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城,下城区。
终年不散的浓厚云层遮挡住天空,时间只是刚刚过了午后,满是泥水和秽物的街道就已经昏暗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郁不散的霉烂味道。
于是天际线上,上城区林立的摩天大楼,似乎离这里更加遥远了些。
白晨低头看了看脚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污泥,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缘人,要不要求个签,免费的,不收命运点。”苍老的声音从街道旁响起。
他转过脸来,看向那个双眼之中蒙着灰翳的老妇。
她的身前摆着一张老旧的方桌,桌上的签筒似乎也有些年头,以至于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摆在那儿,也没有谁会动些歪心思。
这是下城区随处可见的小摊,白晨甚至能背出他们一贯的说辞,大都是千篇一律,说白了就是骗子。
不过在下城区,骗子没准算是个正经工作。
于是白晨还是勾了勾嘴角,走向那张低矮的方桌,俯身蹲下:“既然有缘,那就求一根吧。”
“求签先问求什么。”老妇颤巍巍地举起签筒,递了过去,“听声音,你是个小伙子。要不要求姻缘。”
“我确实蛮年轻的,不过我对漂亮姑娘不感兴趣。”白晨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那你想求什么?”
“赌运。”
话音刚落,不等老妇做出回答,白晨迅速从签筒里抽出一根竹签,拍在桌上。
老妇摸索着拿起那根竹签,放在手掌里认真地抚摸片刻,摇了摇头:“十赌九输,衰神常伴,不宜出手。”
“是吗。谢谢。”
“最近这几天总是有人在我这儿求赌运,求签的结果都不怎么好。”老妇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可以帮你除霉运,哪怕去极乐坊都能保你赌运昌隆,说不准就能从灰纹公民变成红纹公民了。”
“虽然很感谢,不过不用了。”白晨起身,看了看手腕上那串纹身一般的灰色纹路,“而且这几天在你这儿求赌运的人,大概都是我。这已经是我连着第十天在你这儿求签了,每次都是衰神附体。看来我还蛮招他老人家喜欢的。”
老妇张了张嘴,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之前每天求签的,都是你?”
“没错。”白晨笑了笑,“不过托你的福,我一次都没输过。”
没有再多做停留,白晨迈步向街角走去。
他的目的地不在这儿。
他要去的地方,叫极乐坊,下城区最大的赌坊。
传闻连续在极乐坊赌赢十次,就可以实现任何一个愿望,无论是足够从灰纹公民升格的命运点,还是让自己恼人的邻居第二天光着屁股出现在污水潭里,没有他们办不到的。
对白晨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传闻。
他已经赢了九次。
现在他要赶赴在极乐坊的最后一场赌局,一场他只能赢不能输的赌局。
很快,那栋跟下城区的泥水格格不入的高大楼房出现在白晨视线中。
他深吸一口气,朝极乐坊的大门走去。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以至于白晨和迎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时,才终于注意到对方。
“那什么,不好意思哈。”他扭头看向与自己撞上的路人,抱歉地合掌。
可白晨却忽然愣住了。
他面前的人,浑身笼罩在灰色的披风下,兜帽遮挡住对方的面庞,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对方没有回话,只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
白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鼻腔里残留着的,是淡淡的薰衣草芬芳,那味道与下城区格格不入。
“怪人。”
他耸耸肩,扭头接着向极乐坊走去,这短暂的相遇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不过片刻功夫,那扇厚重的大门便已经近在眼前。
身着黑色西装的保镖将大门拉开,他们的右手全都整齐地放在小腹,那里是离腰间的手枪最近的地方。
白晨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他跟随带路的保镖,视线在堂皇的大厅中来回扫过,很快便来到了电梯前。
从大厅到电梯,五十七步。
电梯门关闭,绿色的数字跳动,超重感传来,片刻之后,电梯门再度打开。
从底层到顶楼,16秒。
“这边走。”保镖扬了扬下巴,脸上看不出表情。
白晨顺从地跟了上去,直到来到走廊尽头那扇挂着青铜兽首的门前。
从落合的房间到电梯口,六十九步。
大门被推开,白晨迈步走入,空气里忽然弥漫起浓烈而悠长的西洋柏的香味。
偌大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梨花木方桌,两个倒扣的骰杯静静地摆在桌上,一动不动。
方桌后,戴着墨镜的男人坐在软沙发中。
他轻轻扶了扶眼镜腿,面无表情地看向走进的白晨。
白晨抿了抿嘴唇,拉开座椅,缓缓坐下。
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极乐坊的主人,合社骨干成员,落合。好色贪财的暴徒,下城区的恶鬼。
房门关闭,屋子里转眼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墙壁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响。
“名字。”落合开口。
“白晨。”
“既然你都到了极乐坊,应该知道规矩。”落合向前倾斜身子,嘴角微微翘起,“这两个杯子下面,只有一个里面有骰子。猜对了,你的愿望极乐坊帮你实现;猜错了,你知道结果。”
房间四角,一直安静站在那里的西装保镖不动声色地露出腰间的枪套。
“我要的东西呢?”
