端来我的午餐,九岁了,这将是我第一次享用美味大餐。
这天,我实在兴奋过头,忘了冬阳“毫不罢休”这一自以为是的性格特点,当我蹦跳着回房时,发现冬阳交握双臂正在等我,我无惧地看着他,尽管心里非常害怕,但我已有自己的一套作战方式。冬阳渐渐走进我,嘴角不停地抽搐,魔头还不时左摇右晃,像是在心脏病之上添了帕金森综合症这一新丁。
冬阳抬起手臂,张开手掌对准我的脸撒网,吓得我后退一步,这是要捏碎我的脑袋么?只见他扎煞五指弯成爪状,从小指开始,一根一根往手心里卷然后握成拳头,像是已将我的魂魄吸了进去慢慢揉烂,冬阳阴阳怪气对我说:“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一辈子都是我的玩具。”
“冬阳!”方姨大喊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呢?”方姨端着托盘赶紧卡在我和冬阳中间,冬阳瞟了一眼托盘里的食物,“这就上去了,方姨,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她怎样,不过一个恶龊的丑八怪,没用的耗子。”
方姨对着冬阳的背影皱了皱眉。
“我去到乐园,会把你怎么打我的事告诉那里的同学,我会揭露你的恶行,说你是个大坏蛋,说你整天装好学生,其实你没有一点好心肠。我会让那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的真面目,你比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还要坏一百倍!”我实在太生气,这些话脱口而出,方姨来不及捂住我的嘴。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听到冬阳一声冷笑,他并未回头,他对我如此不屑,根本不需要回头理会一个恶龊的丑八怪之言。其实,依他狭隘的心性,这些话已对他起了作用,他将会以熊很毒辣的方式来对付我。
我心里有很多诅咒冬阳的恶语,这些话深深地埋葬在我心里,就算我有多愤恨,都不会将之说出口,我想,大概我得意忘形了,天真地认为我的作战方式让他们有所收敛有所退却,我取得了一点小小的胜利就变得不够审慎,有些话说出来能起威吓作用,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让坏人变本加厉做得更绝。从今后的人生之路上我遇到的桩桩危险难过之事,承担严重可怕的后果,以及付出巨大的代价来看,我终于明白,对恶人在表面上一定要保持忍耐和适当的沉默,对所有人则要时刻保持恰如其分的谦逊,不要让恶人猜到自己的心思,这样才能达成目的。
方姨送我到乐园门口,夏宅里的人未经校长同意是不允许进去的。接我的老师还没出来,我们只好站在铁栅栏门口等着,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一道被常春藤覆盖的长廊,颇有些幽深的古意,穿过长廊,想必就是灰色大楼。
听夏先生说过,乐园的学生目前不是太多,年龄从三岁到十三岁不等,这一年的学生尤其少,只有三个年级,一个孩童班,收纳三岁到六岁的孩子。两个混龄班,每个班里大概二十人。
二年级的学生年龄是8岁到12岁,四年级的学生是12岁到14岁。我只能读二年级。我很担心跟不上进度,对方姨讲出了我的忧虑。方姨自然是鼓励我,还叮嘱我要用心学习,千万不能考倒数第一名,不能给夏家丢脸,她早已看出我资质驽钝,性格执拗,在学习和生活上都容易吃亏受辱。
一位教师渐行渐近,方姨放下行李,蹲下来,捏着我的手臂,“很好很好,夏家的人可不敢碰你。你没有躲开我,只微颤了一下,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我惧怕这个世界惧怕所有人,夏家的佣人们不经意间碰到我,若是给我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我就会尖叫着逃跑,严重的话会咬他们的手,佣人们有必要和我说话时都会同我保持距离,他们认为我有神经方面的疾病。当然,我全身脏兮兮的,没人教过我如何清洁,佣人们也不愿意碰触我,直到桃姨来了之后,我才改掉这个一被触碰就尖叫的习惯。
“每天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记住,你是从夏宅里来的,任何事都要以夏家为先,千万不能给夏家丢脸,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记住太太说的话,要对父母心存感恩。”
我又点了点头。
“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会来看望你,这是封闭式学校,尽管离得很近,规矩却很严,我进不去,你也出不来,我会想办法的。你要遵守规则,别踏错步,时时想着夏家的脸面……”
方姨还在唠叨,我幻想着新生活,漫不经心地听着,方姨呵斥了我一声,叫我这个冷漠无情的姑娘认真听她演讲。
“你对冬阳说的话足矣证明你是个坏姑娘,你要把冬阳的事说出去,就对不起爸爸妈妈养育你的恩情,冬阳以后要继承盛老爷子的财产,这间华丽乐园不久之后就是冬阳的,你靠着盛家靠着冬阳养活,不能忘恩负义。听方姨的,千万不能说冬阳的坏话,好吗?”
我点了点头,方姨总是在我对她有了好感之后再亲手将这“好感”一把捏碎,她从来没有站在我的角度和立场来看问题,实际上,她和其他人一样,对我不屑一顾。
“方姨,我到底是不是妈妈和爸爸的亲生女儿?”
“这,还用问吗?”
我咬了咬下唇,“方姨,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打我?我想了很久,我问过桃姨,我对桃姨说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太丑了?桃姨说不是。”
“那……桃姨是怎么对你说的?”
“桃姨说她会对我很好,去了乐园后,也会有人对我好,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大门打开,方姨和老师打招呼,顺便把我的行李递给她,老师面容平和,对我微笑,表现得也很客气。我跟着她走了五六步之后回过身来发现方姨还没走,她正看着我。我跑到已经关上的铁艺大门前,对她说:“方姨,我一直都没对你说……”我有些紧张,每当我必须要说出一些我很难开口的话时,都会心跳加快,方姨问:“还想说什么?”
“呃……方姨,谢谢你。”我轻吐了一口气。
“谢我?”方姨有些不以为意地笑了。
“六岁那年……雪地里……”突然间,我想起了惨死的小可爱,内心瞬时被悲伤笼罩,更显我的话透着回忆的凄楚,“谢谢你的玉米饼。”我想起了凄风苦雪的那一夜,我被吊在黄葛树上,想起了夏太太假模假式的哭泣,冬阳房间里传来的摇滚乐,风雪呼号,我万念俱灰却又不知怎的生出一股誓要活着的勇气,我挣脱缰绳逃回杂物房,蜷缩在冰冷的地铺,随后,方姨进门,给了我一块玉米饼。
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方姨边给我拭泪边说:“傻姑娘,这有什么好谢的,一块饼而已,其实……”
“其实,我可以对你更好一点……”方姨好似也有点哽咽了。
对她说的这声“谢谢”,迟了三年。我从未忘记要对她说声“谢谢”,这是我目前仅能够做到的事,我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在被所有人厌弃的世界里,方姨并没有义务对我好,她对我无论怎样都已足够。她不知道,这不单纯是一块玉米饼的问题,这是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之光。我在那时尝到人世间真切的味道,尽管是一块普通的玉米饼,也会让我产生遐想,会想去尝更多的味道,会因为玉米饼温暖的色调和圆圆的形状想起第二天的太阳,会因为玉米饼的甜味想要期待严寒季节消失后属于夏天的冰淇淋,更会想到有一天能够冲破牢笼去到一个永远不存在殴打和辱骂的地方。这块玉米饼,对我的一生都非常重要。
这天是四月十号,天气暖和,无雨。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像天真的小孩那样怀着期待生日的愉悦心情期盼这一天。有同学觉得诧异,说我是个奇怪的小孩。
“四月十号,这天不是你被抛弃的日子吗?”
“不,这天是我获得新生的日子。”我微笑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