白晨看向男人的面庞,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男人轻轻拍了拍手,一旁静立的保镖会意地走上前来,将手中黑色的密码箱重重搁置方桌上,抬手打开。
密码箱中,摆着两支乌黑锃亮的自动步枪。
“G36E,1.5倍光学瞄准,自动连射;巴雷特,15mm口径,1500米有效射程。”男人缓缓托起那把足有14千克的狙击枪,将枪口对准白晨,“在这个距离开枪的话,能直接把你半截身子打断。”
白晨喉头滚动,额角有冷汗淌下。
“其实我很好奇。能够走到这间屋子,跟我坐上同一张赌桌的贱民,有的要女人,有的要买凶,可他们要的最多的东西就是命运点,足够把命运纹从灰色变成红色的命运点。”
落合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那串青色的命运纹:“可你却只要这两支老到过时的机械步枪,在下城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能用这个做什么?”
白晨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落合说的没有错。
命运纹。
所谓命运,是生来就注定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上,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一个人的命运就已经确定了。
灰色,红色,青色,纯白,淡金。
那串纹路的颜色,决定了你的未来是在云顶城的摩天大厦中西装革履侃侃而谈,还是在下城区的泥坑里苟且偷生地活着,不知道明天的太阳会不会照常升起。
除非你能拿到足够升格的命运点,否则终其一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好了,我不喜欢废话,我也对你的目的不感兴趣。左边,还是右边,告诉我。”落合翘起二郎腿,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白晨的视线在桌上的两个骰杯之间来回切换,明明屋子里的温度十分舒适,汗珠还是沿着他的鼻梁缓缓滴落。
选对,带走枪;选错,被枪带走。
很简单的赌局,可赌注足够高昂。
“左。”终于,白晨给出了答案。
只是对面男人还未出声,他却已经抢先一步,抬手掀开了自己左手边倒扣的骰杯。
米白色的骰子,暴露在暖黄的灯光下。
好似如释重负一般,白晨长出一口气,瘫坐椅子上。
片刻之后,他挠了挠头,朝对面男人咧嘴笑了笑:“不好意思啊,落合哥。看来这一把,又是我赌赢了。”
他从座椅上起身,双手探向桌上的密码箱。
但白晨的手掌被落合狠狠地按了下来,那粗糙的大手好似老虎钳一般,将白晨的手腕死死扣在密码箱上。
白晨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向忽然发难的落合,眼中很是不解:“落合哥,你这是……”
“让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从极乐坊开业到现在,能够走进这间屋子里的人,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了。你猜猜他们有多少最后活着走出这扇门的?”
白晨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没有,一个都没有。”落合缓缓摘下自己的墨镜,左眼框那道深深的疤痕显得那样可怖,“这两个骰杯里,本来都没有骰子。那桌子上的骰子,是从哪来的?”
一阵清脆的上膛声,屋中保镖手中的黑色手枪,枪口泛着冷冷寒光,指向白晨。
白晨舔了舔嘴唇。
他忽然笑了起来。
在这个让人呼吸都无法畅快的时候,他的笑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松开我的手,我可以给你演示一遍。”
落合眯起眼睛,松开了按着白晨手腕的右手。
白晨晃了晃发麻的手腕,张开手掌,掌心空无一物。
他忽然将手掌翻转过来。
一枚米白色的骰子从他的掌中落下。
紧接着,一枚,又一枚,一连串的白色骰子雨点似的从白晨的掌心冒出,“叮叮当当”地落在桌面上。
落合扶了扶眼镜腿,接着看向四周的保镖,笑了起来。
握着手枪的保镖也跟着露出笑容,于是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着白晨面前的一堆骰子,笑得那么开心,仿佛白晨不是来参加赌局的赌徒,而是来表演杂耍的小丑。
白晨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笑容也更加灿烂了几分。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笑声戛然而止。
白晨缓缓低头,看着胸口那片逐渐晕开的殷红,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丁点声音。
下一刻,他就好似一滩烂泥一般,瘫软着倒在地上。
他眼中的光泽,一点一点褪去。
“妈的,在老子面前出老千,你还差得远。”
落合“呸”地吐了口唾沫,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踪影。
他皱着眉头从兜中掏出手帕擦拭手掌,接着将手帕丢在已经没有呼吸的白晨脸上,转身向大门走去。
而屋中保安的表情,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平静。似乎眼前这一切在他们眼中,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稀松平常。
确实平常,他们是合社的成员,他们本来就是与火药与鲜血打交道的暴徒。
只是片刻之后,所有人的表情都起了变化。
那些平日里血肉溅到脸上都能淡定谈论今天午餐吃什么的恶徒,一个个像是见着了鬼一般,瞪大了眼睛瞅向落合身后。
“落……落合哥,你你你看啊,你看……”
落合皱眉看着一旁满脸震悚的保镖,狠狠骂道:“看什么看,跟了老子这么久,该怎么处理不知道?找条河丢进去不就完事了,这还得我教你?”
“不是啊……你看啊……”保镖脸色逐渐苍白,抬手哆哆嗦嗦地指向落合身后。
“瞧你那熊样,还能闹鬼不成?”落合回过头去,一脸不耐烦。
但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变得比屋中保镖更加精彩。
这间屋子,真的闹鬼了。
“哟,落合哥,巧了,又见面了。”
方桌前,那个明明已经失去心跳的青年朝他招了招手,笑容明媚似四月春光。